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蹤

本人有殘疾,退休後回憶一生平凡,記下來以打發無聊,並望與網友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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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嬢

(2018-04-10 18:57:35) 下一個

梅孃是我在益門營業所的同事。自述湖北人,幼年隨母至滬。母親在一大戶人家做保姆。她便與東家的孩子一道就讀教會學校。有外籍老師以英語教學,就此打下了一定的英文基礎。成年後嫁的老公在個商業電台供職。抗戰期間入川,生下兩個兒子。解放後她考進人民銀行。丈夫卻在“鎮反”中因“特嫌”入獄。大約當時隻要不是共產黨的電台都算做敵台吧!她既參加革命(那時的說法)而沒有與“特務”丈夫劃清界限,可能流露過一些不滿(改革開放後經申請複查,丈夫確實獲得平反),五七年被劃為右派分子。也許罪行夠不上“極右”、“中右”,沒被開除公職,隻發配至簡陽的農村營業所。六五年支援三線建設,進一步流放屬於邊遠山區的益門。

盡管數年前由於表現良好已經“摘帽”,但此種有身份的人屬於內控對象,運動一來都得“觸一觸”。記得文革伊始,營業所揭發牛鬼蛇神,第一個就是她。會上人人表態。我搜索枯腸道,“大家都知道你在春節、中秋這樣的日子就要哭一場,是對社會主義不滿嗎?”她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盯著我。其他人也都發出怪怪的目光。此情此景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裏。年近半百的她,一年一次探親假才能與千裏之外的老公孩子見麵。每逢佳節倍思親,對任何正常人都再正常不過。如此上綱上線豈能不使我抱恨終生。

不少儲戶應該知道她的身份,但因為她的熱心助人,都稱呼她梅大姐。倒是本單位的人均直呼其名。我們這些小年輕喊她姐的確不恰當。她似乎也習慣這種對長者的不尊重。她本是會計(要政治可靠的人才能當出納接觸現金),經常有賣產品的農民換點零錢,請了探親假的工人兌張大鈔來請她幫忙。這樣的小事在那年代也須開後門,你懂的。有人請她寫家信(益門的廠礦有不少工人是文盲),有人請她織毛衣,她都樂此不彼。探親假回來,更是幫別人帶的東西一大堆。人緣就是這樣結下的。辦事處的人找不出沒被她幫過的。我結婚的十斤水果糖也托她才批得來。

武鬥結束後,益門營業所撤銷,並入辦事處。我則被派往天寶山設立分理處。莉從老家資中隻身一人來會理投親找工作。蒙鋅礦黨委接收在益門子弟校代課。辦事處騰了一間屋子給莉居住。同是天涯淪落人,她對莉照顧有加。尤其是莉和我婚後有了身孕,她直把莉當作自己的女兒看待。莉早就喊她梅孃,我也不再避嫌。

文革結束後,早就超過55歲的梅孃終於被批準退休。這七那八的養老金算下來,總額不到30元。老伴出獄後一直在成都以拉架架車運貨為生。除長子在廣州工作外,一家三口終得團聚。八十年代初大兒子將兩老接至廣州。那時候人民銀行員工退休後可以把供給關係隨戶口轉移。梅孃先轉成都,後轉廣州,待遇跟當地退休的一樣,養老金水漲船高。老伴平反後也有了固定收入。大兒子添了一雙兒女。祖孫三代正享天倫之樂。想不到老伴因常期體力活而積勞成疾,撒手人寰。小兒子將老娘接來成都住了一段時間。九一年暑假,就讀北師大的我女兒劉棘回鄉,順道接梅孃來會理住了半個月。我的親二孃與她很談得來。真是緣份呢!

