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不知春
(1970年習作)
春,這個悅耳的平聲字,不知被以往多少胖的作家和廋的詩人讚頌過。在他們筆下,它幾乎成了一切美麗、溫馨、孕育、方生的代名詞。那些整個冬天裹著臃腫的狐皮大衣,終日不離火盆,餐桌上經常燉著噴香紅銅鍋的,這時感到皮膚和心情都輕鬆起來。那些入冬後以打柴、挑糞、舂牆等勞作來增加熱能,手背開了鬆樹皮般的裂口,晚上被柴煙嗆得“吭吭吭”的,預料農事即將降臨,應該喘口氣迎接更大的忙錄。那些介於二者之間,穿緊身棉衣,咀裏叼著“向陽花”牌香煙的,看到晚風搖曳的樹枝,掏下煙卷,脫口而出“唉!柳樹又發芽了!”這便是春。
在我生活的地方,有道是“四季無寒暑,一雨變成冬”,春天並不像文人騷客描寫的那樣美。也許是我已經度過26個冬春,一律平淡無奇,情感麻木吧。然而我有我的理由。比如說在冬天的青菜蘿卜已經罷市,夏天的瓜瓜豆豆還沒出來以前,春天的蔬菜是很貴的。加之我們是素食民族,雖然孫中山先生認為素食乃先進民族的特征,但畢竟使我們的餐費在春天比平時高出二分之一。這對於工資隻夠兩三口果腹的家庭,不能不是件傷腦筋的事情。又像說春天的田野綠油油地,給畫家和詩人催出無數的靈感,而茁壯生長的植物必然吸收大量的水份。這裏春天一般不下雨,榨得開裂的土地使河床幹枯。家家戶戶的水井要增添幾根繩索才把水提得上來。有的僅僅在天亮以前滲出一兩桶水。上半城的人要到下半城擔水。甚至到斷成一個個小池塘的城河裏淘“沙窩水”。這對於許多靠勞力為生,傍晚回家已經筋疲力盡的,更是傷腦筋。再說,即使是那些毋須忙錄就能溫飽的人,亦有“傷春”之慨。質言之,春,確實傷人腦筋。
正是在一個春的下午,我出差到二王鎮。三點鍾下得班車,到聯係單位沒找到接洽人。晚飯後無所事事,從那個鎮外的單位走出來,準備瀏覽一下街區。必經之路是座木橋。這橋應該修得很有些年頭了,橋麵的木板稀稀落落,倘是個瞎子走過,準會踩滑把腳陷下去。橋很長,河床很寬。隻有這麽寬的河,才會修如此長的橋。但是河中卻是一條無聲的小溪。這是山區常見情形。寬寬的河床僅僅是為夏秋間的兩三次山洪預備的。山洪過後,水愈流愈少,到眼下便是這樣一條紅沙黃泥與鵝卵石組成的幹河。我本想站在橋中來一個瀟灑的憑欄遠眺。不期手才扶上去,就像摸到一條棒錘蛇似地嚇了一跳。橋欄虛弱地抖動,根本撐不住我這一百斤的身驅。仔細看看腳下的橋板,釘得倒還牢實,有的卻朽壞,大多為黑裏帶有剛生的綠黴。我頓時覺得掃興,沒有心思觀山望景,倒是小心著腳底,一步一步地走過橋去。
二王鎮的街口在一條公路的拐彎處。唯一的街道與公路呈Y字型。公路的另一邊是個呈四分之一園的河堤,有兩個方向流來的小溪在堤下匯合。石砌的堤岸圍繞著一片平整的沙地。看到用水泥扣起來的堅固堤岸,對付的卻是默默無言的小溪和一動不動的沙石,也許有人會發笑。然而,要是沒有它,二王鎮街上的幾十家及附近東一家西一戶的居民,每年就會有幾場虛驚和整夜不眠。沒有見過突來的山洪,你怎麽想得到,澄澈的清溪瞬間變成濁流千傾,一鳴驚人呢?