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蹤

本人有殘疾,退休後回憶一生平凡,記下來以打發無聊,並望與網友共享。
正文

八章

(2016-03-09 10:59:36) 下一個

家庭

 

莉的肚子越來越明顯。多虧同事梅孃把她當自己的女兒般照看。梅孃五七年曾被劃為右派,做人小心翼翼;老伴因曆史問題,在成都拉板車為生;長子大學畢業後在廣州重機廠工作,六八年曾到同春哥家看他;小兒子高中畢業當知青。文革初期批判牛鬼蛇神,有次幾個單位合著開會,人人表態。他揭發梅誌清資產階級溫情主義,逢年過節經常一個人流淚。記得梅孃滿臉通紅盯著他。

當局開始布置計劃生育。傳說從明年起要有準生證才能生孩子。他們是頭胎,不耽心準不準的問題。但聽說鋅礦場所負責人的討論會上,有人提出未婚先孕發不發證的問題,而且明確說是子弟校某代課教師。莉埋頭教學,每天改學生作業都忙不過來,那時教學參考書不多,還要他幫擬數學試題,哪裏有時間和精力去蜜切領導,聯係群眾。他債台高築,不得不吝嗇,求人多而人求寡,人緣開始崩塌。臨時工沒有生育假......莉在鋅礦怕是呆不下去了。

一放寒假,他就把莉送回會理。阿爸租下了同條巷子王家的空屋,每月五元租金。臨巷一間堂屋,十平方。隔窗的房間因為有過道,比堂屋略小,一乘床一個點燈桌,剩下的隻夠人轉身。過道上支的木梯不上下樓時得翻起來,不然影響到後麵廚房的通行。樓上用篾席隔成兩間,阿爸住向外的一間,二孃住一上樓那間。靠堂屋間接采光的主臥,便留給他和莉無疑。安頓好後,他回天寶山上班。元宵節,他正準備到夥食團打晚飯,突然接到電話,說莉一早腹痛,住進醫院,現在還沒生出來。他一陣緊張,馬上把才買的20個雞蛋裝進盛著一半黃豆的鋁鍋裏,兩手端著去找車。順利到達益門後,天已經擦黑。同事們問他吃飯沒有,梅孃要去煮麵,他說吃不下去,隻想馬上趕車。此時不可能有班車經過。梅孃、黃伯伯、小張、老趙四個人幫他攔車。辦事處坎下的公路是條坡道。他們在路旁揮手,喊叫,先後兩輛貨車呼的一下過去,理也不理。遠遠地見一輛車開過來,五個人索性攔在公路中間,高喊有病人。汽車慢慢停下,司機擺擺頭示意從旁邊上車。他們閃向兩邊,他伸手去拉車門把手,汽車突然滑動,後麵的車箱差點擦傷他的手。又等個多小時,再沒有車經過。大家勸他第二天再走。他回到莉的房間,怎麽也睡不著。約摸十點過,好些家都熄燈了,他敲開黃伯伯的門,說這樣下去,恐怕一晚上都報銷了,不如走路回去,興許路上還能搭車,請黃伯伯替他關辦事處的門。黃伯伯見他執意要走,同意了。皓月當空,萬籟俱寂。天氣雖涼,還走出汗來。肩上扛著鋁鍋,不時換來換去。心想莉此時是不是應該生下來了,是男是女,抑或還在忍受陣痛?該給小生命起什麽名字?......胡思亂想中翻過大磨、油菜地,來到大彎營,已走四十多裏。路旁農戶家的狗叫個不停,一隻大狗向他撲過來,他退後幾步,彎腰撿起塊石頭向狗拋去。嘴裏喊叫哪家的狗?狗退後,他快步向前。狗又追上來,他又撿石頭。如此幾個回合,終於摔開狗老遠,聽不到狗叫。在前邊的橋上,腳杆酸疼,肚子也知道餓了。靠橋欄坐下,敲開兩個生雞蛋吃下去,止了點心慌,但不管用。冷風吹來,怕感冒,又走。月光照著平整的蠶豆田,跨進去想摘幾個充饑,誰知豆株隻有一尺多高,零星幾個掰開還是嫩米米。拖了一裏多路,忽然想到原先紅格營業所的羅主任,調進城後,家屬落戶在這一帶,乘車經過時羅主任在家門口跟他打過招呼。借著月光以及記憶中房屋的輪廓,找到一幢房子,敲開門局然就是羅主任的女兒。羅夫婦趕緊起床,把過節的豬頭肉、老臘肉、香腸一鼓腦地熱出來,讓他塞飽肚子。又勸他在兒子的床上躺一會,天亮了再走。暈了一會兒,聽到外麵有出工的聲音,天應該快亮,辭別羅主任。一個鍾頭後,到縣人民醫院,鐵門剛剛拉開。

