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職場
坐冷板凳不久,王行長調德昌支行。新老闆姓餘,本是會東支行副行長,是個很會來事的年輕人。上任伊始的全行職工大會,稱在座有其入行時的啟蒙老師,虛心向大家學習等等。下來以後,好些人猜行長指的老師是他。其實他跟餘從未有交集,而信貸股的徐股長曾在會東當過營業所主任,餘被招進銀行時正是其手下。接下來餘再沒召開任何會議,而是跑鄉下的各個營業處所,住也住在下邊,把帳拿來打。餘當過幾年的會計股長,查帳是把好手,又掌握了下麵的基本情況,又發現了存在的問題。短短兩個月解決了購地建房、舊車置換、吸毒人員勸退等棘手事,受到眾口一詞的稱讚。
餘來會理後的十多天,突然約他中午十二點半到他的辦公室“好好擺談一下”。他吃完飯就坐在自己的崗位上。餘為遲到幾分鍾道歉,說是下班晚了,夥食團菜賣完,為其現炒,因而來遲。又說來會理本該第一個找你,但要跑下邊搜集情況,太忙。“今後具體的事啥也不用你做,你隻消在經營管理上替我出主意”
“有什麽事要請教,我就來找你”。是不是把你當神一樣供著,背後別罵我就行的潛台詞,也隻有老闆自己知道。作為交心,他表明自己曆來是有話不說,未免痛苦,把老闆想知道的都說了。老闆也表露了一些真實看法,算有眼力。
不到一個月新行長又做了兩件事。一是過去年年給上麵送石榴,花錢不說,送不均勻還引起些不必要的矛盾,決定今年不送了。二是整頓接待。有點小權,誰都可以花錢,花多花少簽字報銷。決定今後接待一律附清單。這些都是得罪人的事情。職工的額外收入比起前任雖然有所減少,但餘本人也沒撈什麽油水。支行一個副行長從西昌開會回來,給他帶來一套文件和600元。說是參加了“民族農村金融學會”第三屆代表會,他是指名代表,每人200元,被上屆理事會評為先進工作者,獎400元。還告之繼續操練理事,與餘行長並列。
官運來了牆都擋不住。餘來會理支行僅僅三個月,升任州分行行長助理。文件下達後,餘對他說,既是助理,把會理支行的工作搞好了,同樣在協助哈布行長。似有不舍離開之意。當然囉,雖然官升一級,但正副之分,權限大有區別。一把手說了算和事事看一把手的眼色,哪個更值得,是該認真掂量。
十二月初,他突感小便刺痛,尿急尿頻每次一點點。此前右下腹就有些酸脹沒在意。到銀行對門的中醫院就診,打B超的醫生大吃一驚,說雙腎一隻大一隻小,建議到縣醫院照膀胱鏡,“拖不得喲!”在政協任副主席的朋友鮮醫生懷疑是結石。要他做靜脈造影,確定大小及部位。若個頭較大,勸他去爆破。並說隻有西昌、渡口以上醫院才有此設備,但西昌的效果太差,千萬去不得。他心想與其到縣醫院造影後再爆破,不如一氣嗬成,便打電話給在攀鋼醫院工作的運學表妹和慧中堂妹落實。朋友們知道後,說他有大哥在成都,同學在川醫,不去享受最好的醫療條件,卻到什麽廠礦醫院,豈不可惜。慶麟一氣為他辦好轉院手續,他不得不就範。
事前跟川醫門診部B超室負責的戴琳同學聯係好,大哥陪他直接找去。戴副教授親自為他打B超。說會理中醫院的B超報告單赫人叭薩,其實雙腎隻有些泥沙形的結石,吃點中藥都能打下來。倒是右邊輸尿管下部有顆結石較大,來都來了,還是到泌尿科看看保險。泌尿科造影後,顯示石頭位於輸尿管末端與膀胱壁接觸處,有嵌進肉壁的跡象,服藥恐怕打不出來,最好是超聲波爆破,價格一千元。由此,他花掉一千多元,費時二周,看了三個教授,走了四家醫院,打了五次B超,跑了六趟川醫,操了八天正步,進了九家餐館,挨了1409炮,打碎一粒石頭。醫生要他爆破後的幾天用塑料瓶盛尿,第一天有碎石帶血絲,以後不時有些泥沙。
