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大
到支行上班,先是在營業室搞“清分”。第一天業務不多,他集中精力,倒很順利,心中暗喜,似乎有些得意。殊不知第二天業務翻番,各櫃組的傳票分至遝來,他手忙腳亂,不但人家等他的結單軋帳,拿回去的結單也常常打錯----他在基層閑散慣了,又不練算盤,哪見過如此陣仗?此後也是時好時壞,被他看不起的“簡單勞動”不隻他傷腦筋,領導同樣傷腦筋。一個月不見起色,讓他到三櫃當複核。
1983年,四川電大首辦“金融班”。上級文件,三十五歲以下的都可以報名,考取後脫產學習。人事股長到營業室來登記,他湊熱鬧。股長說你都四十了,還讀什麽書?他說戶口薄上我不是才三十五嗎。這要退回到三年前,他直接從天寶山進城,沒來得及到益門遷戶口。人事上要他的戶口。他說你給一天假我去辦。那人說哪要你親自去,叫辦事處李主任派人給辦就行了。他說那也隻有你們喊得動。結果轉來的戶口,把他的出生年份3字弄成8字。一直錯下來,害得他前些年出去旅遊,景點門票得不到優惠。本來他隻是跟人事股長開玩笑,並不報希望。股長寫下他的名字。後來年齡放寬,他拿到準考證。會理支行到西昌參考的六人,有個比他小四歲,其餘全是才入行不久的年輕人。成績通知下來,一人落選,他和一女孩並列末席總分212。奇怪的是不但總分一樣,各科成績也一分不差。他尤其不相信的是自己的數學才得四十幾分,因為考試下來對過答案,及格應該沒有問題。錄是錄取了,這樣的成績非但破了家族的記錄,讓女兒知道如何麵對?他請在西昌教育學院進修的張老師到電大分校查分。果不其然,工作人員抄分時跳格,他的各科成績都及格了,總分應該是280。入學後得知,此分數是全州金融考生的最高分,與美菇縣二十歲的陶興華並列第一。報到那天,一個阿壩的女同學喊他“老師”。他羞著說自己也是學生。女孩瞪大了眼睛。
過了三年安適的家庭生活,想不到造化又在他的生命樹上引來些麻雀。終於戴上了二十二年前夢寐以求的大學生桂冠,然則如姑娘時衣衫襤褸,做了老太婆才穿上連衣裙,已值不得慶幸而未免辛酸。在七十八人的電大銀行班,從會理來的小同學叫他劉叔叔;剛選出的共產黨員班長,聽上去有點挖苦地稱他“大叔”;教務長問他的年齡露出驚訝......這些都像皮鞭抽在身上。第一門“計算技術”課,他感到枯燥。後麵的“輔導課”更是扯淡到無聊。翻開筆記本,莉抄李大釗的三段話:“1,坐破寒氈,磨穿鐵硯;2,不要因為你自己沒有味口,而去責備你的食物;3,絕美的風景,多在奇險的山川;雄壯的音樂,多是悲涼的韻調;高尚的生活,常在壯烈的犧牲中。才像手指那樣撥動了他的弦。
“計算技術”很快學完,結業考試。對於銀行學員,是手到擒拿的事,絕大多數得100分。他檢查了三四次,下來發現錯了一道題,與滿分無緣。數學測驗也是這樣,他最先交卷,比別人提前20分鍾,成績落在好些人後麵。不久的期中考,據說要上報成績,影響學分,他得了61.5分。年齡隻有他一半的女輔導老師批評他“幌”,如同他批評女兒的口氣。“政治經濟學”和“中國近代經濟史”都是65分,如何告訴劉棘?
“金融班”本來應該設在府街的州銀行幹校,那裏的教室尚未完工,臨時租用州民幹校多餘的校舍。民幹校座落在城內至高點,透過二樓寢室的窗口,可以將市區一覽無遺。最先駐進這間寢室的寧南小夥竟然不占靠窗的床位,而讓給了他。三個夥子白天不常在屋,夜晚坐在窗前又正好背著燈光。他每天麵窗讀寫。室友們看出了他的習慣,大約也是尊重他的年長,偶爾坐在窗前,一見他進屋,就倏地起來讓他。這坐北向南的窗,是屋裏唯一的油畫,壁立在四床四帳以及色彩極不調合的四張床單之間,既送來馥鬱的花香,又變幻出雲影的柔和。每天電視教學被刺激的雙眼得以放鬆。窗外有棵桉樹,占去了油畫三分之一的空間。宛如他的腿,走路不平衡,令人側目。也許是同病相憐,他喜歡這窗。放眼窗外,鱗次櫛比的房舍須在樹葉間去找。不細心的人以為城市躲在樹蔭下。其實,你走到街上,就發現低矮的屋簷擠得可憐,店鋪窄得可憐,人被互相蒸騰的汗臭熏得可憐......很少存在容納樹的地盤,因此樹也少得可憐。在被樹枝遮擋的城的上部,睜開一條眼縫那樣的邛海和娥眉狀的山脈倒是非常寫意。可是傍晚時分,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被翠綠護著的邛海卻似生氣那樣對他翻白眼。兒時聽說安寧河從邛海流出。這縈係愁思的河,灌注哀腸的水,像桉樹上累累的果子,快把弱枝墜斷。
一個曾經寫過小說,作了不少詩歌的人,半世年紀上“寫作”課。讀葉聖陶的《中學國文學習法》才恍然屢屢投稿不被採用的緣由。葉老35年前寫的文章,說明當時對學生寫作能力的要求何等之高。尤其是談閱讀能力的培養,直接戳到他的痛處。回顧自己讀書破萬卷,消遣居多,跑馬不少,完全是混時間。閱讀目的不明確,對實際工作、生活於事無補。加之沒有恒心,凡事淺嚐輒止。不是不知道閱讀精深的必要,而是心急案頭早點騰空,挪借盡快歸還。大好的青春就這樣溜走了......上了一個多月的課,從西昌一中請來的輔導老師布置作文,不限定題目,大約有摸底的意思。他寫的是自己上電大的感受,比喻為一個守寡22年的女人,突然又找到親愛的伴侶。老師講評時先念了他的作文。教室內鴉雀無聲。想不到讀完後老師說自己亦“深受感動”,評語也有些拔高。並且說一半以上同學的作文寫他,批評那些同學“文字有人,目中無人”,即看不出所寫人物的音容笑貌。他認為那些同學既不了解,更不能剖析他,無非對78人中一個又跛又老者感到新奇,便拈來筆下,怎麽寫得出所以然。他不知道人家如何看他,連借一篇掃掃的勇氣也沒有。隻不過從此以後,所有的女同學都稱呼他“叔叔”,而此前年輕的女副班長曾經:“劉朗中,該你打掃衛生了”。男同學,除父母都在會理支行工作的徐忠健一直喊劉叔叔,不便改口外,都稱呼他“老革命”。
同時朗讀的一個甘孜州雅江縣女孩的作文,有思索,有感情,文彩比他好。他恍然大悟,教師之所以讀他的而沒讀拿在手中也許比他寫得好的幾篇,可能是看中了其中的感奮作用。因為大家都對作文有畏難情緒,便以這老頭克服困難的經過,打消年輕人的沮喪。寫這篇作文的姑娘,平常少言寡語,深度近視,鏡片後看人的眼光也像是偷偷地。卻引經據典,思如泉湧,流行語拈之即來。他感到後生可畏,特別在記性上,思維敏捷上的劣勢,使他不得不加倍努力。
正在學習《政治經濟學》"工資”一章的時候,他們碰到了工資問題。中心支行在開調資會。會上傳出的消息“正在學習的職工不調資”,關係電大生的切身利益。尤其是他,每月留20元在家裏,匯給他的不到20元,一周隻敢吃兩次肉。小青年問他為何如此儉省,他答曰:“生產決定消費”。其它同學都是才工作不久的,級別自然沒他高,但沒有負擔。甘孜、阿壩的加上補貼,比他還拿得多。那時的調資,幾年一次,誰又能輕意放過。他們不斷地向總、分行,向電大反映。終於來了文件的實施細則和解釋,他們視同在職,按政策調整工資。但是有五個同學按杠子仍不在調資範圍內。這五人要他幫忙給中央寫申訴,其它同學認為白費勁,都有點灰心了。他覺得試試也無妨,並說不是才寫過題目為“說軔”的作文嗎?一人湊了四毛錢的郵費,把他草擬的申訴寄給中央有關部門。調整後他的工資有四十八元多,家裏留二十五元。老涼山幾個縣和甘孜、阿壩同學的仍然比他高。有的竟然拿八九十元。同學說:“老革命的運氣隻有這樣癟!”