孩子戀棧,還沒出來。莉不時陣痛,但不很兇。幺姨婆和二孃輪流守護,此時才由他換下來。又拖了一天一夜,醫生來查房,說是羊水破了,必須馬上剖腹。他不知道情況多嚴重,嚇得哭起來,在幺姨婆的安慰下才在手術單上簽字。把莉推進手術室,一直在旁邊的高坎上,注視著遮簾的窗口。大約半個多小時,呱!呱!呱!清脆的聲音傳出,知道自己終於當上了爸爸。 鬆一口氣,又歎一口氣,明白肩上的擔子多沉重。他請阿爸替孫女取名,阿爸說她從刀刀剪剪中出來,算是披荊斬棘吧。對照她的父母,以及為父對她的期望,這名字太恰當不過了。棘!我的心肝寶貝!

莉住了十天醫院,一拆線就出來了。幺姨婆要她住到自己和平巷的家裏,悉心照顧。莉的食量很差,一隻雞要吃三天,最後一天怕放壞了還得他幫忙。雞蛋最多兩個,說是像吞藥一樣。老人教導坐月子不能吃鹹。鹽放少了,莉吃不下去,還哭著說他故意整她。吃這麽點東西,奶自然不夠。阿爸天不亮就起床,到東門外的奶牛場排隊。棘很乖,在醫院裏晚上一哭發出鋼聲,比其它嬰兒都好聽。在老老(按會理的稱呼應為老太,幺姨婆要棘今後都這樣叫她)這裏卻很安靜,從來不攪擾鄰居。

開學了。他不讓莉再回鋅礦受氣。表孃工作的四校恰好有老師請假,沒滿月她就去代課了。二孃不再去拓土基(即用模子做土磚),成了免費全職褓姆。阿爸每天到河裏淘沙,掙幾毛錢貼補家用。他每個月從益門糧站扛回50斤大米、清油,即莉母女的定量和他在山上十天的節餘(母女的戶口在益門辦事處)。有時開後門買些豬油、白糖和阿爸喜歡的燒酒回去。大哥每月,二哥、三哥逢年過節給阿爸的匯款,阿爸都無私地拿出來用了。

兩個月後,代課結束,莉又失業。埋怨和爭吵隨之而至。他深深地愧疚對不住所有的親人。好在棘經常用甜蜜的笑臉對著他們左看右看,像是要幫他們驅散愁雲。而她自己哭鬧時,隻要她媽媽一發火,便馬上止住,露出可憐稀稀的神情。《紅燈記》裏李玉和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窮人繈褓中的嬰兒也早懂事呢。

一回到天寶山,他除了思念之外,就想為親人做什麽。社會上想傢俱成風。有道是一等人,送上門;二等人,找竅門;三等人,不得行。流傳外國有個加拿大,中國有個大家拿。公家的東西,拿回家不算偷。鋅礦採礦場一下班,誰不順塊木板,扛根廂木(坑道支撐用的圓木),抱梱柴回家。相當多的男人學做木工,想方設法從建築工地、庫房拿木料。領導班子過段時間就布置一次清理打擊。一是眾怒難犯,二是自己或執行者也不幹淨,往往一陣風,不了了之。他和王先生有點小權,就是包工頭來取現金怕卡。有次跟一個包工頭說了,想做個辦公桌,幾天後就給他抬來一張辦公桌,一把椅子。當了一回一等人。這時目睹了一件事。去年承建樓房的內江包工隊,因拉石頭的架車在坡上側翻,飛滾的巨石砸傷了一個未滿二十歲的小夥子,頭部重傷,都能見到腦花了。人們都以為救不活。包工頭立即派人護送到會理縣醫院搶救,居然活了過來,住了很久的院。該包工隊元氣大傷,錢沒賺到,人也散了。那天早晨,這個幸免於死的年輕人竟然拄著拐杖回來,揚言要找鋅礦住下來治療。從幹部到工人,有的說:不屌(即不理采),有的說:合同寫得明明白白,工傷事故一律自理要追究誰叫他來的......下午四點左右,他從澡堂出來,經過停輛卡車的公路,忽然聽到淒厲的哭叫聲我不走呀!我沒有辦法呀!他回頭,見個保衛科的人和那車的駕駛員把衣衫爛縷,麵色慘白的傷者拖到車旁。那人使勁掙脫,卻被高大的駕駛員像提支雞似地甩上車廂。在漸漸低微的嗚咽聲中,這車一顛一簸地開走。他不理解為啥無產階級的先鋒隊,毫不同情它的同盟軍農民。而他再也不能無價地使喚農民工了。

