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姑婆
比起阿公,幺姑婆是這家人中最卑微最少人提起的。誰也不知道幺姑婆叫什麽名字,隻曉得她是阿公的遠房本家妹妹,因為矮小,比他長輩的人無論老少都喊她小幺姑。他家搬到會理,她便隨著一起來了,其實是幫工(傭人)。自他記事,幺姑婆就是瞎子。大人們尤其是阿公教育孩子要敬惜字紙,總是把幺姑婆作為例子,說她用字紙揩屁股,得罪神靈才導致眼瞎。家人吃飯從不讓她上桌,端碗飯夾些菜在廚房裏吃。有時候她也會提出來,什麽菜好吃,想添一點,但要看有沒有多餘或其它人的心情。
盡管這家人認識不少醫生,他的大姑丈太紹岐,阿公阿爸的好朋友張崇祿等等都是小有名氣的中醫,但幺姑婆生病從來沒看過。傷風感冒什麽的她就一早拿個大品碗,守在孩子們的臥室門口,等哪個起床出來便要求他把尿屙在碗裏,她便一咕嚕趁熱喝下去。而這樣的童便居然還管用。她曾經摔過跤,跌斷了左手尺骨和撓骨,也不找醫生投一投,胡亂包些草藥,那手臂成了彎弓一樣。兩樣殘疾令幺姑婆做不了多少事,便被視為好吃懶做,動輒得咎,嗬斥推搡成了家常便飯。凡事瞞不過鄰居,土改時也有工作隊員找過她,意圖讓她與這家人劃清界限。她卻咬定是阿公的妹妹,一家人對她很好。也許是認命,也許在她那黑暗的世界裏看不到差別也就不懂得什麽叫岐視。的確,離開這家人,誰又會真心照顧她。有時候她在房東葉二表媽的堂屋門口曬曬太陽也被葉咒罵。
幺姑婆的臥室很少有人進去,凳子上搭扇門板就是床,再鋪些穀草墊床棉絮,蓋的也是棉絮,都是別人淘汰下來的,也免了洗床單被單的麻煩。兩三年才做一套新衣服,要等家裏來了客人才穿。身上補丁重補丁的衣褲很難看,是她求侄孫穿針線自己摸索補出來的。那時候阿咩每周都要洗全家人的夜服,唯獨幺姑婆的讓她自力更生,也不知道好久洗一次。
阿公去世後,阿咩退了租屋,隻留下一間堂屋外偏廈搭的廚房讓幺姑婆住。他去住校。幺姑婆雖瞎,還有光感,家裏到公共食堂的路走了半年也能杵根竹杆找到。阿咩和他竟然沒問過老人的一日兩餐,隻是在中秋節前叫他送了兩個餅子過去。幺姑婆已經病臥在床,兩天沒吃飯,見到他很高興,巴不得他多呆一會。幾天後葉二表媽帶信來,說幺姑婆死了。他和阿咩趕過去,被葉二表媽數落了一番,口中雖然是人快死了你們也不聞不問,其實是人死在她的屋中不高興。阿咩托人找到西來寺專門替人收屍的毛該頭,釘了個木匣子裝上幺姑婆,也不知道弄哪去埋了。
這是很少人知道或提起的這家人的醜惡。阿咩後來為此自責過。
上帝啊,饒恕他們吧!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