“哲學”課學了列寧給“物質”下的定義,跟主講和輔導老師的願望相反,他不認為這定義堅持了徹底的唯物論,而是馬克思主義唯物論走到極限的象征(從極限的意義看其徹底性倒是恰當的)。既然“物質”僅僅是“標誌客觀實在的物質範疇”,“標誌”是人主觀賦與的,叫做“物質”,叫做“精神”,叫做其它的張三、李四,都是取名的問題,有沒有這東東存在,大可不必較真。定義接著闡述:“這種客觀實在是人通過自己的感覺感知的”。大有不感覺不知的意味。話語雖然用的被動式,主體是誰,一目了然。“它不依耐於我們的感覺而存在”。既然看不見,摸不著,描述不出其形狀、大小,測不出性質,隻從世界千差萬別的眾多中抽象出的概念,“抽象”為何不是大腦的產物?其第一性更難說了。
關於堅持“反映論”的問題,即“為我們的感覺複寫、攝影、反映”。迴避了“我們”的多樣性。世界上有數十億“我”,如果說以大多數人的“反映”為準,懂馬列的不是大多數。如果說“相對反映”的總合是“絕對反映”,怎麽計算呢?以一個主義來統一十億人的思想,造成巨大的向心力,在被稱為一盤散沙的中國尤其需要,然而又是多麽巨大的工程。六年多年來,以毛主席為首的有誌之士,竭力營造這個工程。但是,當人們對“主義”的新奇感逐漸消失,“言多必失”,“事多必露”,以至出現許許多多無法用“思想”解釋的現實的時候。具有創造性的人,自然會尋求其它思想,當局應當寬容。限製這些人的宣傳,對其周圍消毒是可以的。允許其深入思考,哪怕創立其它主義,也是順應事物發展規律的。既然事物總向對立麵轉化,馬列主義豈能例外。
第二學期,他們搬進府街的校舍。水磨石地麵,明亮寬大的玻璃窗,電扇、頂燈、吊燈、日光燈俱全。比起“花朵”們陰暗狹窄的教室,實在算天堂。選班幹部七人,無記名投票,他竟然得了35票,名列第六。幹校負責人(個多月後才任命其為副校長)說女生選少了,把最後兩名改成女的。他求之不得,高聲讚成。選小組長,人家又把他提出來。這個芝麻官無非是打掃衛生的召集人,自然沒人反對,他首次當上“幹部”。新組成的六人寢室是個生動活潑的小團體。大家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選了室長,推他為顧問。每天在粗話、屁話、趣話,嘻嘻哈哈中過活。上榜秤重110斤,創造記錄。算是學生生活的巨大收獲吧。
上期的考試成績通知下來,他的分數跟自己的估計差不多。不過,料定年輕人比他考得好卻出了意外。尤其是女生比男生用功,排名應該靠前的想法大跌眼鏡。三甲都是男生。狀元是個甘孜小夥,平常並不專心聽講,耍的時間也多。他末叨第三名。學校規定講學金的發放標準:一等限定在百分之五以內,每人50元;二等百分之十,30元;三等百分之十五,20元。他的50元,本打算拿回去還欠老胡的賬,但事先跟個室友打賭(吃不吃得到獎學金)輸了十元,還欠款十元,買飯菜票二十元,“五四”陪小青年們野餐湊款三元,所剩無幾了。
他的住處也有所改善。讓他和“文體委員”住到四樓的“娛樂室”守電視機(西昌曆來小偷猖獗)。一伸高低床,他睡下鋪。莉到西昌上函授輔導課,“委員”幹脆搬回宿舍,留他獨享“單間”。不久室內添了乒乓台,小夥子們一天要打好幾次。煙頭滿地,從不打掃;灰塵撲麵,蚊帳根本不敢拉開。他心想這是對他的特殊不滿。每天早晨洗完臉,他故意把半盆水掀在地上,像是抑製飛塵,卻帶來打乒乓時滑倒的危險。有天三個男生跟他大吵一架,並向學校反映,強烈要求他搬出娛樂室。他強詞奪理,學校隻好派專人來打掃衛生。又賴了一久,還是搬回原先的鋪位了。
“經濟地理”使他頭疼。按說,他考電大時史地的成績最高,從前閱讀也以文史書為主,應該不怕。然而上學期“經濟史”考了個僅僅及格的分,給他當頭一棒。同樣是開卷考試,他心中無底。記起是月尾,該翻掛曆了。這本掛曆是大嫂從成都帶給家中,莉又托人捎來的,每頁一幅古代國畫,他還沒往後翻過。他心血來潮,占卜一下第二天的考試如何。默禱後翻出那畫,是清朝董婉貞(雙湖)的“林丘寄意圖”,圖上題詩“樹林參天景色殊,邱山重疊寄吾廬,莫嫌道路行來險,曆盡崎嶇即坦途”。讀後稍微寬心,詩的結局尚可。入睡前他吟味打題:第一句說明農業地理要考林業部分,第二句可能指家鄉四川省,第三句預示交通運輸地理......起床後專門對以上內容複習概括。
誰知一句也沒打著。隻有三道題,第一題就50分。卷子一發,其它考室就叫了起來,他們教室雖然沒有人叫,結束鈴一響,“好老火喲!”不約而同地呼出。他起身時,有同學木瞪口呆站著不走。他最老,又被看成頂有學問,大家都來跟他討論答案。還沒說出口,有人說“你倒整到了”。“整倒了?你們每回都腠我,可是分數下來,淨是六十幾”。聽得出,好些同學連題意都沒懂。自吹開卷考拿起書就翻得著答案的賈大個,今天也泄了氣,晚飯隻吃了一兩五,還伸出包紮的食指給他看:“我今天隻有這樣倒黴,禍不單行,試沒考好,又把手跌傷了”。不出所料,公布成績隻得了60分,恐怕還是閱卷者發善心讓他及格。更大的打擊,降落在上期總分第一的標小夥身上,因為不及格,當場哭起來。由此,上期得一等獎學金的兩個人(一共四人)注定吃不到了。按道理也該彼此彼此,大家都吃吃嘛。開學伊始,他就在牆報上標出“各領風騷一學期”。最高興的是賈大個,坦誠看“標準答案”以前,始終不知道題目從何著手,卻得了66分。他總結“考查課憑運氣,考試課憑記性”。麵對風華正茂的年輕人,隻有甘拜下風也矣。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深知自己脾氣懆,易衝動,屢次告誡要痛改前非,然而還是得罪個副校長。這個西昌人,從部隊轉業當過縣支行副行長,是個音樂發燒友,上學期打算在學員中成立個樂隊。