戴琳要他經常活動,甚至“跳一跳”。回來後他每天中午上街走走,晚飯後到田徑場散步。有天吃完中飯,他和妻子在南街碰到個農民挑著鬆果從鍾鼓樓過來。他倆穿過鍾鼓樓,經北街,出北門,東關外的親戚家坐了一個小時,繞行一圈又遇上農夫。滿滿的一挑鬆果,仍無人問津。他打算買給外婆生火,問要多少錢。農夫答“十元”。“難怪你這麽久賣不脫”。因為看上去隻值七八元。“我喊的是價,你還的是錢嘛”。他正欲還價七元,身後一婦人問“多少錢?”他隨口而出“他要十元”。“哪個喊十元,是七元,六元總值吧?”農夫著急道。婦人說“五元就是了,賣不賣?”農夫竟依了她。他替農夫不值。但又怕城裏人說他搶生意。眼巴巴望著衣衫襤褸的農夫顫微微地挑著兩隻大籮,跟在婦人後麵。由於他刺激的話語,造成可憐的農夫少得二至三元。縱使十元,也不過一包香煙錢呀。他自責良久,從那以後,跟農民買東西,一般不還價。
餘行長終於在臨近春節前赴任。接替者是原電大同學,昭覺支行黃行長。州分行第一副行長和人事科長領著黃到會理後,支行的小車駕駛員突然打電話到他家裏,說新行長欲和老同學擺談擺談,問他在不在家。他說正在打掃屋子,亂糟糟的無法接待。“那我隻有跟他說你不在”。晚上召開全行職工會,他故意蹭到會議開始才去,以免見麵寒暄。下午打電話的駕駛員又告訴他,黃說散會後來找你。他回家等了一會兒,不見黃來,就去洗澡。沒洗完,電話鈴響。妻接後說,黃有事不來了,改個時間。第二天行長們分作四個組到各營業處所拜年。晚上黃帶著昭覺支行的駕駛員來到家裏。黃當官後吃得肥頭大耳,妻說樣子像歌星劉歡,隻是頭臉沒有劉寬。一陣玩笑之後,黃稱來自貧困縣,對會理的情況不熟悉,何況會理支行去年評比全州第一,又上了省的一級行,要保住成績不容易,希望老同學給“紮起”。此番談話一反當行長後在西昌相遇帶答不理的踞傲,盡量翻出同學時代每天飯後逛街所受的“教導”。又是恭維,又是請益。特別提到來之前州分行人事科長“曉得我們這層關係,說要好好(把他)使用起來”。此人在電大初期的確和他的關係緊密,後來他和林副校長鬧翻後漸漸疏遠。現在來這一手軟的,他又感動了,硬是提了些建議。次日黃就乘昭覺的“沙漠王”回雙流嶽母家過年去了。比起前任,是個會享受的料。
黃對他的第一次“使用”,更確切地說,是他在行務會上攬來的活即賣房。由於要趕在六月底前把支行的全部公有住房賣掉,而當官的為了在“取消實物分配”之前“為職工做好事”,決定在餘手上征來的九分多地上建宿舍樓,牽涉到16家集資,10多套騰空房要重新調整出售。他整整忙了兩個禮拜。要給報名集資、調房的按工齡、行齡、職稱、職務計分排序,要為入圍選房的計算房價,開據收款等等。黃行長從昭覺帶了個心腹過來,為了加分,又趕緊任命其為儲蓄所主任,還是沒能進入分房的行列。副行長從一中調入的轉業兵,很快宣布為副股長,也湊不夠分數。“黨組決定”,留兩套最好的騰空房不分。他的任務完成,才曉得給這兩位留的,算是正副行長的平衡。
