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八月二十七是大嫂的生日。也是孔老夫子按舊曆計算的冥誕。大嫂幼年曾就讀教會學校,至今還保存有《聖經》,但她一生為人倒頗具孔聖的“溫良恭儉讓”。我們一家人從父母起都不興做生,大嫂亦然。四年前她80大壽,我本想親往表示表示,但思來想去,覺得會給老人徒增麻煩。隻郵購了一束鮮花,要求快遞在中午前送達。自此每年的這天都照常辦理。連“中國鮮花網”都記得按時發信息提醒我。今年大嫂躺在醫院裏,管她知不知覺,我一定要把這束花送到她的床頭。
這天為公曆的10月6日。提前半個月訂西昌到成都的火車票,哪裏還有?盡管可以搶票,但標示的成功率隻有76%,我恰恰在24%之類咋辦?9月26號去買汽車票,說是最多預售七天,10月5號的要28號才賣。回家路上遇個朋友問我去哪裏。相告後,他說車站有熟人,打個電話就行。果然第二天一早他就送來車票,熟人說最靠前的隻有9號座位了。不知從何時起,買汽車票也要身份證,因是“開後門”,準許在上車時出示補登。
到了那天,客車八時半正點開出,一個小時後到小選廠的路邊店前,司機稱停車20分鍾,要解手的解手,“前麵肯定要堵車,希望大家多買些東西!”如其所言,雅西高速瀘黃段加寬改造,未到西昌就開始堵,幾十公裏走了三小時。下午兩點多到石棉,車子不進路邊的服務區,而是開出高速收費站,停在一個餐飲店外,要大家吃飯。我上完廁所趕緊去吃自助餐,每客25元。即將光盤的時候,見駕駛員之一進來,走到收費桌前,好像簽了個字。收費員遞給他一張百元大鈔。進餐時我曾環顧四周,驢友大約10人。若按就餐人數,司機拿走的酬謝即達每人10元,店家隻得了15元。雖然在我們會理10~12元的盒飯也跟這自助餐差不多,但的確掙的是辛苦錢。而客車司機避開高速的服務區,肯定是這家餐廳回扣更高的緣故。
一路上堵住不走的情況倒是少些了,但行車的長龍怎麽也快不起來。大多數的車牌號是“川A”,說明乃省城的返程客。至漢源的一個大橋前,有警車停在路邊。交警封路,指揮客車下高速往縣城開。在城區一個形同廣場的路口已停了七八輛大巴,還不斷有新的開來。小車則被趕到另外的地方。約半個小時後,終於有交警說可以走了。客車依次開向漢源的另一個高速入口。此時已經接近6點,車上的人嘅歎要好久才能到站呀!司機說正常情況下隻需三小時。高速上的車流雖未減少,但明顯加快。我正估摸九點鍾能夠下車,誰知快到榮經又堵起來,速度跟人的跑步差不多,走走停停,直到過了雅安才恢複常態。進石羊場客運站10點過了。平常9個小時左右的車程,今天接近14個鍾頭。全拜國慶黃金周所賜。此時出站口早已關閉。旅客須從車輛的進站口出來。
行前我已訂好附近的一家民宿,圖其離站隻有500米,但此時打不清方向,不知應該往左還是往右。七八個手捧“住宿”硬紙牌的圍上來,加上問“坐不坐車?”的,一點也不嫌時光已晚,街上車少人稀。我對一個出租車司機報出那家民宿所在的街道,可能嫌太近,他搖搖頭走開。又對一個問我“住不住宿?”的婦女說“已經訂好民宿了。”
“多少錢一晚?”她問。
“一百多點。”
“付沒付錢?”