他入學時慶林送了把二胡,意在讓他無聊時解解悶。副校長以為是知音,第一個來找他。他可能當時心情不好,沒有詳細解釋自己隻會殺雞殺鴨,一口就給人家回絕。副校長臉色一沉。後來又為他和部分同學申請不上幾門輔導課的事頂起來。這學期省分行來文,規定教材費不再由個人負擔。副校長在全體同學會上傳達後說:“這學期交了就算了,從下學期起不交”。同學要求把文件拿來念。副校說:“哪裏有這麽多文件。學校規定怎麽辦就怎麽辦”。他接過話:“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那人頓時變色,喉嚨裏囁嚅幾下,答不出話。教室空氣緊張、肅穆。副校幹坐了坐,啈啈離去。第二天副校改口,這學期交了的也退一部分。和他一起提意見的同學不滿“有的人當麵不開腔,下來比誰都想要,煽陰風、點鬼火,就支我們這些出頭露麵去幹”。他說:“沒關係,劉叔叔不想當官,也當不了官,就次次為你們火中取栗吧”。
果不其然,上午的政治課,副校一上講堂就指桑罵槐。說什麽有的人真有些狂妄,學了不到一年就以知識分子自居(這是啥意思,是不是認為知識分子壓製了工農幹部?)。宣讀有關文章時,又說有人動輒有點造反派脾氣,“文化大革命那一套現在不行了”。好不容易憋到下課鈴響,他站起來,請求同學們留下,耽誤耽誤,共同學習《企業職工政治思想工作條例》中“政治思想工作的原則”部分。這本書是副校前幾個禮拜發給同學人手一冊,並在課堂念過的。不言而喻,副校所為,不合符六項原則的任何一項。開初他耽心同學留下的不多,殊不知誰也沒有走。隻在念了一半時有兩個人上廁所。沒到念完,有人鼓掌,最後部分簡直是合著齊鳴的掌聲結束的。下來以後,好些人說“大快人心”。有人說“寫聯名信撤換他”。這些話,倒是出了當時的氣。他心上的石頭卻愈壓愈重。第一學期任電大班負責人的刁老師跟他談心,說自己無意中得罪了支行領導,幾乎影響了後半生。明明也是在開導他。兩年後他去拜訪已任人民銀行調研室主任的刁老師。說起當年事,透露學校把他反映到州行領導,決定要刹一刹他的氣焰(也許是批鬥吧)。行長征求刁老師的意見。刁老師打了個比喻,說好比一個籃球,你拍得凶,它跳得也高。又說自己了解那個人(指他),人家說的不是沒有道理。行領導才收回了成命。
第一學年即將結束,進入緊張的複習以應對考試時間,校方強令搞“學年總結”。大家都不高興。分組討論,他以一組之長,擅自用權,要大家輪流發言,自我總結,人人過關。然後以每個人的三言兩語,撿好聽的作為總評。全組19人,隻花了一個小時就完事。末了他念自己名下的評語:政治堅定,也發牢騷;學習努力,成效不高;遵守紀律,性格死板;是非太清,愛提意見。全組同學嘩然。一個同學把他手中的記錄奪過去,把缺點部分杠掉,填上溢美之辭。最後評選“文明青年”、“三好學生”和“優秀班幹部”。同學們又提他當“三好學生”。他說不夠格,再次用權,舉了另外一男一女報上去。當然,這種作法不但開罪校方,而且太水,同學也有怨言。看得出來,願總評正二八經,希冀評個先進的也大有人在。隻好讓人罵去。
進入第二學年,例行的班會選舉,兒時朋友來訪,把他叫出去。次日上午班主任宣布,他被任命為副班長。別看一心想超脫,其實沾不得熱乎氣,午覺竟然失眠。“同學的信任,領導的支持”總在耳邊轉。他知道同學最關心的是經濟利益,學校領導最煩心的也是經濟利益。作為既要代表同學說話,又要照顧校領導權威的中間環節,隻要有所行動,必然兩頭受氣。錄錄無為,即便有閑話,將心比心,就那麽回事,招致的非議還少些。好在一把手班長,轉業兵,熱心又有活動能力,與他談得來......如此上不了名冊的“官”竟然也能使人心動,而且是一個被視為道貌岸然,老成持重的人,你說怪不怪?
中秋節,號稱著名的“西昌月”去年和今年都沒有出來。為了這“月”,許多人數天前就作準備,甚至有人向學校建議把今天的課挪到昨天(周日),今天放假。晚飯後,客車、卡車、摩托車、自行車都穿梭般往海濱送人。他早早地獨自坐在四樓走廊的欄杆旁,眝目海濱,掃視東方排列整齊的山巒。凝重的黑雲始終沒有動。活活等了一個鍾頭,雲與山交接處倒是有一抹白亮白亮的顏色,月亮還是不出來。他幻想著初升的園月,會嬌澀地偷眼而出,仿佛才從山裏下來的野孩子。看到那暗遞秋波的邛海,如晶似玉的水;高高發髻,梳妝打扮的瀘山;新收稻田鋪就的,直通小廟機場的紅地毯;一幢幢新樓烤箱般,送出黃澄澄,香噴噴的鴨、蝦、魚;樓和田之間的柏油路宛如亮閃閃的刀叉,隻等主人品嚐這些燒烤。月亮撒下銀光,躊躇滿誌,覺得整個世界在歡迎它,整個人類離不開它。想到月亮那時驕傲的模樣,一定是以第二個太陽自居。殊不知“烏雲遮不住太陽”,卻可以遮住月亮。離了太陽,它哪來光呢?要不是太陽滋養的人類,它還不是隻有那寸草不生,空氣稀薄的一片光禿上顧影自憐而已。
想象歸想象,回到現實中,造化弄人,料定拱手讓人的獎學金又回到他的荷包裏。公布上學期的學積分他保住了第三名。原先的第一名因補考自然淘汰。上次吃獎學金的落第不少。這次得獎的最低學積分比上次高100分,而第一名的比上次低80分,說明成績趨於拉平。他能保住麵子,已是不幸中之萬幸。緊接著班主任又在會上宣布他為“優秀班幹部”,而且會議結束找他“交換意見”,開門見山說他上學期當著同學很掃了副校幾回麵子,評不上“三好”。言下之意評“優秀”安慰安慰。他從心底裏不想當什麽“三好”,更不願“優秀”。滑稽的是評的是第一學年,總共八個“優幹”中就有兩人沒當過幹部,包括他在內的不低於兩人僅僅一個學期做過小組長。憑印象選優秀在同學中引起極大反響。有的說:“照這樣他們定了就算了,何必叫我們討論,得罪人”。有的說:“當校長的自己任命的幹部是哪些都認不得”。“到底選的是現在時還是將來時?”