為了趕“末班車”,但凡有錢的單位都在突擊建房、購房,“優惠”得無以複加地分給職工。無論是有私房的,夫妻一方在另一單位占房的,都抱著手長為大哥的心態集資、要房。不少人在去年的房改後即把多占住房出售、出租謀利。而廣大無房戶、住房困難戶因為沒有單位可以依靠,或者單位貧窮,建、買不起,依然住在窄狹的籠子裏。那些天,盡管連降大雨,銀行門口的屋簷下,每晚都有個老嫗等擦黑後棲身。
接下來是替信貸股的貸款清分報告“把文字關”。第一階段清理了百分之八十的貸款,次級以下(即不良貸款)占貸款總額的百分之七十五,其中列損失類的達百分之十幾。說嚴重點,除“改革開放”以前形成的少部分貸款外,這十多年貸款的絕大部分,可以稱之為人情貸款。有的人摟肥了。比如九十年代初設立的“房地產信貸部”,其貸款基本由經理說了算,不把頂頭上司行長放在眼裏。這次清分,房信部的貸款百分之八十恐怕要損失掉。該經理菩薩供得高,去年被提拔為會東支行的副行長一走了之,誰能追究其責任呢!王行長任上放給自辦實體“金穗公司”的485萬,也列入損失類,同樣無人負責。要是這樣的清分結果傳出去,今後再沒有人想還貸款。社會上流傳“有本事的玩銀行”,的確是那時的真實寫照。
同樣的汙教發生在司法界。去年監守自盜發行庫損傷劵30多萬元的人民銀行涼山州分行貨幣發行科幹部王某隻判了三年徒刑,還緩刑三年。據說是其請的辯護律師“得行”,在法庭上申辯其盜出的損傷劵已經打洞,“不能流通”,因而不是有價證券。推理,其行為不構成貪汙盜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法官“也許不明白”,銀行的人應該清楚,損傷劵在銷毀之前是發行基金的一部分,列在人民銀行發行基金帳上,依然是商品等價物。倘若該損傷劵沒有價值,那又髒又臭,揩屁股都有害健康的東東,王某簡直是瘋子,盜它何用?而且在作案過程中,罪犯利用停電的間隙行竊。為何停電?是否有同夥?均不了了之。其辯護律師的申辯不值一駁。公訴人裝昏,銀行的證人裝昏,法官也裝昏。說什麽“判重了罪犯不服,判輕了銀行裏影響不好”。明眼人皆知,此人管庫多年,在銷毀損傷劵時作案豈隻一次,早已盆滿缽滿。這次東窗事發,純屬“天倉吃滿”,便不惜血本,把過去貪得的錢財各方打疊。如此輕判,是疏通好了,沆瀣一氣的結果。會理支行花13萬元在城內兩條大街的燈柱上設燈箱,畫蛇添足不說,每個燈箱兩千元。一個來取錢的工匠問起,說八百元無論如何做得下來。可是人家偏不在會理做,要遠請攀枝花的人來施工。誰不知道這當中的貓膩,也竊竊私語,背後罵娘,就是沒有人當麵頂穿。連素來被人冠以“敢說敢頂”的劉某人,也緘口作壁上觀。難怪頭頭們不但敢作敢拿,還要寫進成績上報下傳。
中央電視台《XX說法》節目中,一個叫陳有才的蘇北農民,八年前參與一次搶劫,四人共搶二千多元,陳分得580元。案發後其餘三人投案自首,陳卻選擇逃亡。曆盡千辛萬苦,差點餓死。被人救起後不斷做好事贖罪。後來回到家鄉,將自己辛辛苦苦打工攢的一萬塊錢捐給學校修建教室。陳受到群眾的擁戴,今年選舉中被村民提名,投票結果應該任村長。但第二天即被公安收審,隨後判刑七年。記者采訪的村民,無不稱讚陳忠厚老實,一心為公。法學家卻認為不能將功抵過,陳罪有應得,“假若他在服刑中表現好,可以減刑,甚至假釋”。此前在社會的番然悔悟卻不值一提。這就是社會主義的立法!司法!他相信,若在西方國家,類似的案子一定被陪審團裁定無罪。