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蹤

本人有殘疾,退休後回憶一生平凡,記下來以打發無聊,並望與網友共享。
正文

八十八章

(2017-02-21 17:49:30) 下一個

二爸咩

 

二爸咩是他二爸的老婆,算得上親戚中命運最悽慘的一個。

二爸與他父親同祖父,大約年長兩三歲。早年習武,曾在昆明的滇軍某部當教官。他兒時見過一張二爸赤裸上身,膀寬腰圓的照片,應該是有點功夫。不知為何混不下去,臨解放回到會理,在中學做職員,然後娶了比其小十多歲的二爸咩。二爸咩家當時比較困難,一個老父親,一個弟弟,無經濟來源,才會嫁給老實忠厚,不善言談的二爸。解放沒幾年,二爸因為曆史問題被辭退,由於身無長技,求職無門。雖然二爸咩的父親已離世,弟弟到外地工作,但二人已有兩個兒子。一個大男人非但不能養家,連自己也無法糊口,靠老婆給人當褓姆維持生計,受氣是難免的。而二爸越漸消沉越逗人恨。二爸咩堅決離婚,二爸隻有同意,但仍住在老丈人留下的祖屋,沒被掃地出門。好在這一鬧,適逢當局為了解決失業問題,劃出幾百畝土地,成立城關蔬菜社,把二爸吸收進去。年近六旬的二爸哪還有勞力,所評的工分是最少的。每天日出而作,日落才息,年終不倒補就算不錯。可喜的是自己養活自己,雖然幹活、開會仍不免要看人臉色,但挑糞、挖廂之類漸漸上路,一年也能分個幾十百把塊。尤其是每天分的蔥蔥芫荽,青菜南瓜各色爾等,自己吃不了,還經常送給他家。二爸第一次分到紅後,就花60元,買了間破廟棲身。高大的廟堂孤零零地立在一片蔬菜地中間,牆壁裂了幾處縫,外麵有木杆撐著,之所以不拆,大約是留下來住人,警示順手牽羊的偷菜者吧。黑糊糊的兩扇大門,裏麵的菩薩已被清除,隻在屋角擺了一張鋪,是兩條長凳搭上木板、草席、棉絮、床單那種。分辨不出顏色的蚊帳旁邊一個獨凳,放盞墨水瓶做的媒油燈。牆腳放著鋤頭、扁擔、糞桶等等。在如此的生存環境中,二爸居然還有閑錢買書。他的一套《馬克思傳》就是二爸讀後贈送的。白天出工,肯定沒有閱讀的時間,而晚上戴著地攤上淘來的老花鏡,就著那不超過兩公分焰長的媒油燈,真是拿眼睛不當回事!

言歸正傳,還是來說二爸咩。兩個兒子長大。長子小安繼承了父親的體魄,隻念到六年級便到鐵工廠學徒,掄大錘不在話下,但腦子似乎有問題,跟媽一樣看見老頭子就橫眉豎眼,老爸給母子送菜亦不領情。弟弟小樸卻十分聰敏,初中畢業後當知青,下到力溪,每次回城都要去看望老爸。二爸咩也被安排到縫紉社鎖鈕扣。一家人的日子應該愈來愈好。

晴天霹靂,突聞小樸在知青點被殺,二爸咩當即暈倒過去。才看到二爸臉上漸漸有的血色立即褪盡,每次來他家一言不發,木偶似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猶如兩個黑洞。不久就長病不起,撒手人寰。公安偵破的案情是,縣上打算在知青中招工,事發頭晚隊上開會推薦人選。因為小樸表現不錯,上上下下都滿意,準定獲取這次難得的機會。而同屋居住也是縫紉社職工子弟的知青某某落選,心懷不滿,夜裏便用斧頭砍死小樸,然後上吊自殺。這樣的情形放在今天,當局應該有所撫恤,但在那個年代,盡管二爸咩不斷上訪、訴求,除了廉價的同情外,又能得到什麽?最後隻是縫紉社將二爸咩的臨時工轉正

