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
阿公既是他見過的劉家的始祖,也是迄今值得驕傲的劉家最受尊敬的人。其生平事跡在《會理文史》及檔案中有所記載。他眼中的阿公始終是一個著藍灰偏襟長衫,留齊胸白須,頭戴黒色瓜皮小帽,五尺長的墨竹煙杆從不離手的老人。他二哥就是因為常常跟隨老人而被同伴起外號“老煙杆”。阿公是孫子們的活字典。盡管老眼昏花,隻要你用手指在他掌中寫出筆畫,他馬上就會說出讀音,並解釋字義。阿公一生的薪金全都用來買書。工具書更是見著就買。什麽《康煦字典》、《醫學大辭典》、《植物辭典》,《二十四史》全都有。他家夏秋之交最重要的事就是在天井裏支起長條凳,搭上木板曝曬圖書。幾大櫃的圖書需幾個晴天才能曬完。而每次搬家最多最重的也是書。土改時書櫃被沒收分去裝其它東西了,偌多的書再沒有曬過。最後一次搬到葉家大院,全部堆在樓上。二哥三哥一走,再沒人讀它,有的生了蠹蟲。1958年成立會理圖書館,當局號召捐書。阿咩和他動員阿公捐書,因為他們認為那些書不但沒用,還是累贅。阿公先是不說話,木雕泥塑似地坐著,眼睛看向門外。好一陣才搖搖頭,歎口氣,說還是要留下一些吧。他把阿公手書的目錄拿出來,念一部書名,看一眼阿公。這也捨不得,那也“你們今後怕要用得上”,宛如在割心頭肉。他有些煩,放下目錄,做出罷工的樣子。阿公並沒有像他那樣賭氣,來個隨你們的便,全送,一本不留。而是大大滴讓步,在上千冊書中留下一木箱主要是工具書的精華之精華。最後淒然地看著那一大堆即將送掉的書,此前幾個兒孫離家遠行,老人家都沒這樣難過。那個西昌口音的年青圖書管理員,挑著一對大籮來家裏跑了好幾趟。幾年之後文革開始,破四舊,阿爸又把這箱留下的書交到居委會。僅有一部《中國人名大辭典》和《國音字典》,以及中華民國四年版的《辭源》由他帶到紅格,並一直與他相伴幸存下來。會理圖書館一成立就在鍾鼓樓上。文革武鬥,鍾鼓樓恰在“三八線”上, 成為雙方 火力的交點,房子都打得稀亡八爛,幹脆拆掉。那些圖書的下落......幸好阿公早已離世。
他念初二那年,有個四班的同學告訴他,曆史課上馬凡懋老師講了一個阿公的故事。說阿公在辛亥革命那年率幾個青年到成都參加保路運動,好友何香笠等直送到永定營。分別時阿公發誓:“大丈夫非高車駟馬不過此橋。”何香笠吟詩一首作答,末兩句“橋頭擺下迎賓酒,惟恐先生繞道行”。結果一行人走到邛崍就聽說運動遭總督趙爾豐鎮壓,隻好解散返程。阿公果然沒臉過永定營,而舍近求遠從普威回到米易。該同學似乎有嘲笑之意。他憤憤然地去問阿公,有沒有這事。阿公笑了笑,“他說我是革命黨,多光榮啊”。
阿公曾講過在成都考舉人,發榜的頭天晚上做了個夢,一個鬼撲過來,阿公問你為何撲我,鬼答:“你的缸子裏怎麽沒有一鬥米?”醒來就覺得不妙。落榜後即悟出:魁字缺鬥,豈不是鬼。科舉夢斷,阿公在蓉大病一場,險些喪命,但落下病根,每年秋冬必須服鹿茸,否則雙腳冰涼,哪怕晚上總有孫子睡在腳頭也不管用。而且凡是涼性的蔬菜水果,什麽南瓜茄子之類完全沾不得,一吃就要起夜五六次。若油葷多些則可少起夜。阿咩說自從她嫁到劉家,老人家一日兩餐,每頓兩碗飯從沒變過。晚餐一杯酒不超過二兩。他家解放前一年養兩支大肥豬,入冬殺後便醃成臘肉,大部分用於待客,平時給老人家蒸幾片或打幾個雞蛋。公共食堂初期一周還打次牙祭,後來食品廠都不能天天殺豬,逢年過節才吃得上肉。幸好阿公是政協委員,每周三拿著政協開的條子可到食品廠買一斤肉,阿咩把它剁碎炒成肉餡,每天在阿公飯碗裏埋一兩湯匙。