“在網上訂的,當然付了。”
她悻悻地走開,要不然可能會撬我所訂這家民宿的生意。
不得以給民宿的老板打電話,因為網上對這家民宿的評論中稱老板娘很熱情,聯係後親自來接。果不其然,老板娘回答馬上就來,不一會兒手機鈴響,要我過街。她把共享單車停在路邊,將我的揹包接過去,還說要猜猜我是幹哪行的。說著說著就進入小區。她稱這裏麵都是拆遷安置房,她家有三、四套,空著也是空著,拿來掙點小錢。又問我吃飯沒有?我以為10點多了,餐館哪還營業。她說小區對麵的館子12點都吃得到。領我上樓進房間後又一一指點過道上的洗衣機、飲水機。特別申明“水是剛送來的”。
到街對麵的快餐店點了唯一不放海椒的“香菇燉雞麵”。碗裏隻有一朵菌類的東東,指頭大帶骨的三、四點肉,一點也不香。吃完回房,洗漱一下,服了安定才睡著。第二天四點過醒來。做操、讀《聖經》等等捱至6點,打電話給老板娘退房。她說把鑰匙放在桌上,拉上門就成。出得小區,上了一輛出租車,很快就到了華陽的怡程花園酒店。該酒店不限定下午兩點以後才能入住,前台服務員還叮囑我這時候就可以去用餐。房間明亮,布草雪白,設施完備,比剛住過的民宿簡直天上地下,才多五、六十塊錢。重新衝了個澡,換掉衣服下來。早餐雖然簡單,但雞蛋、麵食、米粉、豆漿、炒菜、鹹菜等,味道不錯,營養足夠。
不到九點下樓,問服務員附近有沒有花店。答曰十字口對麵就有一家。好些店鋪的卷簾門尚未拉起,心想花店不一定開門。但過斑馬線右拐,第二家門麵即擺滿花花草草。問老板有沒有花籃。他反問我作什麽用。我說看望病人。答曰可以現插,有120、150、180元的。我說那就來個150的。他分別拿了幾支百合、多色玫瑰、各樣康乃馨、綠葉枝條剪短後插入泡沫基座,用幾張彩紙裹住下半截,再配些滿天星。費時二三十分鍾,看上去倒像回事兒。
我抱著花束,搭輛機動三輪到天府新區醫院。上第三住院部6樓的神內科,報出大嫂的名字,護士立即指指右邊過道“第一間56床”。大嫂仰臥,頭微向左,眼睛斜視著。一個鼻孔吸氧,一個鼻孔塞根膠管,管的這頭用紗布包裹。我放好鮮花,俯身喊道“大嫂!大嫂!”無任何反應,眼淚一下子流出來,“大嫂!我是六弟呀!”又用手在她眼前晃動。她的眼珠一動不動。仔細查看,發覺她的左手拳在床欄杆上,我便掰開握住,一麵哭一麵說今天是你的生日呀,怎麽會這樣?這是一間三人病房。各有一兩個家屬陪著病人。她們都盯著我,沒有表示什麽。情緒平靜下來後,我給侄女打電話,沒人接聽。又過了一陣才回電,喊了聲六叔。
“我現在在醫院病房裏,我喊她,她什麽都不知道。”又是泣不成聲。侄女稱馬上過來。
過了10多分鍾,一個中年婦女進來,走到床對麵。我問“是你照顧這個老人嗎?”又介紹了自己與病人的關係,並說侄女一會兒就到。我問大嫂的情況。護工指著床頭櫃上的監護儀,說一會兒心跳110、120;血壓180、200,醫生來用藥後會降下來。又概述了其它情況。如此活法真是生不如死。我說也是公費醫療,要是農村人,還不是留在家裏聽其自然。護工和屋內的其他人都點頭同意。
起碼半個多小時後侄女才到,說是侄女婿開車來接我,醫院不準進,隻能停在門口守著。我說先說說你媽,便坐到護工守夜的折疊床上,她也跟著坐下。
“你看你媽遭的罪!你以為這是孝順,我認為是殘忍!”
“那有啥子法?”
“啥子法?簡單得很嘛!你把她接回家,讓她安安穩穩地走要不得嗎?劉棘也谘詢了美國和國內的一些專家,幾乎都認為像你媽這種狀況,最現成的辦法是拔管。你放在醫院裏,醫院不敢不用藥。當然,植物人也有會喚醒的。但8個月了,84歲的人還會出現奇跡嗎?如此拖下去,你要拖她幾年?拖好久?”
“未必就等她餓死?”