此後我們一直通信往來,新年互寄賀卡。春節和她老人家的生日我必致電問候。02年赴美參加棘的畢業典禮,特選在香港登機,經廣州拜望梅孃,並在她家住了兩夜。彼時她住芳村的一套平房,是早年單位租下分配的,有幾十平方。而周圍的鄰居一家三代都沒她住的寬。她笑著對我說,街坊經常議論她“這死老婆子,兒子住別墅接她她不去,要來擠我們。”大家都巴不得她把公房退了,讓給別人。而她跟鄰居們哇啦哇啦地說笑,廣東話嫻熟得不得了。完全是當年在益門與人為樂那種樣子。

梅孃逢十的壽辰我都有所表示。九十大壽本想約原益門同事王先生前往祝賀。但向梅孃披露後,她告訴,兒子說這是家庭聚會,不接待外人。我猜,可能是怕我們以祝壽為名去旅遊,打麻煩吧?隻好仍寄壽禮略表寸心。

最近這些年,梅孃經常住醫院。電話上不無傷感,說死又死不掉,活受罪。盡管請了護理人員,一個人居住,還得不時拖累兒子。說是要進養老院,不知道為何未去成。最終由兒子接往同住。奇怪的是我每次打電話過去,兒子都說她在睡覺。退回去兩三年,梅孃來電也要等孫女回去用其手機來打。難道兒子不讓她跟外界聯係?(王先生的電話也是同樣待遇)

今次來穗,一定要看望梅孃。午後打電話給她兒子,問梅孃在家還是在醫院。回答說現在醫院都不接收(住院)她了,這兩天肺部有些感染,剛去醫院輸完液回來。與其約好三點半過去。沙麵北街是單行道,用“滴滴”約車,很久無人接單。最後還是紅衣侍者幫忙叫來一輛出租車。我問司機可否先找個花店,買束鮮花再去。司機說是路上若有花店當然可以,若沒有,隻能到後自己想辦法。一路堵車,我緊盯兩邊的店鋪,確實未見賣花的。左拐右拐,莉又暈了,幸好沒吐。到達目的地,路邊隻有便利店。棘說買個蛋糕之類。我說九十八的人了,吃得下多少?進一水果店,見果籃很漂亮。店主說那是塑料做的樣品,要自己分別挑選過稱。再問附近有沒有花店。答曰過了前麵的紅綠燈,倒右拐有一家。莉母女已顯出不耐煩。我哪管三七二十一,對直走完一條街,找到那家花店,如願以償。棘看了我捧著的花束笑著說,怎麽給老人還送玫瑰呢?

到翠城花園門口掛電話,因事先約定,請公子出來接一下。門衛聽了,立即放行。進去的路上均在注意公子出現。見人就問,好不容易找到16幢。鐵將軍把門,須輸密碼。掏出手機正要打,有個中年人進門,我們得以混入。乘電梯至三樓,敲301的門。裏麵問找誰。報出公子大名。回答不是這裏。又用手機,方知是30樓的3001室。上去後公子已開門迎接。我還以為是他一人,家有老母,不便下樓。結果其續弦的,看上去比其要小20歲的如夫人也在。梅孃坐在輪椅裏,耳背,視力還不錯。我俯身握著她的手,問認不認得。“認得。認得”。“我是哪個?”卻回答不出來。莉和棘分別進前稱呼問候,並自我介紹。過會兒老人家指著莉問我“這是哪個?”此乃我們待的半小時內,梅孃的唯一問話,其餘時間都是眼瞅兒子,洗耳恭聽其高談闊論。從他因受父母牽連差點考不上大學,是南充石油學院負責招生的老師看上他的才華力爭,他才得以填報的第六誌願,即最末一個誌願錄取,到後來當上某谘詢公司經理的光輝曆程。其間提到他念中學時曾到益門看過母親。我糾正道,梅孃六五年才調到益門,你六三年大學畢業,都工作兩年了。我記得你來益門是六九或七零年。他愣了一下。我趕緊說,你是幹大事的,這些枝微末節自然記不清楚。而我終生錄錄,小事也係掛心間,決不會錯。他這才“盡談我自己了,還是說說她(指母親)吧!”不說而已,一說冒出的第一句竟然是“你別看她這樣,在家裏可霸道得很。”我驚呀得眼珠都要冒出來。“梅孃是大家公認最和善,最關心人的呀!連外單位的人至今都懷念她。有時碰到還向我問起她老人家身體如何”。“那是身份管倒,不得不夾起尾巴做人。”公子一邊說,一邊起身上衛生間。我們隨即向其小媳婦告辭。與梅孃握別,老人家依舊麵無表情,沒隻言片語。媳婦將她推回臥室。公子現身,送出房門“不容易,不容易。大老遠來看望。”我亦恭維“孝敬老人,一定有好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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