街口外,在因築堤而高出地麵的公路左側有一排房子,是常見的院落形式。門前兩棵鑽山柳巋然?立,樹冠撣帚般地掃向灰蒙蒙的天空;一棵垂柳枝條拂拂,如綠色的泉水直瀉在屋瓦上和院子裏。狹窄的街道冷冷清清,一踏入迎接我的就是幾小堆豬屎。而街子一眼就能看到盡頭。我便退了出來。大約本地人也把街口外作為休憩之地。有家屋沿下堆著七八根建築梁柱的木杆,上麵坐著幾個有點年紀的。公路邊停的一輛卡車旁亦站著人。他們有的在交談,有的引蒼山獨對,有的心無旁鶩,咀裏巴噠巴噠地咂著煙杆,吐出灰霧。馬路上還時而可見緩緩走過的情侶。仿佛這就是都市人那種公園。
突然一陣風來,像是順著弧堤的切線卷過來的,起碼有七級,飛沙走石。我站在堤邊,幾乎被擠下去,幸好身子一轉,用背抵住,眼睛一閉,抱著豁出去的想法。它許是被我的英勇誠服,不敢再推,開玩笑地用爪子在我的脖頸搔搔癢。我等它過後,才睜開眼,看到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樣麵朝街子,宛如無數個風向計。有個坐在木堆上的人忽然指著街子喊道:“你看,王鐵匠家的新媳婦來啦!”所有的人又像同一個電鈕製動般朝他的指向轉去。隻見從街的另一頭來了一列人。最前麵是個不滿20歲的姑娘,穿著嶄新的紅底黑花棉衣。我以為這就是新娘,未免結婚太早了吧。行列走下街口又見第二個,年紀比頭一個大些,也穿著新衣,應該是這個吧?第三個是梳發髻的女人,看上去也不過二十四、五歲,穿陰丹布的偏襟衣,蘭卡嘰褲子,繡花布鞋,撐把青布傘,在隊伍中特別引人注目。正要猜到她頭上,後麵一個女人抱著的孩子突然“媽!你看那裏有橋!”這女人頓時轉過身,說明是孩子的母親,怕是送親的吧。後麵又有幾個穿新衣的老太婆和挑抬箱子、大籮之類的男人。箱櫃都刷過朱紅油漆。
一行人向末尾柳樹旁的院子走去。院子門口守候的人中穿得最新的是個滿臉皺紋的老倌,灰卡嘰上裝,青呢褲子,古銅色紅裏透黑的臉上掛著滿意的憨笑,雖然鬍子刮得淨光,亦能看出起碼50歲。我想,大概是他接兒媳婦吧,這新郎可太膽小了,為什麽不敢出來迎接自己的新娘呢?
新人和送親的進了院子,其後跟進好些人,原先留連在這“公園”的人幾乎都湧進去了。隻有幾個拿煙袋沒去,交談甚歡,時而大笑幾聲。娶媳婦實在是人生大事,連這些世故頗深,平時隻曉得漠然抽煙的過來人也如此樂滋滋。正想著,一個有點麵熟的過來招呼我:“走,去喝杯糖茶!”我怔了一下,記不起這個人是誰。可他要來拉我的親熱樣子使我無暇考慮,先報給他一個微笑和點頭,跟著跨進院子。裏麵著實熱鬧,更不容許我追憶跟這人在哪裏見過。許多人都待他如上賓,遞來香煙和茶水,自然也有我一份,還拎來兩隻小板凳。我接過一隻。他卻拿在手上又轉交別人,逕直往堂屋走去。本欲跟他去,但想到連他都不認識,深入進去豈不尷尬,可也不便馬上溜走。思襯之下,端著茶杯,把凳子移到離堂屋稍遠的廂房簷下,算計脫離這境地的途徑。
