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後來發生的一係列政治運動包括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華西的校友裏還有過一些自殺事件。其中,有一個我的同班男同學楊永華。入學時,我和他同住男生第3宿舍的八角亭三樓大寢室;第二次生產實習時我們倆又同住在醫院八角亭三樓的寢室裏。如前文所述 (第13節),他曾惡作劇捏住我的鼻子,直到把我從沉睡中弄醒。楊永華在畢業後留校作精神科住院醫師,數年後調離川醫,到綿陽精神病院工作。文化大革命時,他是造反派頭頭,奪權當了醫院領導。那時候,我因正在綿陽參加飛行員體檢選拔工作,為了獲得安眠藥到他的精神病院和他見麵。他和當年讀書時一樣,開朗健談,他還向我介紹了他的家人。顯然,他已經成家立業,對於未來正躊躇滿誌。然而不久後,當權派歸隊,他被批鬥。隨即噩耗傳來,他也自殺身亡了。
我和部分同學於1955年拍攝於校園內。最前排左起第3人為楊永華(藍色箭頭所指)
除了同班的兩位自殺的同學外,還有一位比我早幾年從華西醫科畢業的婦產科醫師鄒傳光,他於文化大革命後期清理階級隊伍時自殺身亡。我在畢業後數年,因對吹奏樂感興趣而參加大學的樂隊,因而與鄒醫師認識,他從學生時代起就是積極的單簧管吹奏者,常常出現在學校的舞台上。他為人正直坦率,平易近人。記得在他被隔離審查後的一天上午,我到當時作為醫院職工宿舍的八角亭樓下的男廁所解便,他在監控者的押解陪伴下,恰好就蹲在我左邊的茅坑上。在當時人人自危的政治形勢下,我們雙方都隻有保持沉默,隻能夠有短暫的目光對視。我從他那萬般無奈,十分憂傷的眼神裏,能夠領會到他正在承受著的巨大壓力。過了幾天,突然傳來噩耗,他於深夜,隻身跑到成都郊外的三瓦窯,切斷股動脈自殺身亡。對於三瓦窯這個地方,我沒有親身體驗,但是卻不止一次地從鄒傳光醫師以及其他樂隊成員那裏聽到過有關三瓦窯的故事。
1960年代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人們忍饑挨餓,食品短缺,而且大都需要憑票購買。作為樂隊隊長的姚恒瑞醫師毅然賣掉他自己擁有的一些樂器包括一隻長號,買了一些高價免票證的食品,召集部分隊員在三瓦窯舉行活動。他們興致勃勃地有說有笑,飽餐一頓之後,大家開始排練演奏姚隊長的新作品《小溪旁》。樂曲的第一旋律以輕鬆歡快的節奏表達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假日,在綠草如茵的河邊草地上,一群天真爛漫的男女兒童正在扮演老鷹捉小雞的遊戲;樂曲的第二旋律采用悠揚的慢板勾畫出一群在小溪裏戲水的兒童,在溪水中顯得那樣悠閑自在。整個樂曲讓人能夠感受到藍天白雲美麗和諧的自然風光,以及追求平靜安詳的心態。我參加樂隊後,在1960年代的中期,我們經常為跳國際舞的人們吹奏這隻樂曲,頗受歡迎。
據說,在三瓦窯鄒傳光醫師自殺現場的一棵樹下,留下大量的香煙頭。表明在自殺之前,他曾經反複思考,在生與死的邊界上進行極其艱難的思想鬥爭。三瓦窯,對於他一定有著許多美好的回憶。他可能在那一刻刹啦之間,在絕望的腦海裏再次浮現過吹奏《小溪旁》時,以及在全校晚會上單簧管獨奏《印度之歌》時那些歡樂的瞬間吧。但遺憾的是對於音樂的熱愛,對於生命的眷戀,都沒有能抵擋住對於冷酷的政治運動的無比絕望,最後他還是選擇了自殺。我感到最為後悔的事就是那天在廁所裏與他最後一次的見麵,沒有預見到他的自殺傾向。當時,雖然不能夠交談,還是應該想辦法采用別的方式來表示朋友對他的支持。這對於他在自殺前長達數小時的思想鬥爭,也許會產生些正麵的影響吧。然而我沒能抓住這唯一的機會,至今為此感到懊悔不已。正是:弦歌舞曲音猶在,不見故人淚空流。
上圖為文革中自殺身亡的華西婦產科醫師鄒傳光。照片來源於曹國正《活著》,發表於“華西壩朋友的天空”http://www.myhxf.org/documents/shuiyue-2.htm。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