從第二學期起,年輕人對大學生活已經上路。考試也就那樣子。該玩的玩,該吃的吃,逛街,買衣,看電影,優哉遊哉。好在那時麻將都是稀缺商品,尚未普及。大部分同學考試前一個月才拿出書“複習”。他是男生中少有的不會下圍棋之一。圖書閱覽室數他去得最勤。經濟金融類書籍也數他借得最多。計劃在第二學年這個暑假搜集資料,最後一學年寫些文章。開學第一周完成了《談談社會主義貨幣流通的形式》,去州人行請教刁老師。因半年不見,敘舊之後,臨走才把出文章,留待老師推敲。言談中得知刁老師正籌備“州金融學會”的成立事宜。接過他的文章,聽他說了說大意,竟厚愛過望,聲言成立大會擬收集十多篇論文,一定要用他的一篇。又說自己下禮拜出差,爭取行前跟他麵談對《形式》的意見。他對自己的功底實在沒有信心,資料缺乏,現實生活數據更無法尋覓,恐怕老師讀後會大失所望。然而刁老師的熱情卻給他一劑強心針,他花了三天時間寫成《社會主義銀行分配職能之再認識》,從內容、論證和篇幅上都稍好於頭一篇。寫作過程中,深感“學,然後知不足”一語的精辟。兩篇稿子的思想,在頭腦裏醞釀了許久,但“落紙如雲煙”,要用黑字寫出來時,不是不知從何下手,就是發覺思路不連貫,對自己都沒說服力,如何說服別人。其實,寫,才是最好的學習方法。一旦提筆,先前讀過的書不知跑到哪裏去了。沒有讀的營養,不會有寫的火花,但要把火花生發開來,又必須繼續去讀。寫的需要,定會加深讀的效果。一旦動手,他的思維便進入亢奮,晚上的睡眠也少。《關於現金管理的思考》一個星期後脫稿。這是根據多年工作實踐中碰到的困惑發自內心的疑問。雖然有悖於中央三令五申的"加強現金管理”,但直指此管理束縛經濟活動的弊病,建議決策者改革的意味明顯。刁老師可能太忙,一直沒有約他。通過一個多月的寫,他也發現那篇文章的不足,老師失望,不好掃他的興,恐怕亦是原因之一。這期間他又寫了《從貨幣的價值職能看中央銀行宏觀控製的有效手段》一文。讀,能夠開辟思路;寫,才會加深認識。他此生對其他事物的興趣,還沒像現在這樣對經濟問題濃過。
刁老師終於帶信要他去一趟。他以為是談上月那篇稿子。見麵後老師先是對這麽久才約他表示歉意。拿出的卻是《關於現金管理的思考》。他寫完這篇稿子後,交給來上輔導課的中心支行劉織夫老師,請老師提意見並修改。劉看後覺得還可以,交給刁老師。刁認為比《形式》有意思,交給擬任金融學會副會長的中支行長過目。行長安排他在州金融學會成立大會上發言。指名他去開會的通知發到學校,直至晚飯時還沒人告訴他。幸好與他一同出席的教務處朱主任問起校長,校長才拿出通知,並要朱轉告他。
第二天他倆赴會。次日研討會輪到他發言。一跛一跛走上講台,麵前擺著麥克風,專人照像,他哪裏得過如此殊榮,緊張極了。事前知道每個人的發言時間限製在20分鍾,他卡著時間念完文章的梗概。回到座位,聽到“越管發的越多”。顯然支持他的論點。旁邊一個湊近他的耳朵:“我很讚同你的看法。這樣的發言才叫學術討論。先前那些我聽都不想聽。盡是人家說了你才來照倒說,有什麽意思”。此後別人發言那人一直跟他竊竊私語。下來後,在飯堂門口,有人叫住他,問他是哪個行的,聲稱他的觀點自己也想過,隻是沒有他論證的那麽細。又說有個問題鬧不明白,即現金發行既然是銀行的信貸資金來源,為什麽銀行還要控製發行。並說基層銀行控製現金來組織存款仍有必要。他談了自己的觀點。那人說可惜他的發言沒有打印。他問了那人的單位和姓名,知道是渡口市支行的,便說彼此近鄰,可以加強聯係,共同探討。後來刁老師向他要原稿,說是渡口行長很欣賞他的發言,才曉得那人是行長,怎敢再去高攀叨擾?該文後來登在《涼山金融》第二期上。會議結束,宴席十二道菜,整雞、整魚、整鴨、牛肉幹、板鴨、蝦等等。他此生別說吃,見也沒見過這麽豐盛的晚餐。一個七十多人的會,每人發了一個四塊幾的文件提包。桌上隨便抽的“大重九”,平價五毛四一盒,屬緊俏商品,攤攤上賣九毛。一個州農業經濟學會的來賓對他說:“這種排場隻有你們才操得起。我們沒法”。哪曉得“你們”中豈有他這個窮學生。
這學期他還寫了《“國民經濟超分配”置疑》、《改革不能虎頭蛇尾----談當前豬肉價格問題》等幾篇文章。前幾篇投了有關刊物。後一篇寄給會理縣委張書記。《關於現金管理的思考》托時任礦長的好友卓明疾拿去鋅礦打印後,隨信附送鄧樸方,冀想他這個殘疾人的領袖替他開開後門,登上哪本雜誌。不出所料,均是“趙巧送燈台”,怨誰呢!開學計劃的每周一稿沒能完成,隻算是盡力了。
最後一個寒假,學校讓他們準備畢業論文,中央電大2月26日上課,他們3月30日才報到。臨近開學他才著手搜集資料,由於親友幫助,數據材料要有便有,思路理清,下筆有神,一周左右,兩夜苦戰,《民族地區銀行應積極參與地方固定資產投資》脫稿。經與一二同誌商榷,獲得認可。熱心的慶麟拿去托人打印了幾份。回到學校,他把打印好的畢業作業分送幾位老師征求意見,便沉浸在替同學閱讀作業上。同學們見他大功告成,紛紛拿著自己的作品來請教。有的啥也沒有,要他說說題目和主攻方向之類。他平均一天要讀三篇稿子,提出建議或直接修改。有個甘孜的女生,走路也有點跛,不過程度很輕,不仔細看不出來,寫了一個月拿不出成果。他隻好親自動筆。女生後來問他:“劉叔叔,填指導老師的名字我寫你嗎?”他怎敢?建議女生找班主任作指導。班主任一個字也未改,白拿指導補貼。