我忽然聽到極低微的呻吟,好像還有更低微的啜泣。這就怪了,辦喜事的人家居然還有人向隅!我好奇地往廂房裏探頭,首先看到的是張床,床上趟個老婦人。床沿坐著的人半個身子扒在蓋著老婦的被子上。那人像是聽到我的腳步聲,蔌地一下站起來,兩隻驚訝的、淚光閃閃的大眼睛瞪著我問“你找誰?”我心中一悸,發覺這是個很漂亮的年輕姑娘,宭得支支吾吾:“我,我走錯了。對不起!”一麵後退。姑娘似乎也原諒今天院子裏人多,隻是站著沒有動。我趕緊逃出院子,一麵覺得心裏咚咚地跳,像是怕姑娘追出來質問;又像是不解,這家人為何如此矛盾?啊,一定是兩家人,住在一個院子裏,一家在辦喜事,一家有人生病,這有什麽稀奇?想到這裏,心情才逐漸平靜下來。
第二天,我辦完差事,買好三點一刻返城的車票,為了消磨時間,便去逛街。街口接連幾間鋪麵都是供銷社的門市。第一間賣生產資料,擺著應有的鐵、木、竹器(那時沒人見過化肥、農藥?)。往前是付食品門市,有煙、酒、紅糖之類,可惜都得憑證供應。再過去的百貨門市,比前兩間寬些,好像又分成三個專櫃。左首賣各色各樣的布匹;中間是日用百貨,比較空虛;右邊的品種最多,主要是文具。我一眼看到昨天邂逅的那位姑娘,站在放滿鉛筆、信簽的玻璃櫃台後。一個顧客在挑選鋼筆。她兩手扒在櫃麵上,旁邊一個裝筆的紙盒,神情有點發呆。仔細看,好像昨天的淚痕尚未洗淨,兩隻眼睛盯著櫃台外的地麵,還是那樣水汪汪的。她沒看我,我亦慶幸,一麵漫不經心觀望貨架,一麵斜著眼瞟她。這時一個顧客指著要她身後右邊貨架上的什麽東西。她轉身吃力地一歪,伸手夠著兩瓶墨水,又一歪一倒回到櫃前,將其拿給那個顧客。我恍然大悟昨天沒有追我,許是有追我不上的考慮。但究竟為啥哭,而且如此傷心,卻不甚了了。
這以後大概又過了一個多月,已是有點熱的春末,我去拜訪在外地工作回來探親的同學汪傑。我們分別了七、八年,他已身為人父,我也鬍子拉撒,一見麵大家就哈哈大笑。他們全家熱情地款待我。那可愛的小姑娘剛滿兩歲,親熱地叫我叔叔,被我抱起來,還用粉敦敦的臉蛋跟我親了親。經過介紹,才知道小不點的媽媽就在二王鎮供銷社當會計。我們拉著各種閑話,汪傑敘述畢業後這段曆程,也回顧些原先學校的趣事和哪個同學在幹啥,目前在何處。愈談愈高興,我們竟然隻顧自己,忘了那天真的小主人。她大約感到不平,搬來她的玩具,整整一大紙盒紅紅綠綠的東西,往我麵前的茶幾上一放。然後舉起一個紅彤彤的金魚在我眼前一晃“叔叔,你吃魚不?”我馬上覺悟自己的過失,從她的小手裏接過魚來仔細觀察。這是一個用紅膠線編結的金魚,兩隻眼睛鼓得大大的,嵌著兩顆黑色的玻璃珠,魚和三撇尾翅的邊緣夾了些黃膠線,襯出金閃金閃的活潑樣。我說“小東西,你請叔叔吃呀?叔叔吃囉!吃囉!”一邊張開血盆大口,拇指和食指夾著魚,做出往咀裏丟的樣子。小傢夥急了,邊幌手邊嚷“吃不得呀!吃不得呀!是假的,我說了玩的。”一麵又伸手來奪魚。我一舉手,她夠不著魚。三個大人都被她的樣子逗得大笑。她沒法,又從盒子裏揀出周身雪白,蘭眼睛、紅耳朵的鴨子,歪著小頭對我一點一點地說:“我拿鴨鴨給你調,行不行?”我不願意孩子沾上等價交換的商人思想,放下手來把魚還給她“叔叔不吃你的,叔叔逗你玩的”。誇獎她滿盒子的什麽雞呀、兔呀、蜻蜓呀、鹿子呀等膠線藝術品。小姑娘還很謙虛,不接受誇獎,說“這些都是王孃孃給我的”。又翻了翻,揀出一個用幾種顏色的絲線纏成的菱角“這才是王孃孃教我做的”。我順口問道 “哪個王孃孃教的?”“就是媽媽她們那個王孃孃”。她母親說“我們供銷社的小王,叫王淑靜,你認識不?”接著“就是走路一?一?的那個呀”。啊,我想起來了,不是她是誰?“是不是賣文具那個?她家就住在街口下麵?”“是啊,是啊”。
