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校園依然保留著炎夏的餘熱,沿著校中路柳蔭下的寬闊路麵,在蟬鳴聲中,剛從綿陽實習歸來的我們,加上從內江和眉山兩地歸來的其他醫本科三年級男生, 背著行李,在政治輔導員柴源的帶領下,一行人走到校園靠南邊的一個比較偏僻的院落裏。看起來,很像是過去華西附中的學生教室和宿舍,都是平房,四周有高大的樹木圍繞,有點陰森森的感覺。柴源把男學生分配到幾間小寢室裏住宿。還告訴大家,從明天起都要到這裏的一間教室來參加政治運動學習,不得缺席。
那天夜裏,我們幾個男生在陌生的環境中,摸索著穿過漆黑的天井去上廁所,從不遠處的樹林裏傳來了有點古怪的鳥叫聲,加上迎麵吹來的冷風,突然令人毛骨悚然。楊俊傑立即快步走到過道裏。打開了一盞電燈,頓時間大放光明,立刻就驅散了籠罩在大家心頭的陰霾。楊俊傑大聲說:“這是現代的物質文明給人們帶來的光明,足以趕走妖魔鬼怪”。
華西大學醫本五甲班於1955年拍攝於校園內。我站在前排右起第一位,依次向左為:歐陽蘭秀、謝蜀祥、盧毅、周雲芳、沈來龍、曾祥瑜、劉安貞、郭利遠。後排右起為楊俊傑、陳華林、柴源(輔導員)、唐治平。最前蹬位左起第3人為楊永華,他的左側依次為陳若華、朱定英、趙舞梅、彭高槐、陳加名。
次日清晨,匆匆吃完早飯,就按照規定到教室裏集合。政治輔導員柴源分發了一些有關肅反運動的學習文件和報紙, 主要文件有《人民日報》分三批刊登的關於胡風集團的材料,其中包括毛澤東主席寫的序言和二十多條按語,判定胡風等人是“一個暗藏在革命陣營的反革命派別,一個地下的獨立王國。這個反革命派別和地下王國,是以推翻中華人民共和國和恢複帝國主義國民黨的統治為任務的”。那三批材料中,大多是胡風集團成員間的來往信件。我們都不熟悉這些人如路翎、舒蕪等作家的來龍去脈,因而,隻是讀讀文件而已。到了休息時間,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就興高采烈地互相交換在外地生產實習的趣事。唐治平津津有味地回味在內江時,每天晚上去夜市買半隻纏絲兔夾在鍋盔裏麵,邊吃邊欣賞江邊夜景。有時還買一個西瓜,大家分著吃,真是十分滿意。他們還寫了一些打油詩來回味這些充滿樂趣的生活。
這種單調的文件學習進行了5天,逐漸就開始有個別學生被帶到教室外的地方去開會。這樣一來,本來平靜的氣氛一下就變得山雨欲來風滿樓了。果然,一場人為的階級鬥爭終於拉開序幕,有兩個姓李的女生被列為審核對象被相繼帶到教室的講台上站著接受會議主持人的詢問,交代與反革命親屬或社會關係人等的交往關係。霎時間會場變成了審判庭,會議主持者儼然是殺氣騰騰的大法官,他們一連串咄咄逼人的發問就像機關槍射出來的子彈直奔臉色已經發白的兩個受審的女生。為了加強階級鬥爭的攻勢,主持人以及一些班團支部幹部等積極分子還帶頭舉手高呼口號:“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頑固到底,死路一條”;“李xx必須低頭認罪,老實交代”…… 此時,站在台上,麵對舉手高呼口號的同班同學,受審人麵色變得更加蒼白,欲哭無淚。實際上,也隻是一些男女關係方麵的交往問題,把人人搞得十分尷尬。到頭來根本談不上反革命的結論,隻是一場捕風捉影的鬧劇而已。
被審查的女生中,有一位個子較小的同學叫李碧華,性格比較開朗,喜歡幽默。她在運動期間,由另一個同班的葛姓同學負責監控。葛同學是從地方政府的幹部裏,經過短期培訓升入醫學院的。她是北方人,說的一口比較標準的普通話。所以,從一年級起,就擔任大學有線廣播站的播音員。她皮膚蒼白的臉上帶著一副銀邊的近視眼鏡,表情總是十分嚴肅,很少顯露笑容。在這次肅反運動裏,她積極地投身革命運動,努力爭取進步,因而對於上級分派她監控李碧華的任務也很賣勁。每次“押”著李到教室受審,批鬥會後,當然也免不了不斷的針對李作思想工作,審查,督促其交代問題。像監管囚犯一樣,吃飯、上廁所都寸步不離地跟著。現在看來,李、葛雙方都是這場鬧劇的受害者。由於大學的各級領導必須無條件地尊從中央《關於展開鬥爭肅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指示》,沒有這場捕風捉影鬧劇,班上的學生裏就開展不起一場轟轟烈烈的階級鬥爭,各級領導都交不了差。因此領導也就不得不小題大做,將錯就錯來掀起這場鬧劇。在上個世紀50年代,這一場波及上百萬知識分子的肅反運動和其他政治運動一樣,在人們的記憶裏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尤其是受害者的心裏麵將可能產生一些“仇恨入心要發芽”的對抗情緒,從而導致悲劇性的後果。我們班上的李、葛之間肅反鬧劇的進一步發展,就活生生地證實了這種人為的社會悲劇是階級鬥爭運動的惡果(詳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