他決心自己做傢俱。買了鋸條、刨刀。天寶山有的是業餘木匠,這個送他個推刨,那個給他個墨鬥。鍛工房的師傅為他打斧頭......。採礦場的劉明遠並不是木工班的,但細木活比真正的木匠做得更好。他拜劉為師,劉不但手把手教他,關鍵活,比如清縫,他弄不好,還得親自刨一下。經過好些天的腰酸腿疼,手板起泡之後,他的第一件作品洗臉架問世(全家人用了三年散盤)。此後一發不可收,茶幾、碗櫃、雙人床、寫字台、高低櫃、大衣櫃......。看了畫報上遵義會議會址的照片,他用硬木做了六把椅子,見的人都說跟會議桌前擺放的一模一樣。他最得意的是專門給女兒做的一把矮椅,後背略翹,椅腿沒有橫杠;隻刷了一層凡立水,奶黃色閃亮閃亮;帶回會理的車上,人們都誇新潮。這椅子沒用一顆釘子,至今四十年,榫頭無一鬆動,仍為他和莉晚上洗腳竭誠服務。他不但做木工,也做漆工。到處找來的各色油漆不說,玉春姐家尹哥是做秤賣的,離不得土漆。聽說他要,一瓶瓶地給他。此漆甚惡,不接觸也要起痱子,周身紅癢,寢食難安,但經久耐磨,他不惜以身試毒。大衣櫃要裝鏡子。他從化驗室討來硝酸銀、氫氧化鉀。紅格時的朋友李正舉是縣醫院的中醫,夫人在製劑室,給他提供葡萄糖和蒸溜水。買來玻璃,由化學老師陳姑爺指導,試驗幾次就鍍出了產品。遺憾的是幾年後他安在櫃門的穿衣鏡慢慢成了哈哈鏡。包工隊晚上給他扛來寸板。新山礦區的一個老工人,僅僅因為有次回崇慶探親,他幫忙從銀行匯款,認為他落教,每次來存取款都給他抱來自己伐樹,並用解鋸拉出來的分板。到庫房要包裝箱,拆出來也是分板......。總之,不成功,便成柴;效學別人,憑竅門不愁弄不來操手藝的原材料。又要衷心感謝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呢。

隻是,他的家哪有空間來放這偌多的傢俬。好些大件一直擠在辦公兼寢室裏,有的甚至寄放在朋友家。孝敬嶽母的大衣櫃、碗櫃和圓桌倒是托運回資中了。

聽說水電局要招描圖的臨時工,莉趕緊去報名。恰好康林驌出差到會理,突擊教了兩天,她初試身手就被錄用。結識水電局工作的資中老鄉鄧玉良。鄧對她關懷備至,建議她給局長劉大林織條毛褲,並從劉家拿來毛線。莉對擼線鬥爭曆來情有獨鍾,很快就織好交給鄧大姐。誰知頂頭上司諶隊長曉得了,十分不滿,工作上刁難不說,藉口項目完成,把她下了。他倆去找劉局長,劉避而不見。閑了個多月。

此時思懋在養路段工作,由於有地質隊測繪的底子,很受段長馮維金賞識。正值公路108線改造,馮段長發明了一種鋪路的新工藝,上麵來會理開現場會推廣。馮招兵買馬,思懋一介紹莉有描圖經驗,馮段長求之不得。這工作並不是坐在機關裏,經常野外紮營。有次去了兩個多月才回來,棘見到媽媽先楞了一下,隨即媽!地一聲,從二姑婆身上撲到她的懷裏。她親棘臉頰,眼淚漱漱地流出來。又一次他送莉到爛壩營地,幾個女的全部站在車廂上。他回到家就是傾盆大雨,不知莉淋成啥樣。莉來信,果然夠慘,全身濕透。不過沒有像他耽心的那樣怨天尤人,自顧命薄,而說沒有生病,從暴雨中吸取了力量,經受了鍛煉。他讀罷異常激動。寫下:〈雨〉

幹裂的土地,像高燒的病人,

張著口:水!水!