話題轉到?子姑娘,我同學的愛人說起讚不絕口。這小王可巧啦,針線活樣樣在行,織毛線、縫衣服啥也難不倒她,而且做出來的總比別人巴適。這並不奇怪,腳?限製了行動的自由,無法學其他女孩子家跑跑跳跳,手上的功夫就容易專注。敘述者意猶未盡“小王這人倒是頂好,就是帶了點殘疾,心有些窄,好哭,有啥子愛悶在心裏......對娃娃她硬是愛得不得了,無論哪家的,凡事都將就孩子”。末了歎聲氣“唉!小王真命苦。”音調宛如在說自己。我和汪傑均有不解,睜著疑問的眼神。她明白後繼續說下去。
“小王對待工作也沒得說的。你別看她腳?,好些勞動都爭取參加。有一次區上安排我們幫二小隊打穀子,雖然不遠,大家咋個會要她去。她硬要去,說是割稻穀、摔桶脫粒不行,捆穀草總可以吧!大家拗不過她,一道去幹了個整天。可是這些當權派不曉得咋個想。文革前李井泉推行“輪換製”,我們供銷社的頭頭嫌她腳?,要把她藉此辭退。幸好還沒來得及實施,造反派就把一切都砸爛,否則真不知道她如何討生活。(那年月不是有技藝和勤勞就能生存)
“唉!俗話說'好人多難'一點也不假。這一關算是躲脫,又攤上個鬼老漢。今年一月份她爹和她媽離了婚。春節以後又接了個二十多歲的寡婦,還帶了個兩三歲的娃娃過來......”“他們還是住在一個院子裏嗎?”我本來已經料到,仍然打斷她的話問。“是的,她母女和老頭子分家以後又哪有去處?就在她爹媽離婚以前,她媽跌了一跤,大腿摔斷。現在抵得是兩個?子?在一起,還要她爹幫著挑點水、劈點柴什麽的。”“她就同意她爹這樣幹嗎?”汪傑問妻子。“不幹有啥辦法?她爹媽就得她一個。我們原先還聽說準備給她招個女婿上門,但好像媒婆介紹的她又不願。她爹接個帶兒子的寡婦,也有留後,享現成福的意思。聽說她老漢去說那個寡婦,開首就給了三百元。接過門那天,老頭子樂得咀都合不攏。”
原來如此。我眼前立即浮現出那張黝黑黝黑,額頭上有王字溝壑的臉。臉上一雙幹澀的火眼眯著對那年輕的少婦嘻笑。少婦羞澀地低頭瞅著懷裏的孩子,一隻手顫抖地捏著一疊鈔票。繼而這張臉變得幹廋、臘黃,身子一瘸一拐扶著床艱難地挪到桌前,從竹殼水瓶裏倒出一碗水。碗在老婦人手裏晃動,裏麵的清水幻化成明澈透亮的眼睛,滿懷驚懼地瞪著我“你要找誰?”鑲嵌這眼睛的是張白淨的瓜子臉,細而平整的眉毛,不偏不倚的鼻子,櫻桃小口,尖下巴。看到這張小嘴撅起來,才回到現實裏,發覺是我那同學的小女兒撅嘴,又在生我不理她的氣了。
我用兩手挾著她的腰把她舉過頭頂。小傢夥雙腳一張就跨坐在我的脖頸上。我已經驅逐一切雜緒,撐著她的手喊“小鴿子,飛飛飛!小鴿子,飛飛飛!”肩頭一聳一聳把她顛著跑了一圈。出得房門,她“咯咯咯”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