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經多次大大小小的政治運動以後，看見一些熟悉的友人或尊敬的老師走上絕路，不免發人深思：是一種什麽強大無比的暴力竟會迫使一個受過高等教育而滿腹經綸，善於思考的聰明頭腦作出自殺的選擇？直到文化大革命後期的清理階級隊伍運動，就在當時我們耳鼻喉科外九病房和眼科外十病房中間大教室裏舉行的鬥爭胡連璧醫師的大會過程中，提示出來這一答案。胡醫師是放射科資深的老醫師，他是我們班四年級學習放射科時的講課老師。他當時大約50歲左右，擔任大學附屬醫院放射科主任。雖然禿頂，但是身體健康，身材壯碩。在夏天的籃球場上，經常可以看到他穿著背心短褲，顯示出一身結實的肌肉，在年輕學生的運動隊伍裏奔跑跳躍，和他的學生相比毫不遜色。他在課堂上講課也別具一格，把放射學的一些關鍵術語作出形象生動的說明和比喻以加深學生的理解和記憶。例如有一次，他在課堂上向大家顯示一張人體胸部正麵的X-光照片，教大家應該如何采用放射學的術語來描述X-光照片上所見到的圖像。他特別強調說：“你們應該采用透光度高或低來表達圖像中所看見的明暗對比，而不要說黑的白的，如此一來，那人心都是黑的了”。他的一句話逗得大家滿堂大笑起來。果然有效，從此，在閱讀X-光片時，我們都不敢再說黑白了。
上圖為胡連璧醫師，該照片來源於溫良《華西老前輩相片》，華西壩朋友的天空。http://www.myhxf.org/photo.htm。謹致謝忱。
文化大革命後期，川棉一廠數百人組成的工宣隊大張旗鼓地開進醫學院的校園，開始了工人階級管理大學的革命行動。緊接著一場聲勢浩大的清理階級隊伍的颶風就吹遍了華西壩校園的每個角落。那天主持鬥爭胡醫師大會的是兩個年輕工人，膀闊腰圓，滿臉殺氣，眼露凶光，口沫四濺, 怒吼般地大聲質問胡醫師。他們反轉胡的兩隻手臂，並用另外的一隻手按住胡的頭頂，這就是當時最流行的“噴氣式”。根據放射科一位姓王的主治醫師對胡醫師的檢舉資料稱：胡在不久前曾經向這個王醫師說：“我明天早上因為有其他的工作需要完成，所以就不來參加早禱了。請你代我請個假”。王當時還有意提高嗓門重複問胡醫師：“你說什麽？早禱？”。那個年頭全國都正在進行每天早上的早請示、晚匯報，也就是每天早上和晚上各個單位都要集合在毛主席像前，手捧紅寶書，朗讀毛語錄，三呼萬歲。由於胡醫師在解放前生活過較長一段時間，已經習慣了早禱作為基督教日常用語，加以二者在形式上又十分相似，所以完全可能混淆。認識胡醫師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比較隨便而不拘小節的人，外號人稱“胡大炮”。可憐的胡醫師，隻是這個區區的一字之差就受盡人間折磨，險些丟了性命。經過王某的當麵檢舉揭發，加上已經事先就布置好的群眾幫腔，一片嗬斥聲與口號聲：“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胡連壁”！“不準汙蔑偉大領袖毛主席”！………，把那間悶熱的五樓中間教室變得沸騰起來了。工宣隊的兩個打手立刻在群眾的呼喊聲中用腳猛踢胡的腿部，迫使胡醫師跪在水門丁地板上。他們按壓在胡醫師頭上的兩隻手使出了吃奶的勁把被害者的頭向著堅硬如鋼的水門丁地板碰去，打手們就像打籃球一樣，把胡醫師的頭連續不斷地在水門丁地板上拍打，發出“嘭嘭嘭”的響聲。一霎時，本來是喧鬧的中間教室安靜了下來，大家都為這意想不到的酷刑驚得目瞪口呆。本來是身強力壯的胡醫師此時已經麵色蒼白，鼻青臉腫，顯得昏昏欲睡，快要倒下了。難怪第二天，胡醫師就切斷左股動脈自殺。幸好那位監管胡醫師的放射科技術員身手敏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強力壓住出血點，並立刻將他送到位於放射科樓上的手術室進行搶救。由於及時治療，胡醫生得以生存下來，成為在那不堪回首的文革時期許多自殺的知識分子中的少數幸存者。
也許可以從胡醫師這一個活生生的實例來理解一些在政治運動中自殺者萬般無奈的求死心態：任何人都應該具有的自尊心和做人的尊嚴被非法而又無理的剝奪殆盡，就是那些在平常生活裏顯得心胸開闊的人，如像胡大炮，他們在走投無路，投訴無門，身體和精神都慘遭迫害的絕望情況下，不得已而采用自殺以擺脫當前的困境。如果在自殺前，有人伸出援手，開導他們的思路，或許就能夠“山窮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可惜，在當時那種高壓的政治趨勢下，人人自危，三緘其口，明哲保身，實屬無奈。
台灣作家柏楊在《醜陋的中國人》一書裏提出“窩裏鬥、不能團結”等國人的缺點。這些缺點通過一浪高過一浪的階級鬥爭鍛煉後，更是變本加厲，達到登峰造極的水平。在人整人的鬧劇中，有人要爭上進，趁機升官發財，就昧著良心，挖空心思鑽空子，攻其一點不及其餘，甚至無中生有，把他人打翻在地，以致衍生出無數社會悲劇。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