泛濫的河流,渾身濕透的行人,

嘴裏喃喃:討厭的天氣,倒黴的雨。'

撒哈拉它是神,

孟加拉常常是魔鬼。

 

十年前,我住在個溝坳裏,

第一次碰到四十天淫雨。

我的心,像那愁悶的天氣,

枕邊的淚,合著屋簷滴!滴!

周圍有的是山頭,

我不敢出去走。

頂多在小天井抬眼,

天空像簸箕往下扣。

突然一聲驚雷,

文化大革命撲來熊態烈火。

烏雲驅散,

山頭響遍戰鬥的號角。

我隨紅衛兵外出串連,

從天府到雲貴高原。

對天氣有了新的認識,

拋棄掉盲信的人生觀。

 

啊!人們頌揚雄鷹,

因為它飛得高。

我用鷹換你家的肥母雞?

不幹。

人們羨慕詩人,

他來你家做客。

請便!

 

為什麽想的和做的不一?

這也是人生的秘密。

多少白發蒼蒼的老人,

道不出個中真諦。

人生是個啥?

要碰到各種各樣的天氣。

不怕烈日下中暑,

不怕冰雪中皴裂,

隻抓住現在,用全力幹去。

 

你的標題不是嗎?

請不要亂扯!

我講的是架敞蓬車,

載著高傲的首長檢閱。

你看她挺胸注目,

任車廂風馳電掣。

對金黃的麥穗

   溫情脈脈;

對矇矓中攢動的山峰點頭;

對歡樂中跳躍的樹木招手;

對躲進屋簷,嘰嘰喳喳的麻雀鄙夷。

她的頭發流水,

從眉角往下滴。

像勞作的農夫揮汗,

她抹抹前額。

她衣服濕透,

肩和臂緊貼。

麵容卻是緬甸的貴賓,

一同歡度潑水節。

 

啊!大雨蕩滌汙垢,

大雨洗淨塵埃,

大雨裝點山川,

養育小至蘚苔。

大雨過後是彩虹,

迎來紅彤彤的新世界。

 

大約在周總理逝世後不久,他在城裏碰到鋅礦管安全的秦大漢。秦正在公安局協助安全撿查,告訴他鋅礦出了什麽案子,保衛科長來公安局開會,要求核對莉的筆跡。他氣得發抖。第二天返回天寶山,立即到保衛科大吵。他說你們這些人真是整人整慣了,李聯莉哪點得罪你們,被你們擠走幾年了還不放過,是不是要把我們害死才罷休......又哭又鬧。有人找來李主任勸他,他嗆道:人家說我送天麻給你,我連天麻什麽樣子都不知道,你還來勸我?把心中的憤懣發泄了一個多鍾頭。全礦的人幾乎都知道了。

第二天保衛科唐科長來向他解釋,不是鋅礦的案子,是會理縣發生的案子,公安局招集開會,會上要鋅礦協助調查李聯莉,因為她在鋅礦工作過。唐要他想想,莉在鋅礦教書,有的是筆跡,怎麽會向公安局要。他接受唐科長的說法,承認自己不冷靜,頭天對不起了。此事本以為結束。

保衛科有個性冼的傢夥,原先是造反派頭頭,因為他在鋅礦交的朋友多是與其對立的老保,對他心生不滿。莉來鋅礦後的好些流言蜚語恐怕就是這個人造的。為了替保衛科雪恥,冼把他大鬧四角大樓的事匯報到公安局。有天他剛回家不久,一個小夥子自稱是公安局的,要他去一趟。他家同公安局一條巷子,三四十米遠,跟著那人走進公安局。政保股的楊建中股長板著臉,也不招呼他坐。他自己拉條板凳坐下。楊旁邊兩個身強力壯的夥子,大有他不服軟便捆他一索子的架勢。無產階級專政,公安局(正式名稱應當叫縣革委保衛組,人們習慣了原先的稱呼)要抓誰還不是隻需頭目的一閃念。楊開口就是一番訓斥,說我們公安為了人民的利益,打擊反革命份子,調查誰有啥不應該?......等楊說完,他分辯說家裏上有老下有小,妻子是臨時工,要是讓單位知道她被公安局調查,飯碗保不住,一家人怎麽過,請楊股長替他想想......。你來我往之後,他認錯,不該在鋅礦那樣做。楊要他向鋅礦賠禮道歉,他同意。末了要他寫檢討書,要莉寫份簡曆第二天送到公安局。