小安學徒期滿,憑勞力一個月也能掙好幾十。隨著時間推移,傷口慢慢平複,母子倆的日子也有了起色。小安進入男大當婚的年齡。按理說,以其工作、身段,找個農村姑娘應該不成問題。但此子心中好像少根弦,放言一定要娶比六嫂、七嫂漂亮的。鐵工廠的會計兼團支書是個不錯的女子,僅僅有次動員小安寫入團申請,便被認為人家對其有意,經常下班後去別人家裏糾纏。另一個在知青安置辦公室工作的女孩,可能對二爸咩母子去申訴時和顏悅色,小安又來了感覺,有空即準時在他家守候,因為那人上下班都要經過他家門口,一見就尾隨上去。那人隻好舍近求遠,繞道而行。有段時間又看上個文化館跳舞的。一道幹活的夥計知情後耍笑小安,你招待我們吃個啥子,我們去幫你說。小安立即到益民食堂買了一筲箕抓酥包子端來給大家。俗話說希望愈大,失望也愈大,三十老幾婚事還八字少一撇,終於有天乘家裏沒人用鐵絲上吊。等二爸咩發覺,好不容易抱下來,人事不省,隻剩呼吸,送醫搶救。二爸咩家就在縣醫院斜對門,與不少醫護人員認識。他對來探視的院長哭著說,這個老人太慘了,兒子是她唯一的希望,求你們一定想辦法救救他!院長說,縱使救過來,腦子也要不好使,可能會癱瘓。二爸咩說再怎麽也是我兒子,我要的是人

大約一個星期小安才醒來,手腳都不會動,能吃能喝而已。幾個月沒有多大好轉,該用的藥也都用完,出院。二爸咩看上去憔悴了許多,但精神不得不支撐。小安屎尿沒有收留,抱上抱下,換洗床鋪,一日三餐都得親力親為。

次年,一件使親戚們驚呆的事發生。聽說二爸咩從醫院的產房直接領養了一個剛出生的女嬰。那女嬰的父母因為超生,願意將她送人,好逃避處罰。一邊是僅僅能下床坐坐,大小便仍不時弄髒床褥衣褲的兒子,還要自找麻煩侍候嗷嗷待哺的嬰兒,真不知道二爸咩是如何想的。

縫紉社和鐵工廠相繼解體,政府接續了原先的退休及病養費,一家三口都吃低保,孫女小蓉也健康地發育成長。經常遇到二爸咩牽著小姑娘在街上逛,無所事事。他曾建議二爸咩在門口做點小生意,因為住著臨街的鋪麵,鄰居們都在做,而且二爸咩釀甜酒、揉酸菜等等樣樣在行。回答是那些東西人家會嫌髒,還不如倒處耍。小蓉上學,據說成績不好,讀到初中畢業輟學,接受電腦培訓,到廣告公司打工,後來又不做了。

 

2012年,他從美國回來。有天接到躍進的電話,說是九叔(小安)過世了。他心想二爸咩終於熬出頭。下午去看望,屋子裏還有個老婦,抱著眼睛滴溜溜轉的男孩。二爸咩說起小安仍然抹眼淚。他安慰說小安自己也夠受罪,走了也是種解脫。二爸咩起身困難,有的話說了又說,重複過七八遍自己也不覺得。斷斷續續加上一旁老婦的補充才知道小蓉已結婚生子,抱孩子的正是娃娃的奶奶,話語間透著善良本份。二爸咩對孫婿小國讚不絕口,說是小安生前全靠其揹出揹進。小國家在外北鄉的半山上,但一直在城裏搞裝修。小安就葬在女婿家的自留地中,小蓉和丈夫都上山安排去了。

