1957年8月的一個下午,5點鍾左右,醫,牙,藥以及衛生係的全體應屆畢業生齊集二廣場,大家都按照班次坐在小凳子上參加畢業典禮。在夏末秋初的夕陽照射下,一條紅底黑字的橫幅高掛在二廣場前方一個高於地麵的舞台上空,橫幅上寫著“畢業典禮”四個大字,在黃昏裏輕輕隨風搖擺。舞台的中間擺著幾張帶著靠背的椅子,正對著放在前台的一張長方桌。我們都意識到這應該是全班同學最後相聚的機會了。五年來在一起朝夕相處同吃同住,那些充滿歡樂激情的日日夜夜,兩次生產實習加上兩次嚴峻的階級鬥爭運動,使我們成熟起來了。管他春夏與秋冬,滿紙荒唐言也好,一把辛酸淚也好,我們52級醫療係五年製本科60名畢業生終於畢業了。大概是緊張或者興奮,還有一種莫名的空虛與彷徨,大家都顯得麵色凝重,相對無言,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
空曠的二廣場上隻有坐在靠近舞台的一群畢業生,後麵空無一人。沒有鮮花,沒有彩球,也沒有低年級學生和其他教職員工的參加。也許是反右鬥爭的肅殺之氣還籠罩在校園的上空吧,華燈初上的廣場隻是一片寂靜,鴉雀無聲。劉承釗院長沒有像往常在全校作報告時采用“全校的師生員工同誌們”作為開場白,因為那天的畢業典禮除了應屆畢業生兩百多人外,沒有其他師生員工同誌參加。他懇切地祝賀大家完成了學業,獲得大學畢業證書。衷心希望大家在今後的工作崗位上,再接再厲,保持華西的優良傳統,創造更大的成績,為國爭光。緊接著,教務長曹鍾樑教授站在講台前手拿畢業生名單,一一宣讀,被點名的畢業學生立即走上台,雙手畢恭畢敬地接過紅色封麵的畢業文憑,顯得有些興奮地坐回台下的座位上,翻開記錄了所有過去學習課程的成績記錄,閱讀並回味過去難忘的歲月,這些都曾經是5年來寒窗苦讀的成果,而這個畢業文憑將是今後一生的工作保障。
我翻開散發著印刷油墨味的紅色畢業證書,百感交集。其左頁是我的標準半身照片,右頁寫著斬釘截鐵的證詞“現已學完全部課程,成績及格,準予畢業”。最下麵是院長劉承釗,副院長孫毅華的簽名印記,以及“四川醫學院”的紅色大印 (請見附圖)。
劉院長是山東人,每次做報告時,都采用標準的山東口音說:“全校的師生員工同誌們”作為開頭語。他的個子高大,身體結實。戴著銀色金屬鑲邊的眼鏡。對人很客氣,總是和藹可親。很遺憾,他沒有在我們班的生物學課程裏任教。他的夫人胡淑琴教授倒是在生物課上講過幾堂課。我一走進大學,就聽過有關他的奇聞逸事。他曾經先後在四川、雲南、貴州等14個省區調查采集了大量的兩棲類標本,在兩棲動物分類方麵發現了不少新品種,其中的“胡子蛙”在國際上享有盛譽。劉院長多年來帶著學生與助手千裏步行,跋涉在雲貴川藏的崇山峻嶺之間,有時會遭遇強盜土匪,所幸的是,當土匪看見他們都提著裝有青蛙、蟾蜍之類的籠子時,就對他們輕蔑地說“原來是些耍蛇的賣藝人”,就不屑一顧地揚長而去了。劉院長在國內外的期刊上發表了大量文章,著書立說,他不愧是中國無尾兩棲類動物學的奠基人之一。據校史檔案記載:他在1927年畢業於燕京大學生物學係,獲學士學位,1929年又獲理學碩士學位。1934年獲美國康奈爾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劉承釗於1945年“華西無尾兩棲類的新種”一文中同時發表了6個新種,其中一種隸角蟾亞科,並依此建立髭蟾屬,它就是著名的峨眉髭蟾,又名“胡子蛙”。他先後發現了角蟾亞科7個屬40個種,定名新種和新亞種60餘種,澄清了許多過去在分類上的問題;提出橫斷山脈是我國角蟾亞科分化中心的見解,為研究角蟾動物的起源和演化提供了科學依據,為查明我國兩棲動物的豐富資源作出了貢獻。1955年選聘為中國科學院院士(學部委員)。
多半是他的傑出成就和在學術界的聲譽,使其能夠免遭文化大革命的迫害。不過,到了文化大革命的後期,我到八角亭樓下的開水房打開水時,看見劉院長身穿藍布中山服,足穿一雙回力牌運動鞋,顯得麵色有些蒼白,臉上的皺紋加深了。他提著一個竹殼保溫水瓶,也排著隊來打開水。到了1970年代,他又回到辦公樓工作。有一次,我和大學管樂隊一群人拿著樂器到辦公樓集合準備參加當時革命委員會的活動,在辦公樓門口遇見劉院長,他笑著歡迎,稱我們是年輕人。鄧典智一手拿著薩克斯風,一邊大聲說:“我們老了”。劉院長立刻接過他的話說:“你們老了?那我呢?應該把我放到哪裏去?”說話間,劉院長就從許多年來一直遠在講台上高不可攀的首長立刻轉變成一位和藹可親的老師了。大家也就隨著院長幽默的提問,哈哈大笑起來。這對於當時經曆過不計其數形形色色階級鬥爭,時時緊繃著一根弦的我們來說,真是難能可貴的輕鬆和融洽。大學的生活本來就應該是充滿愛心的和諧社會,可惜竟無端地被摧毀在連綿不斷,一浪高過一浪的階級鬥爭風浪中。
1976年那個多事之秋,國家幾個領導人相繼去世。我們尊敬的劉承釗院長,一代優秀的生物學家也因心肌梗塞,搶救無效於4月9日與世長辭。
這張照片是大學時期我們與劉承釗院長在美麗的華西校園裏合影。他身穿中山服,手提一個公文包,站在前排正中,溫文爾雅,風度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