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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有殘疾,退休後回憶一生平凡,記下來以打發無聊,並望與網友共享。
正文

六章

(2016-03-04 04:01:51) 下一個

益門

 

他被調到位於縣城北麵60裏的益門營業所當會計。那裏有銀行的兩個機構。另一個是益門礦區辦事處,下轄益門街儲蓄所。營業所隻負責益門和六華區的農業貸款和兩區農村信用社的管理。而當時的集體農貸少之又少,個戶貸款多為成年老賬,一部分已成死亡絕戶尚未報損而已,因此隻設了主任和會計。他的工作無非是接電話和打電話,在支行與信用社之間上傳下達,待各信用社的月報出來後並表。主任是原紅格新九信用社的出納張啟文,六四年才調入銀行,在紅格時他們關係就不錯,因此一直以小張稱呼。小張兼任農金員,經常不在家,他便一人守屋。好在營業所不大,隻有一個寬不到四米,深不到六米的門麵作營業室。營業室後一個不到10平方的天井,左麵一個房間,右麵與益門交通管理站隔牆。上了天井是十多平方的偏廈,左邊一個房間,右邊是三層碉樓。穿過偏廈後牆旁邊的小門,又是個小天井,右麵是廚房,左麵是唯一開了兩扇窗的房間,後牆外就不是營業所的領地了。而這居然是解放前益門最大地主的府邸,當然包括旁邊交管站的一個門麵和兩三間房。

小張安排他住後麵那間採光最好,麵積最大的房間,比起他的行李,活活浪費了百分之七十的空間。房間四壁倒是刷得雪白,地麵卻是假三合土一一鋅礦冶煉後的炭渣加些石灰摸平而成。炭渣吸水性好,雨水天一進屋,踩得呱噠呱噠響,冬天麵上一層霜狀的青灰。有天夜裏他臉上被水滴驚醒,原來是下雨了,趕緊起來挪動床位,才沒把被單淋濕。不久他感到腰酸腿疼,膝蓋常常僵澀,稍為吃點糕餅之類就拉肚子(那時的糕餅並不油膩)。他想恐怕是從紅格燥熱之地來到冷濕之地的水土不合吧。益門區下轄之地被喻為熱摩挲,冷白果,益門下村烤炭火。六五年鄧小平視察攀鋼,還不是冬天,在益門下車兩分鍾,連連說這裏太冷了,問發多少布票,回說跟其它地方一樣每人三尺。鄧大人說應該多發點。此後益門和六華兩區每個人的布票比全縣其它地區多四尺。

或許是他揭發了胡會計的貪汙,或許是楊行長曆來憐憫他,四清中他成了積極份子,共青團支部還動員他寫申請入團,他以年滿25歲惋拒。而從此他的閱讀大變。《毛澤東選集》一至四卷讀了三遍。讀《共產黨員修養》,學雷峰,學王傑。到益門後小張又專門買了《一顆紅心向著黨》送他,此書是地主家庭出身的新華社葡文翻譯談建華的日記摘抄,自然是希望他這個同樣地主家庭出身的學習人家改造思想,走與工農結合道路的榜樣。他一心一意以明朝末年於謙的《石灰詩》自勉:千錘百煉出深山,烈火焚燒隻等閑,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言談舉止,包括跟朋友通信都革命不已,以至慶麟私底下對朋友說他進步了,自己落後了

他決心與工農相結合,小張帶著他訪貧問苦。白果六隊一戶貧下中農,全家七口住一間土屋,牆壁多處裂縫,用長長短短的樹幹裏外支撐才不至倒塌,上麵是茅草蓋的屋頂,東一處西一處地透光豈能遮住風雨。屋子裏沒有床沒有被,隻有鋪在地上的穀草和破棉絮,那幾床棉絮還是國家年年送溫暖發的。兩個大人雖說衣可以蔽體,但補丁摞補丁。五個孩子至少兩個沒穿褲子。鋤頭鐮刀、揹兜扁擔雜亂地占據了偌大的空間,火塘上吊著的鐵鍋就是一家人的廚房。解放都十七年了呀!

他跟著小張與農民同吃同住,栽秧割穀子都幹。小張不但與隊幹部很熟,社員們(人民公社,農民都稱社員)也歡迎,因為小張幹農活不在話下,還帶著推剪給大人孩子理發。他栽秧既慢又是蛇行狀,一頓還要吃人家三四斤洋芋(盡管付定額的夥食費)。農民們好像一天兩頓都吃洋芋,且須一幹一稀。早飯燜洋芋果果,沒有菜,拿起生海椒蘸點鹽,咬一口海椒,吃一口洋芋。洋芋也不剝皮,兩手一掰一擠,把芋肉送進嘴裏,皮和沾著的芋肉丟在一邊喂牲口。這種吃法當然很快,有個大家都看不起的懶漢(亦為貧下中農)據說一頓要吃20斤。晚飯是瓜瓜小菜合著洋芋絲絲,湯湯水水下肚。人們倒沒有把他等同於懶漢看待,隻是說他跛成那樣不該下來。

社員們的集體勞動效率也比他好不到哪裏。出工拖拖踏踏,約定的吃完早飯十點鍾開工,十一點還到不齊,先到的自然要等人齊了才動手。低頭插秧伸個十多二十分鍾懶腰;不時歇一歇,坐在樹蔭下吹牛一兩個鍾頭習以為常。隊長收工了的一聲口令仿佛大赦,人可以立馬消失。消失的社員並不回家,而是到自留地勞作,天黑下來照幹不誤。自留地的莊稼盡都比集體田裏長得壯。除了年終分紅,社員們並不關心集體的事。每個人一天掙的不是工資而是工分。工分不是按出力多少、成效大小,而是看體魄分別強勞、弱勞、婦女、老人、兒童評定。汗流浹背或無所事事一天都是那點工分。指摘別人磨洋工、偷奸耍滑,自己何嚐不耍小聰明。何況工分值真不算回事。他們住的白果九隊上年在全公社不算最低,每十分也才二毛多,相當於中上勞力一天所掙。年終結算把分配的糧食等等實物作價後,好幾戶人家要向集體倒補差價。有的困難戶(像五個孩子那種)年年倒補,欠集體的金額已很可觀。聽說益門區有個生產隊的工分值隻有8分錢。

那個隊座落在一個應該說山清水秀的溪澗兩旁,山溝裏有幾棵核桃樹,桃樹、李子樹也有那麽兩三棵。他倆在生產隊會上建議多栽些果樹,還有花椒、竹子等等。老年人回答:那些樹怪得很,你不栽它自己會長出來,你一栽它一棵也活不了。全隊21105口,一半以上是拖鼻涕的小孩。大人孩子從不洗手,抓起洋芋就啃,也不興燒開水喝,順手往缸裏、桶裏,或直接從溝裏捧起冷水就喝。哪裏是不幹不淨,不生百病,蛔蟲幾乎個個有,其它病也不少,隻不過沒有錢看醫生,寧死不上醫院吧了。身上穿的襟襟綹綹也不補一下。他不明白,這些人自己過不上像樣的生活,也不想為孩子留下像樣的生活,更沒有聽誰教其孩子爭取像樣的生活,卻毫不厭足地生出孩子。誠然,他們除了做愛以外哪來稍許高些的享受。