“剛才護工說了,她經常心跳、血壓突然升高。好多年的心髒病了,她哪年不住幾次醫院?說不定再犯病就沒了。縱使是餓死,長痛不如短痛。我來之前你六嬸就告誡我要控製情緒,這些話絕不要當著大嫂說。我哪裏控製得住。大嫂還沒有成為我的親嫂子之前,就把我當親弟弟對待。我也一直將她當姐,哪怕她還有知覺,聽了我這些話,她一定曉得我這是對她好,還是害她。”……
侄女無話可說,又稱專門來接我。
“我的話也說完了。我說了你這些,你們也會心存芥蒂。我怎麽可能去你家?去了我又吃得下什麽?,你不要管我,我剛才也給***(我幹姐的女兒)打了電話,她一會兒會來接我。你趕緊下去,車停久了不好。”幾次推她,她才站起來“好吧,那我走了。”又交待護工“中午我就不來了,你喂她的東西,下午五點多再來。”
侄女走後,我再次站到床邊問護工“怎麽她的眼睛始終往左看?”
“她的頭偏向哪邊,眼珠子就斜向那邊。”
為了證明給我看,一麵說“她的脖子也是硬的。”一麵雙手捧起大嫂的後頸,用力將頭往右扭。隻見大嫂的臉突然爛了一下,呈現愁苦的樣子。這是我唯一察覺到的她的形態變化。然而眼珠還在原來的位置。護工又將大嫂的胳膊拉起來,折動肘關節給我看。末了又分別端起雙腿,彎屈膝關節,像是告訴我每天都要如此護理。不消說說該護工還是頂負責任的,八個月沒生褥瘡就是明證。然而,護工用力做的這些動作宛若在玩兩根木頭,使我不得不心酸。
大嫂的一日三餐均為鼻飼。侄女隻是每天11點帶300毫升醬醬來晃一頭。其餘都交給護工。這點我早有領教。2010年我們夫妻住在大嫂那裏,有天早晨出門後回去,不見大嫂。過會兒接到電話,大嫂說覺得心慌心累,到附近的省醫院二門診,醫生建議立即住院,恰好院部的車送東西來要回去,就把她捎上,此時正在辦手續。我和妻立即打的趕往省醫院。湊錢交費,扶老人住進病房許久了侄女才姍姍來遲。第二天我們過去,已有護工陪著。那次大嫂住了10多天院,我們天天都乘公交去省醫院,一般還得轉車。侄女的家就在那附近,沒有一次碰到她在。護工說有事打電話給她,她才來。
不知道的人也許認為侄女要上班,忙不過來。其實她所在的工廠解體後,她隻在其表妹開設的西服店當了幾年行政經理就不幹了。大約以市內的四、五套房產收租為經濟來源。每天不睡到10點、11點不起床。
當然,不忍自己的親媽匆匆離去,也是人之常情。但既要親,就要陪。有植物人恢複知覺的報道,也是親人時常按摩、愛撫、呼喚所至。像這樣不如喂支鳥,養隻貓似地對待?會不會是不願老娘死在她華陽新買的豪宅裏呀?
第二天我去與大嫂告別。她閉著雙眼。護工和其妹妹都在。據說類似大嫂這樣的病人有好幾個。妹妹護理另外的病人,有事時相互照應一下。這裏的過道上同樣安置了一溜的病床。稍為大點的醫院還一床難求。不少重症患者因為經濟原因或輪不到床位失去救治的機會。而無救的病人卻占住茅廁不拉屎。早幾年大嫂就告訴我她們單位在統籌醫保之外,還替職工買了補充醫療保險。按照我們農行在中國人壽買的保險,住院的自付部分還可以報銷90%,且每天有70元的補助。大嫂是慢性病患者,醫療費全報應該不成問題。她的養老金支付護工工資綽綽有餘。不會給家屬增添任何負擔。因此可以任由在醫院裏耗著。可憐我親愛的大嫂呀!
跟女兒談起,她還埋怨我指責她大姐,“像大媽這種情況,也許並不知道痛苦。”但我握了一陣大嫂的手,告訴她我要去趕車回會理,準備把手褪出來時,微微覺得她捏住我的手指,似有不願放開之意。可見任隨別人打整是什麽滋味,並非無意識。信過上帝的大嫂呀!我替你祈禱!求神赦免你的罪!讓你早些解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