一個八年前搶劫五百多元,且八年來的事實證明已經用行動贖罪的仍須入獄七年,而一個個數年來一直貪髒枉法,給國家人民生命財產造成重大損失的卻輕判、緩刑,甚至行政處分。馬克思主義認為,法律是統治階級的工具。統治者們飽食終日,是不會親自出馬明火執仗搶劫的,其竊國都隻能輕判,比如“玩忽職守罪”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之類。而被統治的小老百姓在饑寒交迫中為了維持生命,哪怕搶一個饅頭也是重罪,處“七年以上”直至死刑。會理縣前年槍斃的一個22歲青年,就因為在公共汽車上搶了幾百元。一宣判,下麵就輿論大嘩。
更耐人尋味的是,陳有才三年前就回到發案地的家鄉。人人知道其前科,公安卻沒上門。鄉親們選舉時,陳還一再申明自己犯過罪,萬萬不可。而在其依法當選後,法就立馬執到頭上。這究竟是“疏而不漏”還是有其它隱情?陳有才確實太迂。倘若不把一萬元送給學校,而是用來活動活動,也許案子早就結了。從另一角度說,陳在獄中表現再好,由於家裏喪失了主要勞動力,沒有經濟作後盾,能否減刑、假釋也成問題。
州縣“文明辦”推薦會理支行為“省級文明單位”,省“文明辦”要來“檢查驗收”。行長立即召開職工大會,“拜托”大家共同努力,答應評上後可以給每個人“一點表示”。從全城的花店租了170盆綠葉植物,擺放在大院四周、樓道、辦公室內外。號召職工突擊打掃衛生之後,又增雇四名臨時工,把公共場所洗刷幹淨。專門安排機關職工背誦有關“文明”的四言八句、內容、範圍等等。檢查團蒞臨後組織的“考試”,大家不浮領導厚望果然得了高分。專門邀請離退休老同誌偕中層幹部座談,向檢查人員匯報抓“精神文明”的得力措施及成績。夾道歡迎、盛情款待和私下送禮自然不可或缺。曆史經驗證明,這才是關鍵。檢查團離開後,租借來的盆栽陸續讓老闆拉走。點數總是少了一盆。按人家的要價,賠了110元。肯定是哪個“省級文明單位職工”抬回家了。
支行要召開職代會。辦公室主任來找他,說行長要在會上報告工作,指定其寫講稿,自己又要寫總結,又要寫工作安排,忙不過來,希望老劉叔幫忙,寫前三年的工作回顧。他說從未寫過,要主任把上次職代會的工作報告拿來參考一下。主任抱來檔案,才發現九六年職代會那次講話,乃王行長自己草擬。密密麻麻25頁,打印出來28頁,下過一番功夫。王隻有中專畢業,黃好歹是個電大,卻要別人寫講稿,自己照著念。其功夫好象在酒上,經常不見人,一見就是紅臉關公,據說得了脂肪肝,也天不怕地不怕。尤其是開幕式上,黃行長讀著他寫的講稿,花缽的“缽”字念不出,幾處至彼,稍停,托口而出“花盆”。好些句子念不伸抖。他寫的部分念完,念主任寫的工作安排,黃終於不再口遲,不時離開稿子講自己的白話。主要是號召大家過緊日子,爭取今年扭虧為盈。聲稱一季度州分行下達的130萬費用顯然花不完,按照以往的慣例都是用好用了,自己並不這樣認為,節約下來可以減虧。想到王行長治下的1997年一季度,全行用了160萬。職工剛領到一筆又在發。問是什麽錢,回答“你收起就是了,別問這麽多”。黃行一心為公倒也難能可貴,個人收入少點也無所謂。接下來說已經向上麵爭取到20萬來裝修辦公室。才裝沒兩年呀!又說“三菱”、“沙漠王”進入修車高峰,不如買輛新的。誰不知道這一修一買,回扣喜人呢!