因為要推薦兩篇作業到電大分校示範答辯,學校召集指導老師開會。新提拔,主管這事的朱副校長會後告訴他,老師們對他的作業評價很高,已經定了推薦他的作業去示範答辯,15號以前抄寫一式三份交到學校,思想上做好28號答辯的準備。指導教師之一,現任中支調研室主任的廖行長對他說:“我同意你的觀點,建議把你的稿子拿到《涼山金融》去發表。說不定這篇文章會引起州委有關領導的注意”。八千多字的作業,他隻花了兩天就抄完三份。一個指導老師跟他說,會上有人認為他那文章的主題思想違背了中央嚴格控製固定資產投資的三令五申,應該不及格,為何還要拿去示範答辯,自己不怕扣帽子,願意當他的指導老師,給他寫評語。他立即表示感謝。另一個輔導過他們“應用寫作”課,讀過他這篇文章,真正給他提過建議的老師知道這事以後非常不滿,奉勸他一個指導老師也不消找,並說:“我們都是中心支行的人,今後哪裏不見麵”。(幾個指導老師都是中支的元老)他感到惶惑,無名小卒的一篇作業誰來指導為何會引起如此醋意。作為小生產者的他,產品要能成為商品,還得老師們篼售,一家商號也得罪不起。那自告奮勇的先生,他又怎能拂人家的意,出爾反爾呢。
電大分校的“示範”推遲,銀行班不能再等,因為請了外地的答辯老師。學校決定他第一個答辯,也算示範吧。前麵提到的那個甘孜女生向他透露,他的主答辯是三年前西南財大金融係畢業,現在甘孜中支的信貸科長。女同學說這個人“很有水平”,“他說的話我們好些接不上來”。這無疑是提醒他要麵對一個苛刻的法官。晚上他翻來覆去睡不著,牽掛第二天答辯的效果。仔細想想,無非走過場,不必認真。但是十點半上床,到一點多,數了若幹個100,就是不入夢。也許是天氣悶熱,三次起來服鎮靜藥,兩點鍾左右小解後才矇矓睡去。實行“夏時製”,七點鍾天還沒大亮。他按往常的生物鍾起床,八點前進教室,空空如也。八點整,來了三個同學,在過道上左等右等就是不見教師的影子。八點半,班主任來宣布,答辯會十點半才開始。還有兩個小時!他像即將上法場一樣煩亂。
終於開庭。課桌騰空的教室內濟濟一堂,才明白推遲的緣由是等中支和電大分校的領導。叫他的名字,在“被告”席就座時,的確感到緊張,後來有人說見他在抖,他自己倒不覺得。還好,答問的話音一出,心情反倒平靜下來,腦子裏隻想如何準確表達,其餘置之度外。同學們也湊氣,四下裏沒有一點聲音。起床後的濃茶和接二連三的香煙發揮效力。思維一專注,口齒便順暢。前麵幾個問題壓根沒想過,趕緊捕捉要點,尋找辯詞。每個問題準許三至五分鍾思考,他都提前回答,因為時間就是這麽一瞬,越拖越不利。最後一個問題,恰恰是他作了充分準備的,隻消照著稿子念,自然語句通順,觀點明確,自己也覺得理直氣壯。提問完畢,主答辯征求各位答辯教師的意見。他害怕殺出個程咬金,來個刁鑽的問題,一個個地看著那些人。幸好,一個也沒有。主答辯說聲:“祝賀你!”石頭落地,他起身鞠躬。背後爆發出熱烈的掌聲,他轉過身又向同學們敬禮。上午答辯結束,他夾著資料上樓。中支的哈布副行長叫住他,握手祝賀,並說:“你解決了我們困擾的一個問題,太好了”。他受寵若驚,不知道是不是官話。吃中飯的時候,意外地收到《中青年經濟論壇》編輯部寄來的一本該期雜誌,夾著退稿。也算一點獎賞吧,阿門!
朱主任也是西南財經大學畢業生,分回家鄉就到電大班任教,最近被提拔為副校長,又是州電大分校答辯委員會的成員。朱校長從電大分校開會回來,說九號對他的主答辯是民幹校的白某。民幹校電大班隻有黨政專業,沒有教經濟的老師。朱告訴他“你上去亂說都可以,他們都不懂,他的問一提完你就答,他還說你反映敏捷”。人家越說得輕鬆,他越不安。因為他的經曆往往是,開頭順利的後來會糟。倒是起初困難重重,希望渺茫,走著走著竟然柳岸花明。頭次答辯不錯,預示這次不會好運。何況排到第四位上場,他與“四”相遇就會多事。如此心態,晚上怎麽睡得好。校方決定他們這個年級不參加州電大馬後炮的示範,到了那天,他一個人孤零零地步行到州委黨校。進入會議廳,齊刷刷地坐滿了人,場麵比銀幹校的大了好幾倍。第一個上講台答辯的,是所有學員中最大的官,黨政專業的州政府秘書長。開始倒還雅靜,慢慢地,交頭接耳,嗡嗡嗡經久不息,根本聽不清上麵說些啥。會議主持及答辯老師打了幾次招呼都維持不住。看到這種場合的“水”,他心情鎮定下來。果不其然,第三個就呼到他。旁聽的黨政班同學後來說數他答辯的效果最好。揣度之下,主答辯肯定是不滿意的。因為他思想上沒有半點壓力,態度有些倨傲。回答問題簡直是“臊吹”,什麽外國理論,溫元凱的挖苦等等,信口開河,管它沾邊不沾邊。用個老師的話說,就是麻那些人的廣廣,總還對牛彈琴。要說效果,活躍一下氣氛而已。然而,這篇文章還是載入了電大分校的畢業作業專輯。
最後一學期,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一個星期天,晚飯後他和幾個同學照常去逛街。回學校路上下起大雨,緊跑幾步才沒淋濕。他坐在隔壁寢室喘氣。該寢室姓陳的同學,往學期活蹦亂跳,身體壯實,這學期卻萎靡不振,判若兩人。同寢室的說陳晚上睡不著覺,曾稱難過得很,真想去死。一道回屋的同學說:“他這兩天爬在桌子上寫啊寫,不曉得寫些啥子”。又說陳中午過說去嫂子那裏,一直沒回來。另一個同學說在街上碰到陳,分手時說了兩遍“再見了,最後一次再見了”當時以為開玩笑。他有點警覺,拉開陳的抽屜,筆記本上麵是個信封,翻轉一麵,稱呼了包括他在內的五個人之後,開頭就是“告別了”。他心中一緊,閃過的念頭是“永別了”,大叫道“完了”。兩位同學趕緊伸過頭來,一同讀下麵的文字“告別了。我雖然空有一個驅殼,但靈魂早已不存在。可能你們覺得突然,我自己也感到突然。但我想,我這樣的人對社會也沒有什麽作用了。告別了......”三人立即行動,兩小夥騎車到陳的嫂子家,他去找未住在校內的朱校長。果然陳沒去嫂子家。校長回學校叫車,並向中支領導匯報,請求派車多拉些人到邛海周圍。學校的司機那天也麻利,拉著幾個人趕到火車站,正好堵住已經進站,不知道要趕哪趟車的陳。陳一眼見到同學,臉色刷地變了。人找回來,到第二天晚上都水米不進,聲稱想絕了,無臉見人。他心生一計,說陳不吃東西是因為自己頭晚上罵過陳,這個責任他負擔不起。陳見他流眼抹淚,十分激動,勉強吃了碗抄手。