這樣的生活不到半年,老人家的腳開始腫起來,先是腳踝以下,慢慢發展到膝上。那時候根本買不到鹿茸,其它中藥均不見效。最後三天阿公解不出尿,縣醫院的醫生說必須住院,立即導尿。尿沒導出來人就落氣了。抬下病床才發現褲子床單都濕透。算是走得巧,接下來的三年困難時期不知道老人怎麽熬。縣政協送了30元奠金。壘墳時政協秘書長題寫了碑名。
阿公老家在米意丙海壩。民國初年任會理縣督學,才舉家搬進城裏。從祖上分的薄田,收入租米也隻能供一家人口糧。解放初期評成份,第一榜公布為“小土地出租”。二榜以後成了地主,據說是上級調整政策,年收租八石以上即為地主,而他家報的是九石四鬥,“當仁不讓”使兒孫們一度成了黒五類。他高考不宜錄取也可能因為出身。不過阿公是縣政協第一次會議的主席團成員,以後又一直是政協委員。土改中亦未受過批鬥,而隻是讓孫子拿條小板凳,牽著手去參加恐怖的翻身訴苦大會,受受心靈振動而已。米易的佃戶被通知來分勝利果實,有感於過去每年來交租,阿公都要酒肉招待,竟然幫他家隱瞞,說什麽也不要,隻要那口漆得黑亮的陳橋棺材,其實是替老人保下來不被別人分走,事後又以路遠不好運為由,收了他家幾塊錢就走了。所謂“陳橋”,據說是安寧河上遊衝下來的老杉樹,在水中浸泡多年而不腐朽之木,是做壽木難得的上品。阿公最終也用上了它。
其它地主卻沒這麽幸運。“黎廬”的主人劉三老爺的遺孀被佃戶拉去跪瓷瓦碴,要她交出隱藏的金銀珠寶。其實劉三死前由於抽鴉片家景已漸敗落,哪有好多財寶。交不出又吊起來打,最後折磨而死。沒死的也被趕出“黎廬”,房屋全部沒收,由縣公安局進駐。旁邊的租戶被要求搬家,他家經兩次搬遷後租了對麵葉家大門裏的一套小房子,一個堂屋、一間臥室加上低矮的二樓。阿咩和他住進二小分的寢室裏,倆哥哥與阿公擠在一床,幺姑婆住隔壁那間實際是堂屋通往房東住處的甬道,從後麵堵斷而已。書櫃早已被沒收,書籍卻沒人要,隻好堆在二樓上。二哥三哥前後去讀大學,他才回來給阿公暖腳。
自他懂事起,阿公就在會理金江職業學校教國文。金職校位於城西北的景莊廟。遇到下雨天便坐轎子上山。一前一後一個轎夫,抬在肩後晃晃悠悠,比如今的教師神氣多了。解放後阿公調到會理中學,再沒坐過轎子,沒兩年就請辭,那時還沒有退休這個概念,更別說領養老金。老人便成了家中的采買和炊事員,沒事到許爾吉的藥鋪坐坐。最要好的朋友何香笠遠在米意掛榜,幾年沒有音訊,隻能看著好友撰贈的對聯“讀書但觀大略 作事必謹細行”發呆。
臨解放前,阿爸從江西景德鎮給阿公定製了一幀坐在太師椅上的畫像。可能是七十大壽的獻禮。上麵有“行不愧影 寢不愧衾 天地不滅 麵目同春一一鐵腦自題”20個字。可惜文革依始,阿爸把它連同藏書一道當作“四舊”交出去,再也見不到那同春的麵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