當局提倡“三講”,有點像國民政府時期的“新生活運動”。農業銀行總行在去年“三講”之後,今年又發文要求“回頭看”。層層設立領導小組,下設辦公室。可能見他閑得很,遂被列為辦公室成員。十八號接到文件,月底以前就要完成“四個階段”的任務。作為第一責任人的黨委書記到成都開會去了。辦公室主任要他寫總結。他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啥情況都不知道咋寫?主任的意思是按文件要求,把第二人稱換作第一人稱抄一遍。他建議,不是要附上心得體會和會議記錄嗎,讓黨辦主任先編個會議記錄,他照記錄再編總結就是了。大約黨委辦主任覺得編會議記錄不如編總結,“三講”辦主任告訴他,黨辦主任已把總接寫好了。阿彌陀佛!誰知過些天主任又來找他,說是黨辦主任寫的是整個“回頭看”活動的總結,而上麵要求每個階段都有總結,因此還是要他寫前三階段各一篇。他把主任拿來的會議紀錄翻了翻,編倒是編了四次,加起來不過六七頁。而且每一次的會議時間、地點、參加人、記錄人就是半頁;分發材料、材料名稱等又是半頁;學習文件名稱、簡述占去一頁。可資采用的話語不超過十句。蠢婦不得不做這無米之炊了。
好在州分行下發的文件還比較詳細,肯定是一級抄一級,從中共中央文件克隆出來的。到了縣支行這一級,不會再向下抄了,就來個逆流而上。他根據原話,大段大段地抄了。隻不過按照各階段的要求,把文中的祈使句、將來時“要”,改成現在時、過去時的“正”或“已”,奉還總行。下班時在樓梯口問主任“要不要得?”“可以。明天就打印了報上去”。
黃的第一輪任期屆滿,州分行例行公事來審計。召集職工大會聽取行長的述職報告,並為其業績打分。黃把年初讀過的“報告”匆匆念了一遍,下麵嘰嘰咕咕,沒有幾個人聽。讀罷由審計組的人把問卷發給大家,聲稱交卷後才能離開。有人把空白卷交去,被打回,非填不可。好些人寫幾個字就交了。他卻老老實實地把每一格都填上。當然,諸如“行長在任職期間製定了哪些製度?”“行長有無越權為關係人貸款?”“任期內有無十萬元以上責任事故?”等,填的均是“不知道”。最後兩個問題:“你對行長最滿意和最不滿意的是什麽?”他回答:是曆屆行長中最不民主的。“你認為行長是優秀、稱職或不稱職?”填:不太稱職。
新千年元月,本來還在“四九”末期,會理人卻稱為“一聲春雷”。縣城建環保局召開春節前的“總結表彰會”。一名被視為下崗的職工張會生抱個炸藥包衝向五樓的會議室。結果在四樓樓道爆炸,張被爆炸波從炸空的窗口掀到街上當即死亡。炸藥把四樓頂層的預製板爆裂,致五樓開會的多人落下,死一人,重傷四人,輕傷十餘人。已經回西昌過年的縣委書記馬上趕回,召開緊急會議,加強安全防範,發現“不穩定苗頭”及時處置。公安幹警立即出動,檢查生產、經銷單位的爆炸物品,連為過年準備的,爆破力稍強的煙花爆竹也在收繳之列,導致今年的燒錢量比往年急劇下降。非但節省了開支,行人也比較安全,像他一樣的神經衰弱者較少半夜被驚醒。整個春節沒有聽到消防車的尖叫鳴笛。據說事情由年終獎引起,縣委打了招呼,領導不要太貪心,該給職工的一定要足額發放。支行頭幾天給退休人員拜年,隻打發了100元。第二天人事部主任趕緊分別跑到各家又送上100元。街談巷議把張會生看成董存瑞。有的說“炸得好”。有的怪張把引線留短了,沒有跟一心一意想炸的局長同歸於盡。
春節過後,年十幾太平區的法坪鄉又爆了一炮,把鄉黨委書記臥室床頭的土牆炸了個洞,該書記受重傷。按書記平常的習慣,炸洞部位正對枕頭,那晚書記睡上床翻來覆去地煩躁,調了個頭才睡著,否則必死無疑。案子久拖未破。他的同事,妻子是公安局副局長,敘述經過後補了一句話:“老百姓活不下去了,怎麽不亂整”。
老闆布置,他用五天時間炮製了會理支行“十五”改革和發展規劃。這樣的規劃實在太好做了。老闆把省分行的規劃和州分行的規劃都拿給他,一對照,州分行的規劃除了把主語由省分行改成州分行,,將四川省改成涼山州來敘述外,內容全是照抄。洋洋一萬八千字,撇開數字不抄外,照抄不誤的起碼一萬五以上。他無緣見到總行的規劃,但可以想見,省分行一定絕大部分抄了總行的,下麵才敢這樣明目張膽地抄。既然如此,他也順便了。這樣的“規劃”,別說照辦,恐怕全文看完的,除了他這個起草人,就隻有打字員,抄不抄無所謂。