陳的哥哥聽說弟弟出事,從出差地趕回來,接弟弟到家中監護。這是明顯的抑鬱症,他一再盯矚陳的哥哥帶弟弟看心理甚至精神方麵的醫生。過了兩個星期他們去看陳,還是那苦笑的樣子。可能是麵子問題,家人不相信陳精神有毛病,盡管護理有加,生活上無微不至照顧,卻天天找中醫開些清火之類的湯湯水水,陳說難吃極了。又過了幾個星期,他和兩個同學邊走邊談,忽然聽到陳招呼他們,滿臉堆笑,十分親熱,滔滔不絕地述說這段時間治療和鍛煉的情況。還說有個當醫院院長的熟人來看過,說自己是三期神經衰弱,服藥後好得多,打算幾天後就回學校。分手後他對兩個同學說:“這樣好了。你看他的眼神都不同了”。第二天晚上,陳的哥哥打電話來,說陳下午出去還沒回家。他安慰接電話的同學:“可能看電影晚了,到朋友家睡去了。不會出事的”。誰知找了一天,哥哥在海濱的新村派出所認出了陳留在岸邊的衣服手表,兩天後又打撈出遺體。
聽到發現遺物,他們就趕到陳的哥嫂家。陳哥說頭次接弟弟來後,嫂嫂洗衣服,發現堵回來那天的火車票是到成都的。陳的女友原先在新村辦事處工作,父母在成都,年前才照顧關係調到成都農行。兩人相親相愛,同學皆知,陳寒假還在蓉渡過。開學後聽說陳病了,女友專程來西昌。他也建議陳跟女友到成都治病。陳堅決不去。女友說陳有些小氣,隻因為把畢業論文給她爸爸看了,爸爸批評了一下,就把稿子撕了......
他追悔不已。要是那個星期天不把陳攔回來,小夥子到成都一定要會女友。也許女友的溫情,加上大醫院的醫療條件,說不定還有生機。當初抱著救人的急迫心情,追回來後,朱校長也誇他“全得老劉發現得及時”。現在看來,縱使小夥子到成都後也是一死,攔下來還延長了其49天(不多也不少)的痛苦。失眠的滋味他也嚐過。這究竟是不是他的錯?隻有安排一切的上帝知道。
送陳到北山,在那年代算是比較排場了。兩部轎車在坑坑凹凹的林區公路上顛簸,一輛卡車和一輛工具車載水泥、火磚和拉水上山。砌墳的師傅見到陳的像片說“小夥子長得好嘛!”有什麽用?年輕輕的二十七個歲月就這樣“一鼓青煙”,何況平時還練功、打拳,幹活生龍活虎,籃球場上跳躍、穿插,勇猛過人。相形之下,有些肢體殘缺、體質孱弱的人卻勇敢地麵對生活,頑強地經受痛苦,不少人在逆境中做出成績。他想起魯迅先生“疲弱的國民,光有強健的體魄,也不過是殺頭的材料和看客。”那句話。他們在街邊迎候陳的骨灰時,有個賣燒餅的老孃子說:“不說我們還是曉得,有門功課沒有考及格就去跳水”。的確,陳自尊心很強,第一學期考第四名,吃一等獎學金,上期補考一科。一個司機更說得絕:“我不像你們這些大學生,為了一張揩屁股的紙就要去死”。小夥子對人的忠誠和做事的勤奮給大家留下深刻印象。同學們自發組織買花圈,做祭帳,全體同學都要求送上山,可惜汽車裝不下,才去了少數人。陳的女朋友從成都趕到,哭得死去活來,癱軟在地,不斷呼喚“我的紹斌,我的紹斌!”“他沒有死,我不相信他死。”“我跟你去算了“。這種場合,他自然少不了陪淚。陳的老父老母沒有到場。老媽子幾天前就說,要是找不回來,她也要去死,因而不敢告訴。那次找回來的時候,他就罵陳想過沒有,給親愛的人留下深深的痛苦來解脫自己的痛苦,是何等該受譴責。據說遺體撈起來的時候樣子可怕極了。幸好他沒去看。出事頭一天留給他的印象還是那麽樂觀、誠摯,會不會迴光返照?要是換成撈起後的模樣,留給同學的又會怎樣?幸喜女友也沒見到,屍體無法存放,提前火化了。
葬陳的北山倒是非常幽靜,但是此人得病之前十分好動。在剛長成林,今後肯定會愈來愈茂密的大樹之間,點綴著塚塚墓體。他向四圍掃了幾眼,發覺像禁錮的瘋人院。塵世的喧囂倒是不複存在,而對於那時正當年的小夥,畢竟太悲哀,因為沒有發現有六十歲以下死者的碑銘。
臨近考試,又傳來一個可悲的信息。答辯前離校,至今未歸的女同學在老家簡陽縣投水自盡。校方怕影響學生情緒,還封鎖消息,不過已派人趕去。死者就是第一學期同他一道被老師在講堂上念過作文的雅江女孩,同樣姓劉,個子中等,戴眼鏡,鼻子微微上翹,剛來時兩支發辮,後來才剪成齊耳短發,穿著也是電大班最土的,一眼就讓人看上去有些迂。他住在娛樂室的有天晚上,女孩拿著才寫的篇名“路,在腳下漫延......”的文章給他看。雖然詩情畫意,但跟老師在講堂上念過的,她那副標題也叫“路”的散文相比卻大為遜色,一個原因是不少思想及描寫似曾相識,而且重複了喜歡用韻的毛病。為了押韻,造成語句重複,思緒混亂。他不客氣地向她指出,這是形式束縛內容,影響主題的確切表現。她承認是受了古詩的影響,但說拿給別人看,人家還說押韻巴適。她文章裏描寫父親,父親給她取名“雪蓮”,父親伴她在草地流連......,形象也是個曰夫子。他猜,恐怕是高原山區的教書先生或者業務清淡的營業所會計吧。她讀過不少書,經常見到課堂上也抱本小說在啃,大部分是西歐中世紀卿卿我我那種,對他坦承想寫小說。他以自己的經曆給她潑了冷水,認為她生活圈太窄,文學功底不是一天兩天讀些小說就能培養出的,不如根據工作需要研究些經濟金融方麵的東西。談到個人問題,她呑呑吐吐地流露出對班上所謂有文才的小夥的傾慕。他做人的原則是盡量不說假話,知道那些小夥背後怎樣形容她,認為他是在單戀,沉溺下去回受傷害。苦口婆心地把姑娘當自己的晚輩教訓。也許這亦是他的迂腐。事後發現,這些推心置腹並未被接受。她依然故我地整天孤零零抱本小說,而且愈來愈孤零,對他這叔叔也敬而遠之。年輕人傳她的神,說她給班上同樣來自甘孜的白馬王子寫情書,人家沒有理她。這又是讀書的錯。倘若她不來讀書,深居那寂靜的山林,不知道外界的繁華以及年輕人相聚之後的偌多談情說愛、尋歡作樂,恐怕不至於走到如此境地。另一方麵,偏僻的山區小城提供不出那些言情小說,她中毒就不會那麽深。作為同學,哪怕是叔叔,他當然隻有規勸的權力。要是她不離開父親,結果又會如何......