諷刺的是,若幹年後,他同楊建中坐在縣人大的會議室開過不少會。他是委員,楊坐常務副主任席,同樣是麵對麵,上述預審似的氣氛蕩然無存。楊為官清廉,發言也直率,竟然相互欣賞起來。此為後話。

兩天後,那個公安局的夥子又來告訴他,鄧秉義局長親自去鋅礦解決他大鬧的問題,要他請銀行的張行長一道,明天乘公安局的車上山。他去見張聯鋼行長,張已經知道他的事,批評了他,但又說好大個事,需要這麽大的陣仗,本不想去。他流淚,說張行長不去,自己害怕過不了關,張才答應。第二天一早,他去候張行長,張還沒起床,磨蹭了一會兒,才同他到公安局。李凱恩主任也參加了在保衛科的會議,與會人員自然都批判他。除了鄧局長,其它人的言詞並不激烈。鄧聲色俱厲地問:聽說你還罵我們是黑公安,你什麽居心?唐科長立即說:他沒有這樣罵過。鄧才轉了話題。其實,這句話是他的心聲,他應該罵過。最後要他表態,他先重複在楊建中麵前的辯辭,辯罷低頭認錯,答應鄧提出的在何種場合造成影響,要在同樣場合挽回,即在鋅礦礦部機關開會時公開檢討。會後鋅礦招待來客,還讓他敬叨末席,同領導們一起享受了不掏飯菜票的豐盛晚餐。

按支行的安排,他和王先生必須參加礦部每周的政治學習。批判會後他兩周沒去。第三周保衛科的來請他,說他應該兌現自己的諾言,在會上檢討。他去了,還是先前那些訴苦,最後說自己錯在不該那樣衝動,沒有調查清楚就大哭大罵,對不起唐科長。向唐鞠了一躬。又說這本是人民內部矛盾,卻被階級敵人鑽了空子,想把事情搞大,對不起黨,對不起大家。說完就走了。姓冼的傢夥自然聽得出來話中之話,還在竄掇,無奈得不到領導支持。一場風波才劃句號。

事後方知,不久前會理農機廠附近牆上發現反動標語。莉每天到養路段上班,早出晚歸都要經過那裏,成了疑犯。再說,一個窈窕淑女,遠道而來嫁給其貌不揚,又窮又酸的跛子,加重了公安的懷疑。他深深地為自己悲哀。

有人從成都回來,說嚴打中,公審後把犯罪分子遊街,有個胸前掛的牌子上寫著夢奸犯。仔細打聽,原來是那人跟朋友擺談自己做了個夢,夢見與單戀的女同事通奸,夢醒發現遺精了。不知為何這話傳到那個女同事的耳裏。女同事想不開,上吊自殺。家屬告到公安局,便逮捕判刑三年。又說有兩個吃屎犯。係無聊中上街,見一女孩剛拉了泡屎,一個說你若把那泡屎吃了,我把手上的錶麻給你。那人想錶想瘋了,果然撿起屎吃下去。輸錶的人回到家中。家屬見錶沒了,知道真相後,硬要去追回來。贏錶的說,我屙泡屎你吃掉,就把錶還你。二人相持不下,動起手來,都傷了。居委會報到公安局。同樣判刑。他此次得罪公安局,想起來都後怕。

 

沒有正式工作,靠打零工為生的,那時叫做打望天錘。他家五口,除他和棘,便有三個打望天錘的。養路段是莉13年望天錘生涯中,遇到的第一個厚道顧主。雖然每月仍在24元,而且幾年不變,但是野外補助,年終獎照發。七七年春節,莉領得此生的第一筆巨款50元人民幣。他建議買條夢寐以求的毛毯。莉知道他欠老胡不少錢,堅持拿去還了。自從在紅格相識,老胡便是他經濟上的堅強後盾。隻要他開口,五元十元二十元,沒有不借給他的。上天寶山後,他還錢的方式主要是經常幫老胡買緊俏的香煙、茶葉和瓶裝酒。他一筆筆記帳,老胡也不過問。直到八八年才結清舊賬,把帳單給了老胡。準確些說,帳單上還有50元未還,那就是思懋結婚時請他向老胡借的。結婚後不久,思懋夫妻雙雙失業,提起過無法還錢,他安慰道,實在還不起我替你還。後來思懋家的經濟狀況比他還好,可能忘了,他也不好問。