按照州分行抄省分行,也許總行文件中都有的提法,要實現“專家治行”、“精英治行”。有資格撰、抄規劃的肯定是專家、精英。然而讓他不得不在會理支行規劃中改正的,是省、州規劃中“九五”和“十五”指標的年平均增長率,都是用5年增長率除以5。任何教科書恐怕都沒有這樣印過吧?這些撰稿人起碼大專以上學曆呀!全得沒有人看!不然客戶會驚訝銀行理財的都是些什麽人。
“行辦室”的最後幹活,是按照州、縣“房改辦”的文件,完成全行職工的住房調查。所謂“調查”,就是發些表出去,讓每個人填了交回來,由他匯總進相應表格上報。各人填的內容是否屬實,隻有其本人知道。比如有一張“多處占房登記表”,開會布置的時候,一個辦公室副主任就說“曉得有沒有人坦白交待”。他收到的200多份表中,隻有一個退休的把再婚老伴在原單位買的住房填入。其餘不少兩處占房的,配偶單位蓋個公章,自己簽注:“無房”,誰又去調查。有個對方單位簽注了:“有XX平方米住房一套”。他打算如實反映。副行長來說:“他們已經離婚,正在辦理手續”。阻擋有效。有情人還是眷屬。
精減機構過後是壓縮人員。1997年,上麵來了文件,提前退休可以按年限多計一到兩級工資。支行一下子退了十幾個。大部分年齡比他小。不時有人問他“你為啥不退?”他退了幹啥呢?一不搓麻將,二不釣魚,連星期天也想來辦公室坐坐。這樣的上班機器,一但停擺,恐怕入土的時日也就到了。管他的,就讓人說臉長,賴著不走好了。
一年後,州分行行長餘助理給他打來電話,說已經接到上級行的文件,提前退休獎勵工資的政策取消,州上為了照顧老職工利益,在文件發到單位之前都可以按老政策執行,但須立即辦理。會理支行五十歲以上的本已不多,經餘透露消息的兩三個來找他串連,意思是一塊退。同齡的副行長都辦完手續了。胡高師也專門打電話說同樣的事。他感謝胡老師的關心,表示自己無任何嗜好,退了休隻有等死,恐怕還要死得快些。又說政協才學過省委的文件,各級人大和政協常委在任職期間不辦理退休,自己是本屆政協主席力爭要去的,不滿一年就退掉,有點對不起人。再說獎勵兩級工資無非百多塊錢,以其目前的生活狀況,實在可有可無。胡高師七十歲了還不願休閑被“返聘”,自然理解他。一個決心要退的同事說:“等人家來動員就噌(方言,害羞和被人看不起的意思)了”。有什麽噌不噌?老臉還怕長麽?事後核實,有五人辦理退休,兩個比他年輕。更年輕的關心者先後問他:“聽說你們幾個退了,是嗎?”他不無遺憾地答道:“我還要混混”。
半個月後,人事股長來問:“劉叔叔還是不退吧?”語氣中含有動員的意思。說州分行人事處來電話,凡年齡差不多的都可以報上去,拿到省分行批準,仍然享受提前退休增加待遇。原來,省裏下給州行今年的減員指標100名,通過號召五十多歲的副行級帶頭,也才退掉50多個。還差一半,又來深入動員。近年來“與黨中央保持高度一致”成了新聞輿論宣傳中下級組織信誓旦旦的常用語。然而,下麵對上麵的指示往往是逆向思維。上麵叫別幹的,下麵偏要急著、搶著幹。上麵叫幹的,下麵立即接過話茬,“雷厲風行”地層層傳達。傳達一完,事情幹完。所謂“政令不出中南海”是也。國務院兩個月前就發出通知,停止辦理提前退休。他回答人事股長:“退了不好過,還是混一混”。其實,他這個小百姓才是與中央保持一致。