總結起來,三年電大,第一學期因病去世一個,第三學期補考仍不及格淘汰兩個,後來瘋了一個,馬上畢業又走兩個。這就是代價。
班主任把訂購來的畢業紀念冊發給大家,裝禎精美,許多人喜滋地摩挲著。一部分同學在相互簽名、贈言,他心中亦不平靜,但還裝作複習功課,不去理會。心想,年輕人的事情,沒有隔代人湊熱鬧的份。“劉叔叔,我的第一頁留給你寫,請你!”他抬起頭,是個會理女同學。當然義不容辭。他的想法是,有要他寫的就寫;作為對等,他也把自己的奉上,請人家封贈幾句。想不到生意愈來愈好。到傍晚,抽屜裏竟裝了一摞紀念冊,都是沒有寫過的,意在要他開頁。四五天後還有同學把第一頁留給他。他臉紅的是自己醜陋的字跡。他不得不慎重其事,冥思苦想,用情感,用良好的祝願報答同學。不少同學給他的留言使他驚奇,有時還噙著淚水。什麽“父輩的關懷”,什麽“你有一種感召力”。那個平時不多言不多語的甘孜女孩稱他是她的座右銘。啊!曾經被誤解的年輕人的心,僅此足以洗涮靈魂。
第一個找他留言的雪梅,與小兩歲的西昌戀人送他一張合照,他寫的是:
人最可貴的是保持自己的本色。梅獨立於晶瑩的雪時,總有那清新之氣和透明之光環裹著她,這不正是千古傳唱的合諧嗎!
一個英俊,性格老實,注重修飾的青年,與他同桌三年,彼此相得。留言是:
你的青春讓人嫉妒,願幸福伴隨你的容顏永駐。
甘孜的幾個女孩,非常純樸,學習最用功,都拿來紀念冊。其中三人分別為:
從貢嘎山到安寧河,車在跋涉,心在跋涉。與其說是為文憑,毋寧說在描畫生活。千遍誦,萬筆繡,個人幸福與家鄉振興,像仙女般出落。到時應記:三年同學。
你們來自偏遠之區,給人留下難忘的記憶:純樸一定善良,勤奮打牢根柢。三年已經降伏。你們的山,你們的河,將伴隨你的家,綻開美麗。
來自世界屋脊的姑娘,得到過最多的誇獎。用白雪染出沉靜,山花襯就落落大方。你們的勤奮感動上蒼,個個賜給如意的君郎。
一個經常跟他嘻哈打跳的幹部子弟,又是獨子:
你的兒子不能像你,太乖,太溫柔,受到過多的愛溺。他是未來的統治者,他要塑造二十一世紀。
一個名字裏有燕的女孩:
春天的姣燕,帶著南方的溫暖,張開練就的雙翅,梳理茁壯的麥田。飛吧!飛吧!莫辜負幸勤的三年。帶上叔叔同學最良好的祝願!
一個積極練書法,有廣泛愛好的同學,他的贈言:
能者多勞,是真理;權者多福,是真理。權,支配著眾多人之勞;能,集眾多人之勞於己。這就是勞動價值觀,人生的價值莫過於此。願你的頭,永遠這樣昂起!
贈送兩個阿壩姑娘的分別是:
臉是靈魂的鏡子,歌聲鑲出精美的框。難怪九寨溝美色中,凝視著那個小王。快挽上那翹首以待的臂吧!去實現你們的共同理想!
自古的同學,誰享受過類似的特別,口口聲聲“叔叔”,模樣是那麽親切。曾記否,“是年輕人胸中的火,點亮我希望的光!”能跨到今天,不乏七十多顆心的力量。曉君同學,請接受這長者的祝福,就像那岷江直泄長江。
會理另一個女孩,他封贈:
來自同一個盆地,曾望著你長大。又是一恍三年,看上去還是娃娃。隻是求知的眼睜得更大,事業的髪愈加飄灑。願你幸福,找一個可意的他!
一個姓賀的阿壩小夥,說話很幽默:
人家都在你的姓名上做文章,我卻看見“加錢”。也許你跟我一樣,隻是抽抽香煙。算了,管他二世成仙不成仙。
給賈老大的是:
上帝安排你當老大,卻偏要賜上個假。假主任、假股長、假科長、假處長、假司長、假行長,其實是用玩笑來激你,你排行第一,誰敢抹煞?
又是一個生性活潑的姑娘:
認識你三年,像在讀童話。要是所有的良田,都播下你那種又說又笑,誰還會生白髪?由此可以預測,你將統治怎樣的一個家。
電大班成績最好,幾學期名列第一的夥子:
如果成功是名字注定,中南海豈會住個小平。你當然深知這個,我翹首甘孜上空的新星!
一個眼鏡,圍棋下得好:
你給我留下,答辯時的模樣:撐撐眼鏡,聳聳鼻梁,滔滔不絕的考官倒是在向你匯報;你不時拉拉眼,慢吞吞咬字,頭微微一晃。南瓜不結,電大班盡是你手下敗將。
興致之下,筆尖刷刷:
同學中最難得見你,是否另有一個廣闊的天地?歡樂場中沒有你的倩影,為什麽要背著大家耕耘?是傳統的嬌羞,還是上一輩的離愁?你們新一代青年,一定要摔開所有陳舊的負擔,盯準幸福、美好的未來,永往直前!