他倆睡在隊長家的牛圈樓上。樓麵是一根根的原生木條搭在木梁上,哪怕墊了好多穀草,翻個身也會梗著疼。牛在下麵一整夜地噗哧噗哧噴鼻子,甩尾巴趕蚊子的噗噗聲也清晰可辨。牛屎倒是久聞不覺其臭了。最可惡的是蚊子,隻好用外衣包著頭,要是用漢衫,蚊嘴都能伸進去。晚上下雨,飄到麵上是常事,就隻有用油布連頭帶腳蓋住,顧不得能不能出氣。也算那時年輕,否則怎麽睡得著。

 

 

知道他工作太輕鬆,幾個月後支行撤銷益門街儲蓄所,將其業務連同糧站、供銷社等區一級的存貸款從礦區辦事處劃入營業所。又增加了一個會計一個出納,指定他為主辦會計。並先後調來一個信用社輔導員,三個農金員。小小的營業所一下變成八個人,不得不把廚房的灶拆了作寢室(他們都在鋅礦耐火材料加工廠搭夥,不用廚房)。碉樓底層隻有向偏廈一麵開了扇窗,作現金庫房兼出納守護室。二樓三樓沒有窗,四麵牆上各有一個A4紙大的槍眼,采光倒還不錯,也成了寢室。營業所頓時熱鬧起來,鋅礦、煤礦、303、瓷廠發工資的日子櫃台外水泄不通。差錯時有發生。有天出納短款10元,實在找不到,他向支行報告,列入暫付款。幾天後一個303的儲戶拿著存折說曾經托同事來取10元錢,後來發現沒下存折,現在來補下。他抽出帳頁,同様沒有這一筆記載,且那人說的取款日期又與出納短款那天不符,怕人家記錯,不敢貿然下折。303是個勞改單位的代號,本部是301,又叫會東鉛鋅礦。益門303是其冶煉車間,為臨近益門煤礦,節約燃料運費,把礦石從會東運到益門提煉。工人中既有服刑犯,也有刑滿釋放留下的,怕有損工人這個無產階級先鋒,一律稱作勞動力。那儲戶肯定是勞動力,否則不會托人取錢,因為勞動力不能隋便走出礦區,有事請假才能上街。逢場天那些麵目黃中帶青,穿勞動布(一種粗實厚密,價格便宜的棉布)工作服,大揹小兜裝著幫人帶的東西的漢子一定是勞動力,是益門特有的街景。他又請示支行,可以去下折,才同出納一道走五裏路去303。路上心想那人知道銀行的帳也沒有下會不會改口,結果多慮了。行前有人告誡他倆,不能見人就稱同誌,因為所問訊的人說不定是勞動力。盡管那裏既看不到警衛,也沒有圍牆。

有個星期天下午,所裏隻剩四個人,突然聽到街上喊聲大作火燒房子了。他們開門一看,街當頭的益門供銷社濃煙滾滾,火光衝天。供銷社與營業所隻隔了幾間民房和一間醫院,而且整個益門街的房屋都連在一起,不消幾分鍾那火就會燒過來。主任不在,所內兩個同事趕緊把金庫裝錢的箱子護送到礦區辦事處。農金員老趙把碉樓二層住的兩個年輕人的大木櫃挪到樓梯口,他在下麵接住,抱往後門。那木櫃三尺寬兩尺半高一尺八厚,裝滿了衣物,不下一百斤吧。火勢撲滅後,要把木櫃搬回去,他一個人推都推不動,真不知情急之下哪來的力氣。這次火災供銷社的幾個門麵全成了廢墟,而之所以沒有漫延到他們那裏,是因為幾個勞動力不顧危險,攀上供銷社靠近民房那間門麵,掀了屋頂,阻斷了火路。那年月還沒有消防隊的概念,益門街也沒用自來水,救火全靠人力,頂多有幾支插在桶裏的水槍。全街子的人都目睹和傳播那幾個勞動力的功德,說要不然整個街子都會付之一炬。但僅僅因為他們是勞動力,供銷社連感謝信也沒寫一封給303送去。使他感佩的也是共產黨的勞改政策。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風暴終於刮到山旮旯裏來。毛主席接見百萬紅衛兵後不斷有小將路過,留下來的傳單使人大開眼界。會理中學井岡山糾鬥了新提拔的縣委副書記。那些今天打倒這個明天打倒那個的口號,應接不暇,使他不解。而對串連的羨慕,弄清真相的希望,加上醫好跛腳的不甘,堅定了他出去看看的決心。他給支行領導寫信,請求讓他辦完年終結算後到省城治療。元旦後他送報表到支行,冷教導員告訴他,必須有醫院的轉院證明,還要報到縣委組織部審批才能準假。他到縣醫院照了X光,外科郎醫生仔細檢查了他的傷部,紅格殘忍地鍛煉起了作用。因為殘損的股骨頭可以滑動,郎醫生認為把它固定在右髖下麵就能使倆腿站齊。為慎重起見,郎醫生又陪他到五九醫院(駐地為鐵道兵服務的軍醫院)找專家會診。專家說可以做切骨術,造人工關節。然而像他那樣的情況軍醫院無法安排床位,建議縣醫院治療。郎醫生說縣醫院沒有血庫,必須自己準備大量的鮮血,那時沒有賣血的人,發動親友也不是辦法。可能郎醫生對手術也沒有把握,在他的苦苦哀求下給他開了轉院證明。彼時的革命形勢,當權派豈敢得罪群眾?請假隋即批準。

在益門綜合商店從事縫紉的表姐給他找了15號信箱拉貨到成都的卡車,動身時已是下午,頭天歇永郎,第二天瀘沽,第三天九襄,第四天雅安,第五天才到。走進鼓樓南街化八院,對門衛說出要找的人名。一會兒跟他差不多高矮,麵像也一樣,眼光炯炯的向他走來。他哽出一聲大哥就淚流滿麵。23前大哥離家求學,阿咩抱著他去送別,他剛會說話:哥哥馬馬騎,奔(昆)明,讀書書,當然記不得彼時的容顏。大哥有些眼濕,揭過他的提包,路上說:阿咩那年來,隻說你有點?,怎麽會歪成這樣

走上二樓大哥家,十多平方的房間靠牆抵了兩張床。這本是母子宿舍,安排給兩家帶嬰孩的母親住的,孩子的父親則另住集體宿舍。與大嫂共住的同事後來在單位外麵找了房子,讓大嫂一個人住,大哥得以搬來。一家三口加上他,隻好夫妻倆和三歲的女兒擠一張床,他獨占一張。床與床之間掛一條床單,白天拉開,晚上做視覺的隔斷。房間門外是走廊,靠著木欄杆支個煤爐煮飯加炒菜。衛生間就一蹲位,修在樓梯口,整個樓層的七八家人共用。這還是令成都人羨慕不已的中央單位,化工部第八設計院!大哥大嫂對他關懷備至,讓他享受了做夢都想不到的都市生活。