風傳了二個多月的“效益工資”終於在三季度末發到職工手中。人平4200元,股長、副股長、坐班主任分別多500、400、300元。他享受“股級待遇”,是有生以來拿到過的最大一筆錢。行長多拿1.2倍,副行長多1倍。最不公平的是去年退休的一分錢也拿不到,而考核的是去年完成指標呀!今年退休的也是上幾個月班拿幾個月。元月份調走的前任行長卻要在會理拿。曆來的慣例都是考核哪一年,那年幹了活的有幾月拿幾月。去年以來退休的十多人憤憤不平,有人拒領今年的幾個月。為首的找到行長,說要上告。可是這精神來自上麵,統一口徑,打了招呼,哪家要亂整,造成其它行的被動,哪家負責。黃行長自然不在會理拿,退休的對其寄予希望,黃便順水把事情拖下來。有天早班,他上到二樓,突然覺得黃沒有更上三樓,跟在他的後麵。他問“你又要來動員我退休嗎?”回答“你怎麽盡想這些不好的事?”“哪裏是不好。關心我嘛”。嘴上這樣說,心中肯定黃要問效益工資,因為個把禮拜來已鬧得沸沸揚揚。果不其然,黃說這種分法不合理,矛盾太大,準備再拖一拖。他說,以他的年紀,巴不得糾正,退休的都能拿到,因為要不了多久,自己也會加入退休行列。關鍵是別人都那樣分了,你有沒有膽量另搞一套。黃沉默片刻“也倒是,全州其它行都拿完了”。他說,拖下去不是辦法,夜長夢多,樹子砍了免得老鴰叫。黃似乎醒悟,站起身“對,你不砍,它總是要叫”。
倘若退休的知道他在這件事上扮的角色,肯定要罵他。還沒有這事之前,一個退休股長的老婆就說“還是劉老?值得,不退值得”。他說,值得什麽,今後要拿社會工資囉。指的是從九月份起,幾大國有銀行、保險公司參加社會統籌退休養老。其實,若是一係列政策早些出台,去今年不會有這麽多人退休。事情明擺著,用提前退休,增加待遇來刺激你早些滾蛋,目的是減少企業今後的負擔。哪有天上掉餡餅呢!話又說回來,老都老了,吃又吃不了多少,穿又穿不爛好多,奢侈不願,享受不會,要那麽多錢幹啥?
2001年,鼓吹了幾年的農行“下崗”終於逗硬。全州把去年上崗考試後補考均未及格的一百四十多人“一律下崗”。指令下崗人員均可買斷工齡,在省分行優惠政策的基礎上,涼山又加碼“生活補助金”數萬元,即十年工齡以內增加2.5萬元,超過十年每年增加一千元。每個買斷工齡的一次性可以領到十多萬元。許多未獲“下崗”的羨慕不已。據說某縣支行百分之七十的職工,申請買斷工齡。州分行趕緊行文,下達名額一個也不許突破,不準頂替。州農行領導破天荒地把自訂的補助美其名曰“職工捐款”。由州分行工會倡議,每個未下崗的職工“發揚團結友愛精神”,捐款一千元。對當時月工資六七百元的職工而言,這可不是小數目。倡議一公布,全體嘩然。全州此項補助共四五百萬,職工“自願”的捐款一分錢也沒有,各行都擺在暫付款裏,也不知後來如何處理了。
又混了三年,他正在計劃股代班,管人事的副行長告訴他,今後每個人都要有“崗位”,打算把他調回計劃財務部,即眼下代理著的崗位。他二話不說,下午就把“黨組辦公室”裏的私人及還要沿續的辦公用品搬了過來。該部也通情達理,第二天就造當季度剩下兩個月的崗位津貼。使他在即將告別四十年職業生涯時,第一次領到了執行沒幾年,名正言順的“崗位津貼”,盡管隻有60元。一周後人事股長又來,說行長認為他合乎“內部退養”的條件,問他退不退,要退馬上寫申請,因為要截止了。他不知用意,隻好寫,然後去問行長。行長說省裏正開二級分行行長會,傳達總行行長的講話,農業銀行要加大下崗分流的力度,過去實行的買斷工齡和內部退養都要中止。職工聽到後十分恐慌,下午就有二十多人寫申請內退或買斷工齡。上麵知道後又緊急通知停辦。他打電話給州裏熟識的同事,知道這一次幾個與他年齡相仿的行、處長都寫了退休申請,隻有信貸處長申請內退。他問該處長為何如此選擇,處長陰陽怪氣地說各人心中想怎樣便怎樣。他決定隨大流,但還是放不下“錢”。厚下臉皮給原先當寧南支行計劃股長時關係不錯的州分行方副行長打電話。表明按照計算退休養老金的公式,每年的“社會平均工資”都在增加,已經年底了,若能讓他們誇年後再退,可以少吃點虧。方答應下來後問問。果然人事上不再催逼。又幹了三個月,通知他退休手續已經辦妥,每月暫領1000元,等省社保算下來後多退少補。此時離他達到退休年齡的60歲剛好還有一年。事實證明那處長精明,而且內部退養、買斷工齡從未停止過。隻是越到後來,遲退比早退的拿錢越多得多,大部分都像他那樣成為“老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