二孃記得全家每個人的生日,到時都要想方設法弄幾樣好菜。莉而立大壽,別人不知,還是一家人過。沒有生日禮物,酸兩首詩而已。〈蝶戀花〉

春風習習撫雛燕。瑩杏轉眸,頻把布穀喚。雲際壽星半遮麵,拎壺鐵拐瓊漿獻。荏苒光陰三十箭,莫與長空  妄作茫茫歎。田野農夫千千萬,秧苗茁壯又一片。

天空,你藍得這樣純;

叢山,你綠衣這樣深。

太陽啊,你真高明,

給她施的胭脂

    是那樣輕。

 

我做夢也沒想到,

   爬得上這峰巔,

   素裹紅妝----欣賞大好河山。

路途辛苦嗎?這算啥。

為了創造未來,

哪管妒嫉和企羨。

 

讚歎這河山之美,

震攝於大自然威。

滂沱大雨的時候,

泥沙往身上堆。

曾作過淚人兒呢,

天下不平誰能推?

 

陽光總要出來,

長劍橫掃陰霾。

勤勞的人,率領後代,

更美山河,指日可待。

 

這一年,中央決定恢複高考,點燃了千百萬知識青年改變命運的幻想。莉也不例外,沒日沒夜地複習丟了十多年的功課。二哥教大學,寄來幾大本習題。所有的親友,凡能找得到參考資料的,都給弄來了。養路段也很落教,隻要完成該做的事,作息時間並不摳得很死。考完後莉信心滿滿。豈知上天又開了一次玩笑,到第二年的春節過後,還沒有接到錄取通知書。三月三日,會理考上中專的都通知完了。莉氣得整天吃不下飯,幾天悶悶不樂,不時以淚洗麵。

一天,他看《四川日報》,二版右上角登了省委決定,在196667兩屆畢業,參加這次高考,進入初選名單尚未錄取的考生中,選擇一千至一千五百名成績比較優秀的,舉辦師資短訓班,充實重點中小學師資隊伍。他猜想決定的初衷,可能是照顧成績不錯,年齡偏大不符合大中專錄取的考生。莉雖然是六五級畢業,其它條件應該沒有問題。當即心血來潮,起草一份給省地縣招辦的報告,托人帶給莉,望她抄寄,感動一下招生人員的惻隱之心。莉同樣知道了決定,要他趕緊回去。他寫的報告還沒帶到,莉自己就草擬了同樣內容的信。專門從鄉下趕回來的慶麟與他倆字斟句酌。他們商量,既是省委決定,招不招權在省裏,隻給省招辦寄了信。

殊不知信剛寄出,縣招辦的人就來家裏,問莉願不願意到短訓班學習。求之不得,立即表態。又是一段難熬的等待。月底,他做完會計報表,到益門割了豬肉,準備回家擺慶功宴。聽說縣招辦去西昌招生的負責人回來,立即去拜訪。那是他小學六年級的鄒尚清老師,一見就叫出他的名字,而且說看得起莉寫的一手好字。但是體檢表上莉的聽力太差,地區招辦負責的幾個人都不同意錄取,鄒老師力爭也不起作用。又是當頭一悶棍。莉的左耳幼年患中耳炎,耳膜穿孔,的確失聰。右耳很好,並不影響交流。有個家們兄長劉文明是鄒老師夫人的同學,知道後同他一道去見鄒夫婦,懇求讓莉再複查一次。鄒老師爽快地答應了,並派手下呂老師陪同莉前往醫院。慶餘姐身體不大好,跟醫生很熟,把莉的不幸遭遇告訴縣醫院五官科曹主任,請曹主任幫忙。檢查結論報上去,地區招辦也沒話說了。此番折騰,磨滅了他對好事到來的激動。他默默地寫下:

電燈代替了燭光,

塑料花可以濆香。

對麵濃綠的樹林,

成了光禿的山墚。

 

生命之樹啊,

誰將你砍伐?