靠著一張成都市地圖和大哥大嫂事前的指引,他看了幾家大醫院,外科醫生們無不建議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後到四川省人民醫院,掛到謝院長的號。謝錫塗是著名的骨科專家,被造反派打成反動學術權威,下到門診值班,他才有此幸運。聽他敘述腳跛的過程,看了X光片,謝院長斷定他兒時患的是右髖關節結核伴脫位,並說它能像現在這樣活動自如已經很不錯了。提到人工關節,謝院長說幾年前他曾經為一個同樣患關節結核,十多歲的娃娃做過關節再造術,結果不理想,經常疼痛不已,至今那娃娃還來信咒罵。鑒於他對改善跛行的執著,謝院長建議他到假肢廠做坐骨承重支架。他拿著謝院長開的處方,到龍江路省民政廳榮軍假肢廠。裏麵從管理人員到工人師傅幾乎全是殘疾人,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眼獨耳傷,滿臉疤痕。據說都是參加過朝鮮戰爭或中印自衛反擊戰的軍人,不願意被國家收養,自食其力並幫助同類。做支架要79元,比他兩個半月的工資還多,有些猶豫。但是專門請假出來醫腳,原封原樣回去,怎麽交待呢?咬咬牙,訂了。師傅測量完他的跛腳,說大約個把兩個月才取得到貨。

臨近春節,他想去看舅舅。坐了好幾個小時的火車,到內江是下半夜。他腦筋太死板,沒有說出舅舅家的生產隊,而是問下車的人東興公社怎麽走,到公社又問路人枇杷大隊,結果繞一大圈,多走七八裏路,見到舅舅剛剛天亮。舅舅的臥室是丈母娘家後園一間竹屋,三麵是竹杆並成的屋牆,支撐著上麵蓋的茅草,四麵透風。他去後舅母和四歲的大妹子住進娘屋,他和舅舅、二妹擠一床。那裏是起伏的丘陵地帶,山頭到坡腳都種上莊稼,門前屋後有一簇簇高而密的竹叢。春節過得既溫馨又熱鬧,雞鴨魚、泡果、蜜餞,所有拿得出的美味敞開供應。年輕人在兩條凳子上支扇門板進行乒乓比賽,他也勇敢地加入。一解放舅舅便參加工作,在工程局修過成渝、寶成等鐵路,還是幹部。苦於四處野外作業,舅母在農村,幾年沒懷孕。加上六一、二年有雞幹部南瓜幹部(即幹部一個月薪水隻能買一支雞或一個大南瓜)的說法,便毅然申請退職,回到內江農村。從事農業生產外,舅舅還是小有名氣的石匠,性格熱情詼諧,見人招呼開開玩笑。他天生學不來那可貴的性情,但還是跟舅母高中畢業的堂弟交成好朋友。紅苕是當地農民的主食,每頓舅舅都在紅苕上麵蒸一層白米飯,剛好一碗舀給他,連表妹也不得吃。他發現後自己去盛飯,盡量刨下麵的紅苕,說這又甜又麵的東西才是在會理難得吃到的。

在舅舅家住了半個多月又回到成都,腿架還沒有做好。原先讀的書中,文人墨客所描寫的成都古跡早就神往,此時正好追尋。他欠缺墨水,沒法一一再現,隻能發些牢騷:〈遊武侯祠〉:

武侯祠裏柏不深,神像台前已凋零。綠樹修枝偏造作,遊客觀景混光陰。林中踱步多愛侶,山裏痀勞有老人。 自古英雄千百萬,何日天下無窮人?

〈草堂〉:少陵惡竹有遺篇,蒼翠婷婷豈自然?湖影倒立畫世界,人民憤怒洗山川。秋風吹破鋼筋屋,春意拂蘇蠶豆田。詩聖歸來再泥飲,隔籬呼取農夫還。〈人民公園看保路死事紀念碑〉:庭園盡嫵媚,矗立紀念碑。花卉上千種,流血複誰知?中雲風雷激,行旅已思歸。天下還如此,積抔築崔巍。

〈再遊草堂〉二首:草堂何幽深,見竹不見人。山水飾鮮花,太傷主人情。拾遺意在鬆,胡若不森林?難怪棟梁缺,悅目於樗菱。

入堂思遺篇,仿佛來開元。廣廈增千百,茅屋未盡芟。世平窮富殊,世亂鬼神出。急賴主席力,登高一臂呼,奪權掌命運,魔怪盡觳觫。不再思堯舜,隻消誦寶書。墨跡多首長,今次有人無。世態未炎涼,憑誰斬惡竹。

〈卜算子·三顧草堂〉:春也不開春,霜嚴冷羈客。茅屋換作台榭兮,還共錦江月。          花樹已消魂,何以對荊棘?野老饑餐風雨中,革命未停歇。

〈望江公園〉:錦江側畔千篷竹,碧水春色態更綠。籠內黃鶯逗絮語,巍巍樓台何孤獨?高樓已去百年間,閱盡沉浮江上船。九眼橋頭車馬稠,白楊樹下錘石難。山鄉貧下披襟綹,衢市官家厭味單,蔬米是爭原不解,女人吃醋鬧翻天,偷雞摸狗盡豪富,勤懇老翁猶素餐。

 

 

隔幾天就去假肢廠催貨,終於在兩個月差兩天拿到支架,立即脫下褲子,套上試試。不出所料,結待並為他測量的江師傅都感到驚訝:怎麽走路還這樣歪?20年了,腰椎和周圍的肌肉都習慣於這種舞步似的扭動,怎麽不歪。江師傅建議他拄根拐杖,盡量挺直腰杆,慢慢矯正。平時從大哥家到假肢廠20分鍾的路程,他穿著腿架活活走了兩個多小時,不鏽鋼條接觸皮膚的部位雖然裹上軟皮,仍把大胯磨得生疼,怎不走走停停。成都到西昌沒開班車,他打算坐火車繞道重慶、貴陽、昆明,再乘汽車經渡口回家。為了行動方便,路上不穿腿架。幸好他隻有一個小提包,扛著腿架也不重,被同行的旅客多看幾眼而已。途中他還在曲靖下車,去看初中一年級後轉學到昆明的好友劉崇仁。崇仁在機械廠工作,陪了他一天一夜,並要他此去住昆明的家裏。他拿著崇仁給父親的信,很快找到劉伯父。伯父指點他遊玩名勝古跡的安排,還招待他到著名的春城飯店品嚐過橋米線。對於他,那可真是從排場到味道的洋葷啊。昆明的風景比成都不知好到哪裏去了。金殿的巨鍾,大觀樓的長聯,翠湖的海鷗,無不使他留連。特別是峻偉的西山,攀上龍門,真有置身欲向極高處    舉首還須在世人之感。

回到益門,他的人生觀有些改變。在成都經常去省委和學校看大字報,那些號召人們學雷峰、學王傑的人,竟然隻吃三斤重一棵白菜裏麵二兩的芯芯.......窮奢極欲令人發指。而他此前收到的公用信封也要翻一麵粘好再用一次,替公家節省,豈不是太傻?馬克思懷疑一切和毛主席造反有理激發了他的革命熱情。他用千夫指的署名在街上貼大字報,揭露當權派,指責保守派,很快得到以一群小學教師為主的打李站(即打倒四川最大走資派李井泉和西昌地區最大走資派李占林)的支持,吸收他為成員。農村信用社的造反派金融尖兵把支行宿行長拉到益門批鬥,他慷慨陳詞,質問為什麽不報銷他的腿架費用。聽支行造反派說,頭年上麵曾有文件要精減人員,支行黨支部擬訂的名單中就有他。他憤怒不已,給教導員和行長寫公開信,斥責對他的迫害,油印後寄發各區。更使他恐懼的一件事情接踵而來。