一四年小蓉一家來,他第一次見到小國。夫婦說打算在城北菜市場樓上開服裝店,資金不夠,想給他借點。擺談中小蓉不斷地數落婆婆的不是,還說婆婆罵她沒天良你休想要我的房子?我一樣也不留給你。小國批評她九十歲的人了,你還要她怎樣?有這樣已經不錯了。此人給他留下好印象。兒子十分俏皮,沙發跳上跳下,茶幾上的水果拿起就摔。實在坐不下去,隻好告別。小蓉的服裝店由於市口不大好,第一年又缺乏經驗,按小國的說法,隻是可可以以的。但夫婦倆都有錢掙,低保也沒有取消,二爸咩的晚年亦算是有靠。

不久突然接到小國的電話,說是兒子被車撞了,搶救後還沒醒過來,已送入重病堅護室。他到縣醫院,小國一家人都不在。醫生問了他和患者的關係仍不讓看,隻是介紹病情不容樂觀,大腦受損嚴重,縱使不死也可能成植物人,已經建議放棄治療,但家屬不同意,希望他勸勸。他走出醫院,二爸咩一個人在門麵那間,招呼他坐。裏間出來個女子問他找誰。他問小蓉在不在。小國在裏間聽出他的聲音,說請六爸進去坐。臥室一張大床,一個點燈桌,兩個園凳即難轉身。小蓉半躺床上,床邊坐著三個女子。事發經過是小蓉夫婦及娃娃的奶奶帶著孩子在北門廣場玩,孩子並沒離開大人的視線。小孩突然跑下街沿,一輛出租車開過來迎麵撞上。司機是個年輕的女子,車才租過來沒幾天,可能學會開車也不久。他說了醫生的意見。小蓉說,那是個人呀,怎麽說放棄就放棄?他說你想想你爸,就是因為當初救下來,這輩子磨你婆不說,自己好受嗎?小蓉不吱聲,其餘三男三女似乎也不以為然。次日小國來電,說兒子終於不治,屍體存放在殯儀館,先生說了,要20天以後方能下葬。

後來小國家請喪酒,他問後事的處理,說是朋友建議私了,保險公司理賠之外,出租車公司補貼一部分,算得50餘萬。若由交警解決,恐怕要追究父母的監護責任,頂多30萬。談到二爸咩的反應,說一直不敢告訴她,隻稱娃娃由奶奶抱回老家了,老人家時而糊塗時而清醒,問過幾次後也不問了。他說你們還年輕,可以另外再生嘛!小國說先生看了,婆婆這房子有凶像,接連出事,聽說政府正在建廉租房,打算申請一套搬出去再生。

 

又過了一年多,二爸咩仙逝,享年九十二。靈堂設在那頂多七八平方的外屋,一口亮銧銧的黑漆棺材把屋子的進深幾乎抵滿,要上柱香都感到局促。棺木依舊葬在外北。據在坐的朋友稱,也是自家人的土地,隨便表示點就行,要是外人,一塊墳地起碼兩三萬才說得下來。想起八十年代阿爸的30元和2003年二孃的300元,他隻能啊呀呀!難怪有人說當今死也死不起。好在他已經立了遺囑,死後骨灰撒哪裏都成,再也不會挨這樣的棒棒。

下葬那天,因為太遠,又幫不上什麽忙,他沒去。中午小國來電話,說在老家辦喪酒,下午開車來接。他正在山莊與同學聚會,說不必了,你們吃吧。小國說正好有朋友今天也來不了,明天再一道請你們。第二天小國果然開了一輛白色的轎車,小蓉和一個抱小孩的年輕婦女坐在裏麵。我和莉上車後,小蓉不斷打電話給小國的老表,請其去接另一家朋友。此老表說要五點才能下班。原來是搓麻將,定好的五點撤局,誰也不能提前推後。小車看上去成色很新,配置齊全,我猜怕要十多萬吧?,小國說是六萬多的國產夏利,買兩年了,平時不怎麽開,放在濱河路停車場,一年要交兩千多元。又說第一年的保險接近五千,因為沒出過事,第二年減到三千幾。問廉租房的事,說早就修好了,已經有人搬進去,但沒有門路申請不到,已經買了聯合名典的商品房,110平方,40餘萬,辦的農行按揭,首付十多萬,要九月份才交房。抱娃的女子是小國的弟媳。娃娃感冒了,帶到城裏看醫生。閑談中知道其家一年種十多畝烤煙,收入幾萬元。老公又做烤煙生意。我問人家準許你做嗎?小國說,按照專賣法是不允許的,但隻要不到外地去收,當地收了賣到當地的煙站一般不管。他原先在計劃股經常與煙草公司打交道,曉得煙站的貓膩。煙葉的等級全憑收煙人說了算。每級的價差可以高達幾塊錢。人不熟壓你一級要損失多少?加之有的人家種煙不多,大老遠揹到煙站費時費力。此種收煙的中介應運而生。