亂石堆上

  隻留下幹枯的椏杈。

最近報紙傳達,

周總理說,

決不能在我國

   出現回歸沙漠。

聽,送水來也,

是那如訴的安寧河。

 

卭海照出瀘山的倒影,

照不出的還有千山萬嶺。

為了這個春天,

定要一鋤鋤開墾。

 

女兒一天天長大,性格太像他了。愛哭、膽小、怕難、易動感情。可以說他所有的缺點都遺傳給她。每次他回到家,小傢夥都要搜他的挎包,看有沒有給她帶禮物。那天,他送莉去禮州的短訓班,從西昌回來,買了個漂亮的書包。二姑婆問她:你今天晚上同哪個睡?”“同爸爸。很幹脆。九點鍾了,她要吃番茄,二孃拿出來,他說要睡了吃東西不好,不讓她吃。她就做氣,不同他睡。二孃獨自上樓睡了,她在床上哭起來,傷心地呼喚:二姑婆......。他知道哄不住,把她從床上抱起來,情不自禁地因無能流出眼淚。棘見他哭,立即止住淚,小手抱緊他的脖頸,催促爸,睡罷!爸爸,快點睡罷。他脫衣上床,開導她亂吃東西容易生病,你廋成那樣,媽媽回來看到要多心疼啊。棘親熱地說爸爸,我錯了,我要改正。他抱緊她,湧出一股熱淚,甜滋滋欣慰之淚。

棘從小長得乖,嘴巴又甜,人見人愛。阿公和二姑婆對她傾注了不少心血。六一兒童節,即將讀完幼兒園小班,她打拌得花枝招展,老師領著舉獎狀遊街。他對她說,你是我們家第一個得獎狀的。那開心的得意一直掛到晚上。秋季開學,她四歲半,表姑奶帶著她去二小。老師們逗她,要她背首唐詩,她愛顯洋,床前明月光春眠不覺曉......一連背了幾首。又要她數數,從一背到百,個位數加減毫無問題。胡老師說,都趕上一年級學生了。表姑奶說,那你就收下她吧。當時的社會風氣推崇早熟,科技大學辦了少年班。胡老師請示校長,沒有不同意的。然而拔苗助長沒有好果子吃。寒假中棘天天咳嗽。春節也沒神倒氣,飲食不思。醫生檢查後懷疑她得了肺結核。隻好休學,到天寶山就醫。打一針鏈黴素管得了幾個小時。隔壁的張老師早就跟莉認了老鄉,有個女兒同棘差不多大。倆小孩整天在一起玩,跟其它孩子混的也熟,活動量大了,飯也多吃一點,臉上才有了些血色。棘在家時,凡事有老的包辦,自理能力差,經常丟三落四。有天他清理《小朋友》雜誌,發覺少了一本,訓斥道:你啥子都要丟,敗家子。快去找回來!棘惶恐地出門找書。一個朋友來會他,倆人擺起龍門陣,沒完沒了。天擦黑那人走後,才想起孩子一下午沒回來,穿的衣服又薄,怕著涼呢。拿件毛衣轉過房角,猛見棘孤零零地靠著洗衣台,在冷風裏瑟索。你好久回來的?”“回來好久了。”“怎個不進屋?““我怕你叨(會理話,即罵)我。說著眼淚就流出來。我找不到書,怕你叨。他給棘披上毛衣,牽著手你在這裏多久了?”“找書回來就在的了。他鼻子一酸,為自己當爸的不稱職,也為女兒的懦弱。

 

世界上完全和美的家庭恐怕難找。莉和二孃的關係一度很緊張。有年春節,為點小事,莉當著幺姨婆的麵罵得他狗血淋頭。記得莉說過,之所以跟他完全是因為工作。此時工作找到了,會不會不要他了呢?

鋅礦發生一個案子。有個養護公路的老工人,因為年終獎被評為最低的三級,氣瘋了,上山放火。幸虧發現及時,廣播一響,全體出動,隻燒掉些樹木。自那以後,保衛科派了兩個民兵看守其在礦醫院治病。有天早晨,那人從醫院跑出來,抓住附近農民一個六歲的兒子,用菜刀砍死,像殺雞樣,脖子隻連了點筋。人們圍上來,那人似乎也嚇醒了一些,任隨捆綁,並說因為娃娃罵自己才動的手。礦裏報告公安局,第二天即送去拘留了。想不到轟動一時的慘案,又引出更大的新聞。被害孩子一家七口,全是黑人黑戶。父母原是社員,遷出後生產隊不承認,回來不接收。孩子的父親看來還有點本事,在白果水泥廠開拖拉機。一輛破爛的手扶式,別人都無法開動,說是輪胎破了,抓把草塞進去也蹦蹦蹦地照開不誤。孩子的媽據說很懶。說良心話,那種找一頓吃一頓,菜一頓果一頓的生活,誰過也不會精力充沛。還說那家人沒有鍋,沒有碗,四個娃娃整天在山坡上滾,大約是自己找吃的,靠山吃山嘛。男人一月四十多元,總共也隻能買一百多斤黑市糧,攤下來一人一天半斤,在那缺油少糖的年代?公社亦幹預過那家人的事,安排生產隊接收分糧,但一個隊也不要。隻好自己在山溝裏搭個草棚,帶著孩子的外婆。