不那天,他回支行造反,在街上碰到初中同學,也是從地質隊壓縮回家的曹榮問他你發覺王承誠給你的信被人拆過嗎?他說這我倒沒有注意,不過我有兩封寫給他的信,他沒有收到。他寫給我的也有沒收到的。那些信有時發點牢騷,又撈得出什麽稻草。曹榮詳詳細細講了自己被水電局辭退,不得已去蔬菜社就業的經過。是六五年春節,王承誠從力溪請假回家,後到紅格,遊三堆子,經米易,再繞回力溪。回去後王給曹寫信,以其搞地質測繪學來的一套,畫了路線圖,說明此行玩了哪些地方。為節約8分錢的郵票,托電影隊的羅同學帶進城。羅偷看信後有些懷疑,又給馬隊長看,提起階級警惕性,便交到四清工作隊,再轉給公安局。公安人員到水電局調查曹榮,謠傳有渡口市的秘密圖紙。水電局的頭兒正對曹榮孤傲不羈的性格看不順眼,借此機會就給開了。曹榮還以為自已是臨時工,不捧領導而被辭退。直到上月幾個人去水電局造反,當權派才說出真像。又去公安局追問,道出了信的原委。

聯想到去年紅格逮捕的段姓小流氓(亦是綜合商店的員工)今年放出來後對王承誠的妹妹說,張正康最後提審其時曾問:劉朗中和王承誠是什麽關係?言下之意兩人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要王妹轉告哥哥少與他交往。他震驚不已,這個社會太可怕了。立即去公安局找到張正康:我和你是從小在一起的好朋友,我跟王承誠什麽關係你還不清楚。倒底我們做啥事值得你們調查?。張沒有說出信的事,隻說段的話哪裏信得。他深深地覺得自己的飯碗是泥做的,不曉得哪天飛來橫禍就會摔得稀巴爛。他要報複,要到廣闊天地闖蕩闖蕩。一方麵在給當權派的公開信中提出還要去更大的醫院治腳,以避免哪天遭遇精減後無謀生手段。一方麵萬一請不準假,也有財力造反到底,一走了之。他私下開了張一千元的存單交給王承誠,讓王到外地辦托收支取。他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麽,提心吊膽一個多月,算是豁出去了。直到王打電話來說錢已取得,他在裝訂憑證的封底寫了張借條,聲稱這一非常舉動的政治責任應由迫害他的冷宿二人承擔,他隻認經濟責任(那時候尚沒有刑責的說法)。開弓沒有回頭箭,他把這次行動看成一場賭博。

辦完年終決算,他到支行跟領導軟磨。支行造反派支持他的革命行動,冷教導員終於在他的假條上簽字同意。此時各地的武鬥漫延,班車停開,會理幾乎成了孤島,他又為行程擔憂起來。

走前一天半夜兩點,他在睡夢中被哄鬧聲驚醒,一麵穿衣服,一麵才聽出來是工農兵禮堂著火了。他係好腿架出門一看,濃重的火柱和煙霧似乎就在數米開外,院子裏高高的桉樹都接著跳躍飛舞的火星了。遠處傳來聽不清的叫喊,近處人們竊竊私語。有人罵道:把狗日的千刀萬剮。”“唉!這些人太狠心了狗日的115師倒汽油自已燒的。(工農兵禮堂是川劇團的駐地,而川劇團的人被認為是保守派115師的鐵杆)他走到十字路口,一群頭戴藤帽,手執鋤把、鋼釺的男女,正在對火中逃生的大人小孩搜身。有婦女還抱著被單裹住的嬰兒。發現川劇團的就押到旁邊看管起來。勝利者裝出惋惜的模樣,不斷咒罵俘虜:人民的禮堂啊,狗日的要娃娃不要禮堂狗日的自己燒了想跑,往哪裏跑?”“血債要用血來還,你狗日的開槍打了我們十多個人就算了嗎?......他一聽就知道誰是縱火犯,何況昨晚就不斷有急驟的喇叭號召兵團(井岡山)戰士集聚有重要事項研究。街上交頭接耳議論的不少。碰到個熟人,說今晚要出大事,趕快回家吧。他以為無非兩派真槍實彈幹一場,誰知把大躍進中幾萬人出力流汗蓋的禮堂化為灰燼。幸好那晚皓皓園月,滿天星鬥,沒有一絲微風,禮堂前麵是廣場,後麵是球場,左右的通道與民房隔開,才未殃及池魚。為什麽總是少數人的爭權奪利導致大多數人不得安生呢?像是送行的大火又預示他此去的何種兆頭?

 

1968年元月14日他搭乘原紅格商店車二哥給他找的汽車到紅格,再搭車到渡口。第二天坐車到米易埡口。那是一輛貨車車廂上支撐帆布篷的客車,本來直到成都,但他為了去撒連拿錢,順便與阿咩告別,便隻買了短途,座位自然在最後。車子溯雅壟江、安寧河而上時,咆哮的遄流,飛濺的水花,使他暈眩幾致嘔吐。晚上他作〈車行安寧河畔悼母〉:四籟灰沙萬物空,我心抽搐淚眼濛。車行顛簸山欲墮,水濺空濛樹豈鬆。為奪壯誌驅前路,猶憑教導憶慈容。若得整治安寧河,洗盡黃沙歸處同。

古傳涇渭兩分明,今者溯江豈有寧?夾岸青山無闕處,為何偏狹不容人?

埡口過河就是撒連,到田間找到崔濤。崔是王承誠地校同學,很要好,曾到紅格一起耍過。王取到錢後不便來益門,說是由崔濤轉交,當然也是謹慎的做法。崔拿出450元,說王承誠交的就是這些,他不好追問,後來與王心照不宣亦再沒提過。崔濤是出身地字號的孤兒,精減回家後隻能務農,因是文化人,被派到附近的生產隊作會計。他倆相處了五天,他對崔濤日出而作,一個人耕種、做飯、挑水、洗衣,但又堅持讀書,寫得一手好字,不時琴笛洞簫的毅力佩服得五體投地。崔濤帶他到丙穀趕街,看到一群孩子用撿來的紙煙盒褶成三角形,然後趴在地上翹著小屁股口吹、手拍使煙盒翻動,再根據香煙的價格和煙盒的稀缺度賭博。比如中華牌一億,牡丹牌十萬等等相交換。這本是當年盛行城鄉的一種遊戲。崔問他你觀察娃娃們玩的代表甚麽?他諤然。那不就是十足的吹、捧、拍嗎!多麽淋漓盡致。崔濤陪他到丙海上墳,他感慨萬千:

看了母親的墓,孤零零在丙海後坡,紅旗大堰像條裙帶,更有安寧濁波,不勝厭惡。        看了母親的墳,複著的黃土隻有一層,大自然、地祇、天神,為何如此待人?想起母親的艱辛,想起母親的憂容,我隻有鞭策自己,發奮,發奮。            看了母親的歸處,我捏一捏墳頭的黃土,一麵四顧。天是這樣的高,山不過一座大塚,飄泊的浮雲呀,你在祭誰?是不是山下也有你的姆姆?讓我們結伴吧,讓我們一路,尋找幹將莫邪,尋找宴之敖者,我願為自由獻出肺腑。崔濤送他走了五十裏至潘連(米易縣城)住了一夜,為路上安全,他到銀行存了300元,然後去西昌。西昌到雅安方向已不通車,聽說昭覺到成都還有班車,他買了去昭覺的貨車票,站在車廂上,幸好車程不長,兩三個鍾頭就到了。當時西昌地區和涼山彝族自治州尚未合並,昭覺是涼山首府。差點收他為養子的二表孃的女兒女婿都在昭覺,一家人住在縣委裏麵。二表孃對他的突然出現高興萬分,要他多住幾天,而他一下車就買好了第三天的車票。二表孃才從會理回去,說外婆那天到他家,聽說他走了,曾痛哭流涕說見不到他了。他一大早離開昭覺時,二表孃叮囑他回程也一定要來昭覺,全家人都''到車站送行。

客車奔馳在高山和峽穀裏。峽穀之狹,好像是人工斧劈山巒而成。眼前是山連山,巔重巔,沒有一點綠色。偶爾有養路工栽的幾棵白楊也是光枝丫叉,襯托不出半點山色。彝胞的房屋,根本構不成個字,大抵在半山腰突出的土墚上孤零零一間,至多兩間茅屋,屋壁上釘著東一張西一張晾曬的羊皮或牛皮。有些屋旁圈了頂多容納三五隻羊的畜欄。兩棵枯樹之間搭根長長的木棍曬著連鬚帶葉的園根蘿卜。屋前屋後看不出任何水溝水泉的痕跡。據說吃水要下老深老深的溝底去揹,來回好幾裏路。公路左彎右拐上到黃茅埂,已是海拔五千米的山峰。天高氣爽,皓日當空,地上的霜層和石頭上的冰淩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風頂大,車內的氣溫卻不怎麽低。放眼望去,前麵有一圈蒼色裹著雲海,好像黑漆盆盛著滿滿的肥皂泡被仙女揉搓,溢出在藍色的地毯上。汽車朝著盆的方向開了許久,像是在盆邊,他隻消伸手便能掬一抔潔白柔軟的肥皂泡,即如兒時在阿咩的洗衣盆邊那樣。不過車與盆始終是若即若離,盆和泡靠近攏來又遠飛開去。

天色突然陰起來。問旁邊的新涼山人(在那裏工作的外地漢族),回答進入小涼山地界,知道在剛才的雲海下麵了。這裏的山是青的,雲杉、羅漢竹的枝葉掛著冰淩,電線杆像玻璃材質,電線既粗又透明。路麵濕滑,汽車不得不緩緩而行。全車旅客驚歎眼前的美景,連小孩都手舞足蹈。那乳白的山峰,千樹萬樹梨花開的雲鬆,茅屋沿下吊著的冰棍,突出山崖的岩石下的冰柱.......多麽逗人啊!猛然間他看見一叢叢羅漢竹被積雪壓得匍匐在地,尚未著地的葉子好比一隻隻綠眼睛,滴滴答答地流淚。為什麽自然界的景色也如此矛盾,如畫的雪景亦滲透辛酸?

下完小涼山,進入數十公裏長的山溝,陽坡上排列一簇簇的茶叢。有些地方用石頭精心地砌成半圓平台,台上種棵矮樹,樹周種蔬菜。活像印象派畫家在灰色和黃色背景上東塗西抹。陡峭的山坡又現出修枝剪葉過的柑樹,一片片蔓延而上直接雲天。一個幹部模樣的旅客說這裏是西寧勞改農場。開墾這些處女地該是多麽艱巨的工程啊!

當天歇金沙江邊的平山縣新市鎮。離開新市鎮,汽車開始爬五指山就迎來冬雨,合著吹進車內的寒風,腳都有些僵。在山下往上瞅,雲蒸霧罩削去了山頭。一旦進入濃霧,覺得僅僅車輪著地所在踏實,一尺之外便是懸崖,客車的破霧燈像兩隻探路棒,全車人的性命都操在司機手裏。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左沒有山石,右沒有草木。他的心由不得一緊。正是大年初一呢!又在路上住了一夜,初二才到成都。成都的形勢有些緊張,晚上常常被槍聲驚醒,有時還是噠噠噠的機槍連射。白天倒仍然車水馬龍,茶館的竹椅坐滿了人,購物的長隊可以排整條街。他不能盤桓,很快坐火車到重慶,買了隔天到武漢的四等艙船票。船到萬縣已經半夜,說是天亮了才能過三峽,旅客們紛紛下船,他也高一腳低一腳地跟去。不少人扛著藤椅之類土特產回船,隻有他空去空回,還得小心翼翼地摸黑跨下每一步石坎。四等艙是僅僅貴過統艙,有床位的便宜貨。一間房六乘上下床,住12個人。他旁邊一對母女,小姑娘四五歲吧,花衣服,白白淨淨。他笑臉逗一下。那姑娘瞪眼:你臭。呸!吐出口涎。幸好其它人,包括孩子的母親都沒注意,他也知道自己是全艙穿得最寒酸的人。頓時想起到重慶當天在家食品商店的餐廳吃飯,把從成都帶在路上吃的饅頭燙進湯裏。一個跟這女孩差不多大小的姑娘,臉髒,頭發很亂,衣服看不出顏色,站在旁邊直直地盯著他吃。他問:你要啥?姑娘不開腔,眼光仍然盯著。他從湯碗麵上夾一大塊饅頭遞給姑娘。她趕緊伸手來接,把筷頭也捏住了,又伸出另一隻小手幫忙才把筷子褪出,然後轉過身,饅頭往嘴裏一塞跑。  

順流而下的東方紅二號足足開了三天兩夜才到武漢。他記住大哥的囑咐,到一個地方不要隨便打聽路徑,以免被人看出生疏受騙。走進堤岸旁邊巷口的一家小飯館,因為肚子餓,門外幾個篷頭垢麵的人沒有引起他注意。他在櫃台買牌子(顯示飯菜種類竹片),便走上一個來要糧票。他用一斤的全國糧票,買了半斤,找回的半斤遞給那人。門外的全圍過來,個個伸手:我餓得很呀!給二兩行不行?他趕緊突圍:沒有了,沒有了。剩下的都給那個了。顧客不多,服務員很快端來飯菜。那些人一桌桌挨個討錢,討糧票。他還沒吃到一半,一個中年人向他捧著雙手示意他給點飯。他把碗裏的飯擀了大半在那人手裏。一個端個破碗的小夥子又走過來,碗裏有一小砣飯,眼睛照樣盯著他的飯菜。他隻好把盤裏的菜擀在那碗裏。正低頭刨口飯,又上來一個:我一天沒吃東西了,請你給點飯吧!知道這頓飯完不成,他起身拎著包離開。此時天已擦黑,他加快步伐,不時回頭看看有沒有人跟在後麵。