小車從大公路拐入機耕道,一直向上爬約五六分鍾,進入村子。房屋依山而建,高高低低。道路逼窄,有個地方右邊是牆,左邊是墳,稍不留意就要擦碰,比考駕照的要求還高。小國家的鐵門外是個居高臨下的水泥平台,停著一輛麵包車,台沿安了鋁合金的欄杆。院子亦是水泥地坪。一個小夥子從院門對角的廚房出來閃了一下,也不招呼他們,後來才知道是小國的弟弟。瓷磚貼麵的兩層樓為弟弟所建,底層兩扇對開的大門。小國的母親推開門請他們進去坐。空曠的大廳隻有一隻三人沙發。茶幾上雜亂地擺著水果、瓜子之類。屋角立有冰廂、電飯煲。電視櫃上不超過34吋的液晶屏幕與四米層高的廳堂、光滑的地板磚、鋥亮的樓梯扶手極不協調。他和莉上樓參觀,起碼有五六間空著。三樓的陽台不下20平,亦空空如也,三麵欄杆外及樓頂都裝了琉璃瓦。與樓房緊隔為三間平房,雖然才刷過石灰,看得出來是原先的老房子。中間的堂屋供著天地君親師位。兩邊為臥室,是老人的居屋。

他和莉在院外憑欄遠眺,對麵的青山、道路、村落以及台階下的房屋盡收眼底。全村40多戶,小國弟弟這幢是唯一的樓房,十分顯眼。風太大,站了一陣不得不進屋,坐在沙發上嗑瓜子。過會兒一個幹部模樣的男子來請老輩子吃得飯了。院壩裏擺了兩桌,該男子及夫人和另外四個男人與他們同桌。菜上齊後,小蓉和小叔子也加入進來。幹部即小國的老表,夫婦都很健談。而同桌的兩個表兄兩個舅舅不斷與女子開玩笑。有個舅舅竟稱侄媳為小姨妹。盡管他倆是桌上的生人,但是眾位知道他的輩份後都恭敬有加,笑語盈盈。滿桌的菜餚,雞鴨魚豬牛豆薯菌齊全,包括頭天專門請廚師做的蒸菜,但是除了辣與不辣,似乎分辨不出其它滋味。剛開幹,門外突進來一群羊子,眾人起身幫趕羊的老頭把羊攔進廚房旁邊的牲口屋。後來老頭來給他敬煙,自報是小國的父親,才60歲就滿臉皺紋,歲月的滄桑一覽無遺。

酒醉飯飽已近天黑,小國的父親從屋裏端出個火盆,開始用木屑生火。莉說這些人都穿得單薄,怕是有烤火的習慣。老表過來跟他說,建議舅舅若不能留住他倆,就該紅紅火火把他們送走。果不其然,臨出院門,小國的父親來拉著他的手,要親家住一宿再走。此時的木柴正熊熊燃燒。

老表開的是輛豐田SUV,臨上車時接了個電話,笑著對表嫂說又有人送錢來了。在車上小國才說老表是大隊的民兵連長,又是包公頭,幾乎整天都在圍城,業務也在牌桌上談,肯定把客人送到後又約著賭去了。不過這些天都開車為小國家跑。頭天請了全村的人,席開好幾輪,40多人把婆婆熱熱鬧鬧地送上山,下午三點墳就壘完了。這可是二爸咩生前從未享受過的待遇吧!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