有人說,這下鋅礦湯倒了,死者家屬要一千二百元,恐怕少了一千拿不下來。在他看來,給兩千也不過份,這家人多年的劫數大概到頭了。由於當官的麻木不仁,老天看不過意,用收走一個孩子的辦法,解救其餘的親人。娃兒黃泉有知,也該笑慰。熟悉這家情況的人介紹,如此嚴酷的生活,幾個娃娃都長得白白胖胖,紅嘟嘟的臉龐。還說兩口子的感情特別好,從不絆嘴,一家人和和樂樂。那天與瘋子遭遇的是三個孩子。大的兩個逃回家告訴外婆,弟弟被瘋子鋸死了。婆婆大驚,蜂子怎麽得死人?跑出來看到躺在血泊中的孫子,立即暈倒在地。

這家人的故事深深感動了他。當晚讀曹禺的《王昭君》。昭君姑娘說,不相疑,才能長相知;長相知,才能不相疑。他與莉的矛盾,亦是相知相疑的關係。豈不是該反躬自省也。

 

五月六日,是一個少有的星期天。這天,陽光明媚,和風習習。莉早早就起床,趕去參加川師函授的考試。十點鍾他約了慶麟到餘姐家做客兼上廚。老輩子們都不知道,這天還是莉的生日。更重要的是她有了正式工作。宴會的主賓就是她即將服務的三中校長。第二天她就要走上講台,真正榮獲人民教師的稱號。好天氣,好酒---五糧液,好菜----十四個。加上殷勤的主人;爽快、健談,沒有官員通常那種矜持的客人,使這天的宴會盡歡而散。尤其是他照著菜譜做的幾個菜,受到稱讚,他自己嚐著也不錯,而在這之前做的幾次都不理想,你說巧不巧?勞作一天,慶麟疲憊不堪,他沒感到半點累,你說巧不巧?幾年來,再好的酒,他每次頂多五錢。這次他先敬武校長一杯(起碼七八錢),慶麟勸酒又幹一杯,把對方拿翻了他還沒醉,你說巧不巧?借助那杯幹而不醉的酒,默禱上蒼保祐莉32歲的生日,成為她命運的轉捩點!

你起床的時候,

我正做甜蜜的夢。

忽然一覺醒來,

窗戶映得橘紅。

 

人們稱它豔陽天。

真正的豔陽天卻不多見。

又飛來一隻蝴蝶,

對著窗紙撲閃。

 

討厭的煤灰粉塵,

經曆三十二個冬春。

美麗的蝴蝶,

牆腳苦艾下棲身。

 

長翅膀的無法奮飛,

朝前闖的逼著後退,

病毒、寄生蟲,

時時耀武揚威。

 

生命之中才有寄生的土壤。

傳播瘟疫也要氮氧。

有機體或無機物,

誰來實現這個理想?

 

理想不過一杯燒酒,

蔗皮烤的,真倒胃口。

該用顆粒飽滿的高粱。

佐餐還須鮮魚鮮肉。

 

不是說起就要流涎,

請看看這一代那個青年。

隻有蘿卜才選嫩的,

說甚麽太陽十點之前。

 

既然實踐是檢驗標準。

生活的土壤不供他吸吮。

他的身體這樣孱弱,

他的營養如此單純。

 

我們吃的討口碗盛糙米,

擠出來的還不是同樣道理。

拿它奉獻在天之靈,

大不了隻有稍加芫荽。

 

我們虔敬自己的先輩。

他們的教導無比精粹。

對親生的兒子四句真言,

對大眾的兒子還要加倍。

 

還有那些黑人黑戶,

長長娥眉有誰來妒?

.三年才上戶口。(注:.運動此時平反)

三十二亦是區區小數。

 

記住這個25次方,

株株小樹貪饞著陽光。

撲麵塵沙雖不稍減,

總不能掩埋稻田茁壯。

蝴蝶啊,飛吧!飛吧!

揚起你金色的翅膀,

撲搧出大地的芬芳。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