為了瞻仰偉大領袖的故居,買了直達廣州的硬座車票,他在長沙下車,再轉車到韶山。老人家的祖屋13間房子,門外一個大池塘,介紹是中農成份。而他丙海壩老家的房子沒有這麽寬,卻是地主。哪怕會理周邊的地主、富農,一半以上達不到這樣的局住環境吧。這便是地區差異,所謂錯誤的時間生在錯誤的地點是也。

憑著同春大哥寄給他的廣州市交通圖地圖,很快找到百靈路興隆西二巷。大哥家在個四五戶人的雜院裏,兩間平房也就二十來平方。裏間一張上下鋪的寬床,一個梳妝台便沒剩下多少空間。外間靠牆角支張單人床,亦是上下兩層,另一角放張書桌,中間一張飯桌,幾隻園凳。門外過道尺多口徑的蜂窩煤爐煮飯又炒菜加燒開水。小便可以在進院門旁邊幾家人共用的衝涼間內解決。大便則要去巷口的公廁,或者自備的馬桶。公廁的蹲位雖然不少,若非晚上十點至淩晨五點,都必須排隊。那個隊叫做站崗,即守在蹲位前麵,等方便著的那人提起褲子離開。有時站錯位,後來的在別的蹲口上了,而你站崗的那人把著茅坑不拉屎,也隻能自認倒黴。每天早晨巷子裏響起連續的鈴聲,各家各戶趕緊拎著馬桶、便盆倒進糞便車,錯過了就得再放一天一夜,或者去公廁裏倒。

同春大哥曆來是他的偶象。是他家解放前鄰居劉國臣爹爹的長子。十多歲就能幫錫匠爹爹掙錢。每年春節造些市麵上見不到的小玩藝,賺得還不少。抗戰期間,會理在駝峰航線上,曾經有架飛機失事落在城南九榜。當局派來處理的人中有個姓歐陽的機械師與劉家打交道時,見同春大哥聰明,完成任務後帶著大哥去昆明發展。抗戰勝利後又進入柳州鐵路局成為一個高級焊工。臨解放時在廣州通用機械廠,參加了地下黨組織的護廠運動。後來入黨,到哈爾濱工業大學學習,任機器廠工藝科科長,全國焊接學會理事。五十年代同春哥給玉春姐寄精美的《人民畫報》、《民族畫報》,連環畫等等都同時寄給他一份,連同其與蘇聯轉家合影,公派廬山療養的照片,成為他在同學們麵前炫耀的資本。此時的同春哥已是廣州重型機器廠(前身即通用機器廠)研究所所長,還加頂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妻子在離家不遠的市總工會工作。九歲的女兒和兩個弟弟雖然是小學生,革命期間也沒怎麽上課。大哥一早騎幾十分鍾的自行車到河(珠江)南廠裏上班,有時候下午三四點就回來買菜做飯了。他也一早就出去,醫院不必說,旅遊景點和大街小巷都逛遍了。

不消找醫生,他就對治療澈底失望,因為沒有哪條街見不到瘸子,有的比他嚴重得多。那裏小兒麻痹症高發,據說與貓鼠蛇蟲什麽都吃有關。一個麵容清秀,上半身勻稱的女子,兩隻幾寸長的腳塌拉著,以兩個圓凳代步。一個凳放到前麵,屁股一摔坐上去,再把空凳放向前,摔過去坐下,一左一右地行進。守著中山醫學院這樣的頂尖醫療機構,對偌大的群體都無可奈何,他還有什麽想頭。聊以自慰的是,這裏不像此前的各個地方,總有小孩對他投出異樣的目光,大約見怪不怪吧。他帶的錢已經不多,一到廣州就去銀行辦理300元存單的托收,要不是等錢,他早就開路大大的了。

大哥一閑下來,就給他上社會課。特別強調處好人際關係,珍惜每一分鍾,看準了的東西就要全力去幹,要舍得花本錢等等。有次焊接學會在廣州13層的愛群(文革更名為人民大廈)開會,大哥把自己的出席證給他,讓他飽飽眼福,但叮囑他要裝大塊頭,否則像你這樣的裝束,縮手縮腳,東張西望,人家準趕你。他穿上成都大哥給他的肩上帶袢兒的軍官服,手杵文明棍,邁著咯吱咯吱的腿架,昂首挺胸直接走進大廳的電梯門前。果然守衛(那時沒有保安的稱呼)隻看了他一眼,並沒要他出示證件。進電梯後他吐出十樓二字,電梯司機到後停機開門,照呼他出去。那十多元一天的房間,床墊七八寸厚,還有洗澡間,以及樓頂花園極目遠眺,整個廣州盡收眼底,都使他驚歎不已。自然,又要聯想白果九隊的老農。

一個月後幾乎天天跑銀行,四十多天托收才回來取到錢。動身前一天晚上大哥告訴他,按照當地的習慣留食不留宿,但是他到的那天閑談中知道他每月隻有27.5元的工資,不忍心要他住旅館,便讓三個孩子睡夫妻二人大床的上層,他一個人睡外間的小床。幸虧是早春二月。大哥硬要給他40元,他推不脫(不敢說出300元的事),回會理後給了玉春姐,說是大哥帶的。第二天送他到火車站,依依惜別。

 

火車晚點三個小時,到杭州已經十一點多。車站附近的旅館紛紛掛著客滿牌。他此後去的各個地方,同春大哥都去過,包括路上的小吃,均介紹一通。大哥說西湖周圍有好多旅館,他便乘一路通宵電車來到湖濱,跟在一群同下火車的小青年身後,逐家旅館掃蕩,不是敲不開門,就是隔著柵欄裏麵回應沒有了,沒有了。遠遠地看到華僑旅館的霓虹燈,走進明晃晃的大廳,愁著這裏的房間不知道多貴,但又無可奈何。櫃台後麵的服務員是個老頭,說是隻剩一個四人間,但必須憑四個人一行的介紹信才能入住。五個華南工學院的大學生央求說自己調濟擠一下也不行。另外有三個人願意掏錢住四人間同樣不允。那服務員桌上擺了一攤主席紀念章在欣賞,有人拿出紀念章試圖賄賂,也得不到通融。磨蹭了一會兒,老頭說,都半夜了,還開什麽房間,你們不如就在這大廳裏克服算了。大家恍然,趕緊搶占沙發。他受腿架之累,十多張沙發最後的隻有一張單人了。睡上去雖然腳伸不直,比起火車硬座,甚至大哥家的板床還舒服,他美美地入夢。一覺醒來已經五點過,到廳後的衛生間,從沒玩過抽水馬桶,坐下去怎麽也屙不出來,隻好雙手撐著馬桶邊沿,半蹲式才拉完。起身東找西看,按了一下水箱上的圓鈕,嘩地一下,簌簌簌地流個不停。他又按一下,依然如此。稍等再按,水流還止不住。心想惹禍了,怕要水漫金山,急步逃出旅館還不時回頭,看有沒有人追上來。

天亮了,下著小雨,西湖被灰綢遮住,不到湖邊看不出水。對岸的山林樓台亦是灰濛,隻見右角的寶刹塔還留個三角形的尖,刺破灰綢突出來。他在廣州買的塑料薄膜雨衣,塞在旅行包裏忘了拿出來,寄放在火車站,隻好冒雨前行。柳樹無鶯,斷橋不斷,三潭哪裏有潭?他佩服那些文人墨客的想象力。乘公交車到靈隱寺,遊客不少。鑽進一線天,昂首通天洞的;坐在嘻皮笑臉的石羅漢肩上,摸著它的光頭,拌鬼臉照像的;在多寶天王的座下歇一歇的......總之,每一個能使人感到稀奇古怪的地方,都有人享受那種稀奇古怪。大雄寶殿的金字雖然閃閃,為防止紅衛兵破壞,殿的三麵用磚頭嚴密砌封。神聖不可侵犯的菩薩,被囚禁在裏麵,陽光都透不進去,別說香火。就連那放蕩不羈的濟公,也須謹遵獄規,不敢越雷池一步。有人指點一個掃地的老頭,悄聲說是鄧大悲,靈隱的主持,半個世紀以來,縱然政權更替,那些朝官州令或書記省長都要親密會見的大人物。如今卻被革命群眾揪上台批鬥,取締了高薪,廢除了特權。本來想朝拜嶽飛,對秦檜夫婦吐泡口水,嶽墳大門緊閉,立著遊人止步的牌子。精忠無途也歟。

在上海住了一夜,外灘的洋樓和堤岸上打拳、舞劍、拉琴、唱歌的人們相映成趣,隻是沒有現在的廣場舞。而那被稱呼抱腰舞的交誼舞,也屬資產階級享樂不再現身。城隍廟的五香豆吹得很凶,他買了兩包準備帶給三哥。三哥又讓他帶回會理。胡同邊靠牆一條小便溝,根本不在乎身後的男女來來去去,跨上台階就唰唰唰,成為他回去後每次介紹的必要談資。蘇州的拙政園獅子林他也專門下車去領略,不過興味索然,無錫就免了。

清明節恰逢他25歲生日,他拜謁中山陵。幾百上千級的台階,他習慣了拄拐和腿架。好多超過他的人都回頭看他,有驚奇的神色,有憐惜的眼光。他注視孫先生慈詳的坐像,想起武漢街頭扶著拐杖的立像,以及成都春熙路的銅像,無不文質彬彬。難怪在曆史上多委曲求全,有時還被人左右。哪像偉大導師、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毛主席韶山20多歲的塑像,就是無拘無束,揮斥方遒的岸然形象。上中山陵之前,他還去了孝陵。兩相比較,他又覺得孫先生值得。明太祖的奇功應在孫先生之上,而孝陵土裏土氣,偏居一隅。中山陵卻是迎著陽光的坡地,山腳有茶圃果園。半圓形廣場周圍是參天的大樹,濃密低垂,可為八九個人遮蔭。數百米的石砌長廊被翠柏夾道,修飾成一簇簇倒立的桃形。加上高高在上的階梯,氣勢何等恢弘?

乘江輪到浦口上火車,他看到了霧氣濛濛中的長江大橋的輪廓,正在修建中的大橋和天外立著的好象一動不動的輪船、帆船,以灰色的天空為背景,構成一幅水墨畫。隔天,他啃著德州燒雞,進入黃土高原,還在回憶此行那些畫。

火車一早到太原,他守在太鋼鋼鐵研究所東大門想攔住三哥,上班的人流都走完了還沒見著。東問西問找到電磁試驗室才與十一年不見的三哥相會,三哥卻是從北門進去的。三哥的音容不變,隻是火漢褡(鈕扣為布袢的手工對襟衫)換成了工作服,中午卻使他大吃一驚。三哥邀四川達縣人的好友劉廣州一道給他接風洗塵。劉對他說,你住幾天後去看看你嫂子。他抿嘴一笑,看著三哥,以為開玩笑。三哥紅著臉不說話。劉又說:看看吧,滿不錯的,離這裏也不遠。他問三哥:啊!談成了嗎?劉驚訝:都結婚啦,還沒告訴你?他轉臉盯著三哥:什麽時候,怎麽我不知道?劉說:是去年吧?三哥:去年九月份。三嫂比三哥小七歲,家在祁縣農村,是三哥同單位的山西師傅介紹的,應該是買賣婚姻,不過隻花了二百多元的彩禮和二百元的英拉格手錶。雖然結婚半年多,三哥去了四五次,當地風俗不能在娘家同房,以至每次都是白跑。他更不好前去拜見了。三哥帶信下去,幾天後哥倆去火車站接到三嫂。一個同事讓出了自己的單間給三哥臨時居住。三嫂洗洗縫縫忙碌了幾天。北方的姑娘果然能幹,自行車、縫紉機不在話下,三哥也煥然一新。哪象南方一些農村婆娘,為點針頭線腦也要跳腳罵街。三嫂一口晉腔跟他川味普通話有時聽不懂對方,但不妨礙拉拉家常。隻是廚藝不敢恭維。三嫂吃得既簡單又少,麵餎嗒隻有鹹味;而他什麽炒腰花之類三嫂嚐一筷頭就不再動了。

三哥住的集體宿舍太擠,劉廣州住的三人間恰好有個室友出差個多月,把他安排住那室友的床。某星期天大家還在睡懶覺,聽到有人敲門,他起身開門,一隻腳跨進來,使你無法再關上。原來是要錢的,他給了張一角的票子,那人才抽回腳去。劉廣州告訴他,乞丐們都知道太鋼哪天發工資,發工資後的星期天準會來上班,挨家挨戶,一間也不放過。雖然兩分五分的硬幣,或一角兩角都能打發,他住的小樓宿舍有百十來戶,太鋼幾萬職工,收獲應該不少呢。

那時候三哥的糧食定量每月有三十斤,百分之三十的細糧可以買饅頭、麵條之類。百分之七十的粗糧隻能買玉米窩窩頭或小米粥。南方籍的職工在定量之內可買三斤大米或米飯。他去之前三哥積攢了三四十斤細糧票和米票,生怕他吃不慣。啃了幾次甜甜的窩窩頭,喝著清清的小米粥,他竟然上了癮。離開太原時要三嫂給他準備了幾斤小米。然而帶回會理後怎麽也煮不出那爽口的味道。有人說山西的水堿性重,才能提出那種味道。 山西人愛吃醋,鋼研所餐廳裏擺著一大罐醋,免費供應。此話不無道理。

太原武鬥升級,整夜機槍嘎嘎,炮聲隆隆,據說已死十多個人,三哥勸他回家。他本想看看熱鬧,體驗一下戰爭究竟是怎麽回事,但又覺得無謂犧牲且拖累三哥太不應該,可惜之下,作〈卜算子〉揮別:

汾河炮聲隆,天際風雷激,不是有心戀客歸,流矢為之逼。

年少惜光陰,卻把光陰擲,漫嚼玉茭小米粥,此味登龍席。

 

四月三十坐火車抵達北京,終點站是豐台。下車後到旅客住宿登記處憑赴外就醫的證明,被分配到大柵欄一家旅館,八人間,每晚五毛錢。第二天一早趕車到天安門,故宮不開放,在勞動公園遊了一圈,又去天壇試驗回音壁。下午三點欲回天安門,長安街的東西街口被橫街坐著的一排排紅衛兵和解放軍阻斷,進不去了。他知道晚上要放焰火,便到前門一家小餐館,要了一毛錢一盤烤鴨,六分錢一杯啤酒,上二樓靠窗的位置,向北正對天安門的高空,終於把五彩斑斕看了個夠。北京的好多景點都不開放,他也膩了遊山玩水,擠上回成都的火車,滿車的紅衛兵,過道上、廁所裏全插滿了人,坐椅下、貨架上也可以睡人。一路上停停開開,三天三夜才到達。成都到西昌的交通完全中斷,連節節高的短途,打聽之下,也沒法銜接。走路吧,一千多裏,他還給思懋買了口大皮箱,怎麽揹得動。

漫長的等待中,王承誠、崔濤遊峨眉山後來成都,吹起殼子,提起他的向往,他要二人陪他再去一趟。在蔣介石住過的報佛寺歇了一夜。爬到清音閣,腳有點疼,二人說再上去花的體力跟收獲不成比例,勸他放棄。轉萬年寺住宿。第二天下山後來到彭山縣,住進一家小旅館。服務員說有吃的東西注意一下,免得老鼠光顧。他們把隨身帶的幾個麵包吊在床頭的蚊帳頂上。夜裏聽到響動,他撳電筒一照。我的天,一串耗子順著支撐蚊帳的竹杆上爬,就像電影裏華爾街的小轎車一輛接一輛,然後嘩啦啦摔在地上,四散而逃,真是怵目驚心。

他試圖從昆明回去,買了張站台票混上火車,幾次見到列車員檢票就躲進廁所。車過宣威終於被查出來,補了七元貴陽到昆明的車票。他知道自己墮落了,但又想起書上說的每個人應該按照自己的生活手段救自己釋然。豈知昆明到渡口班車停開,無法前行,又混上到貴陽的火車。中午到站,晚上才有去重慶的車 。他逛一圈街,在河濱公園岸邊歇腳。眼下是南明河一汪墨水,看上去比成都錦江更髒。好些人在河中遊泳。幾個皮膚白晰,臉蛋漂亮的姑娘在河心嘻戲打鬧。這些平時有點風吹來也要戴口罩的聖潔女神,卻不怕陣陣腥臭刺鼻的河水沾汙,真不可思議。

94次快車停在遵義站個多小時還不開,列車員一個也不見,旅客們開始煩躁不安,紛紛下車。有的聚在車站軍管會門口,有的在餐車窗下。列車員全部在餐車上,且把兩頭的通道鎖了,隻打開一扇車窗。問詢之下,才知道在上一站的黃通山停車時,幾個夥子跳上車,抓住個列車員就打,打完後又跑了。列車員傷勢不輕,剛剛止住血。據說該列車在貴州境內已發生過三次類似事件,這是第四次。為了維護生命安全,列車長已致電鐵道部、成都局,要求省革委、當地軍分區、鐵路軍管會派專人來處理。聲稱處理好了才開車。旅客們炸開了鍋,認為不該把他們當籌碼甩在半路,他們要回去抓革命促生產。雙方隔窗辯論,列車員自然理虧,幹脆把車窗哢地一下關上。旅客激怒了,高呼把關窗的拉下來。有人撞開了臥鋪車廂通餐車的門,大家一擁而上,撕扯關窗的列車員。情勢混亂,那個前額榭頂,油麵光滑的車長站上椅子,表示同意旅客們的意見,說服列車員上班。一刻鍾之後,列車啟動。

重慶下車後走了好長的鐵軌,企圖從工作人員進入的便門出站,被擋了回來。再上火車到內江舅舅家。舅媽正做月子,不便多留,又回成都。請探親假回成都的梅孃打聽到鋅礦有輛卡車接它滯留成都的職工回去,陪同他好說歹說地央求鋅礦駐蓉辦事處負責人,同意他回去補票。算下來這一去耗時半年有多。

回到原點,他給聽他吹牛的同事、朋友最後一句話必定是:看了一場價格昂貴的電影。再歎口氣。

 

 

他的革命熱情已經蕩然無存。恰好中央指示金融係統不準介入兩派鬥爭。營業所對門新華書店的營業員程為璨是他小學同學,就一個人守店,大家都稱呼程經理。他看完一本又借一本地飽覽新書。象姚雪垠的《李自成》,就是出去之前讀完的。此時他借了本《農村醫生手冊》,仔細研讀起來。後來程經理可能忘了,沒有問過他,他也沒給人家還回去。武鬥中廠礦停產,商店停業,銀行自然關門。營業所金庫的錢送去礦區辦事處保管,職工回城每天去支行報個到。武鬥結束,全部業務並入辦事處,取消礦區二字。他們也搬到辦事處去住。益門街上營業所的房子全部劃給了區衛生院。他學醫不成,買本《服裝裁剪》,置備了軟尺、直尺、長剪、畫粉片。可惜人人都隻有那幾尺布票,哪有操手藝的空間。供銷社的出納員楊作華先前與他是同一造反派的戰友,每天又必來銀行打交道,佩服他的學習精神,拿來六尺卡嘰布,托他裁條褲子。楊用縫紉機車出來後,穿上身屁股和大腿繃得老緊,性倒是性感得很,動一下股溝的縫就掙開了。原來他忘了放一公分的縫邊。她無法再穿,等兒子長幾年後改成童褲。他還買了《礦石收音機》一書。大哥聽說後,托人把淘汰的電子管收音機帶來給他。他東掇西掇,居然收得到美國之音。好友胡仲道的房東有個礦石收音機雜音太大,仲道讓他修一下。他既無萬用表,又無線路圖,甚至連烙鐵也不用,就敢在半導體兩頭拆來卸去。一下子聲音全無。正負極接錯,把五元多的半導體燒了。本地買不到半導體,人家看在老胡的麵子上也沒有說他。他卻幾年不敢麵對那位房東。

益門辦事處離益門街一裏路程。修在背靠山坡的高坎上。坎下是公路。公路下麵是汽車站,後麵是河溝。辦事處一共兩排房子。前麵的平房作營業室,庫房及庫房守護室。後麵兩層樓房五個開間,十間房。八個單身(有的家屬在外地)男女組成了夥食團。上山找柴,開荒種菜,輪流做飯,他都奮勇參加。隻有用水要到汽車站河岸的水井挑上坡來,同事們怎麽也不讓他勞駕。每天兩頓飯,每頓按一個人四兩下米,煮熟後分成八碗。有一頓吃豆花,幾個男士打賭,他說他能吃三碗。別人說你能吃完,他們自己的那份就算招待了。他硬是把一品碗豆花和三碗飯鯁進肚裏。鋅礦耐火材料加工廠夥食團蒸的饅頭,五兩麵一個。他有時買兩個回來,一不做二不休,不用菜就解決掉。俗話說飯脹傻膿包,他吃這麽多又不長肉。

1971年,隨著鋅礦礦部搬上天寶山,支行決定成立天寶分理處,派他和王炬清籌建。王任負責人兼出納,他任會計。五年多的益門生涯算是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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