你的瞳仁,一定盛滿邛海的鱗鱗月光,你的步履,一定是濱海的街道筆直寬敞。願這美好的三年不是你一生最美好的。你倆的這首歌,將會更動聽,更昂揚。
久聞你講故事的大名,那過去的故事未免零星。一隻鵾鵬抓起一隻小雞,卻又徐徐飛下,庇護著真正的安寧。看著那衝擊金沙的河水,看著那即將崛起的鋼城,你和他必定又在編織,講述之外的陣陣歌聲。
同學同學,數你活潑。敢在老師麵前撒嬌,罵了人又添贈一對酒窩。願你永遠這樣年輕加天真,並把它留給你們的千金。但要駕馭那匹烈性的小馬,使她成為當之無愧的穆桂英。
總之,將近七十個同學先後拿紀念冊要他留言。他根據各人的特點寫給人家。沒有一句重複的話,沒有矯揉造作,沒有故作高深,沒有敷衍應景。都是先打好草稿再謄到紀念冊上。班長說“祝你生意興隆!”他說“你的生意也不賴”。那幾天,同學們都在做最大量的創造性勞動。有的駭怕了,不敢進教室。有的歎息“比考試還考試!”
班上的才子,能詩會畫的陶眼鏡來請他留言,他煞費了一番苦心。陶自稱喜歡矇矓詩,他便來個玩笑:
我愛詩,寫詩,木鐸說話;我愛幻想,鼻尖,被蚊蟲咬的疙瘩。
我聽到,瞳仁,甜甜;瞅見,額頭星星,水漬上海灘。
北極、南極、地軸。馬裏亞納、珠穆朗瑪、海水、道路。吝嗇之父!
眼鏡看了半天,又不好問。悻悻地走了。在他的紀念冊上回報的是一首詩:
等了那樣久
東方終於向你展開一張淚洗過的臉龐
在天際那一陣惆悵過後,漸漸地
走出一枚正午的太陽
將自己嶙峋的山一般的形象
舒展地投向海洋
沉甸甸的雲幕
撩著你深邃的思緒
緩緩抖落過去冷淡的白光
你仿佛是含笑著
將那低垂了許久的歎息,在心靈的風帆
毅然地揚起
無視那些狂風,交錯的暗礁,或許
還會有雨暴的警告,以一代人
徬徨憂傷悲歎後的渴望,
以熾熱的烘烤
來點燃一度潮濕的瞳孔的明亮
彼岸固然迢遙
記憶裏可能還會烙下迷茫
可那血紅的海平麵上
不僅駛來一葉太陽的向往!
應該說還是頗能遣詞造句的。可惜畢業沒幾年,而且還調出了涼山,因為吸毒早夭。才華也隨著其思緒而去。
他的紀念冊上每一頁都被寫滿。一共63人揮毫。溢滿之辭雖多,似乎也沒有虛情假意。有個女同學也是首詩:
仿佛什麽都有了
可心還在追求
也許一切努力都隻帶來更多的痛苦
也許生命會在尋找中徒然逝去
你為什麽還要這般苦苦追求?
啊,在人生的道路上,
希望永遠在誘惑地招手,
相信有一天----
你終將自己的世界占有。
又一個女生寫道:
叔叔同學,臨別之前,我該給您留下點什麽?也許您更喜歡那些樸實的東西,那麽,我就談點真實的感受吧!
每次和您交談,我都有一種充實感,那種感覺隻有和父親在一起時,我才會感到,自從認識了您和刁老師後,我驚異地發現了這一點,您的音容笑貌,您的固執,您的一切,都使我想起了遠在他鄉的父親,我喜歡您的步履,就像愛我父親的駝背一樣。
阿壩的晉英字寫得好,流利而灑脫:
英英讀書默默無語,誰知黑字上宙宇。叔叔讀書自言自語,行行黑字進心裏。叔叔讀書我巧遇,喜獲讀書的訣迷。謝 謝 您!
又一個姑娘:
您終於拚去了那苦苦的思念,回到您愛妻嬌女的身邊,我卻因為這三年----教益----而暗暗思探。三年,爽直,忠誠,博學,外加那我最欣賞的坦然。竟然,我忘記您的腳不方便,我終於悟出:完美更重要的是內含。雖然我這個人不喜歡追尋別人的筆尖,但我又不願,不願將真實的情感抑瞞。三年,我沒有什麽臨別贈言,隻希望,叔叔您永遠做我們中的一員。
相互贈言的高潮剛剛過去,又是贈照片。他自慚形穢,半個月前照的一張,像個勞改犯,為了貼畢業證,也湊合交了。這次同學主動來要,而且先送來自己的玉照,也不能不講禮貌。他借來西裝、領帶,請同學去照像館導演,取到後仍然是勞改犯。樁樁如此,衣裳有什麽用。還是不死心,又照了一張,勉強看得,才一一送出。他紀念冊上70個同學送的,或英俊的小夥,或文靜的書生,或如花似玉的姑娘,真正讓他問心有愧啊!
一個愛人在州人行工作的同學告訴他,人行決定在電大生中留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你”。他說“決不可能”。“真的,不騙你。到時要辦招待喲”。據說四十多個涼山的,有三十多個找過中支的人事科長,要求留在西昌。他自然是最沒有找過,而且公然聲稱不想留西昌的人。不過,此時還是有些心動。在首腦機關,研究和寫作容易發揮,女兒上學也好一些,但從家庭考慮,以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抱個“赤膊條條任去留,丈夫於世何所求”也未嚐不可。刁老師約他去征求意見,他就知道隻有刁老師才會要他。還是說出了有八十多歲的外婆,七十開外的二孃,不願自顧自離開老人的想法。刁老師表示理解,沒有過多說服,這件事無人再提。
最後的考試結束那天,舉行了最後的晚餐。全體同學把飯菜端進教室,圍坐一堂。從七點到九點,又是猜拳,又是敬酒。幾乎每個人都來跟老革命碰杯。一個女同學和他擺談時,他竟然傾吐出對電大生活的無比懷念,為即將的離別流下熱淚,弄得人家不知所措。知道好些人第二天就要各奔前程,班長提議聯歡。他和幾個沒醉的同學收拾狼藉。幾個同學上街買糖果。將近十二點,招呼了幾次“大家靜一靜”之後,會議開始。主持人宣布第一項議程:“請我們最老的同學,叔叔同學給大家說幾句”。他本想作個最後的演講,然而控製不住,話出口就哽咽起來,隻說了兩句,便以“謝謝同學們給了我第二次青春!謝謝!謝謝!”結束。聯歡會持續到兩點多。其間又“請叔叔同學給大家表演節目”。他學了《紅燈記》中李玉和的唱段。掌聲齊鳴,還要來一個,隻好又唱了一支格林卡的詠歎調。沒人表演了,開始跳舞,他坐了一會兒,看看鍾已經三點才去睡。次日聽說好些年輕人熬個通宵。
之前還有個獎學金事件。上麵撥的獎學金,學生每次都沒有得夠,肯定有節餘,班委會提了若幹次,希望學校公布帳目。不久前班長問班主任,回答是“三年了,大家都是有感情的。錢也不多,你給大家解釋一下算了”。他去問朱校長:“您說了幾次給大家公布獎學金的帳,現在都要走了,恐怕有難言之隱吧?”朱說下來以後找其他人談談。第二天兩位校長找來財會人員,決定把節餘的獎學金全部交給班委會處理。班主任匆匆忙忙招集班委,說經費超支,要扣這扣那,最後說學校決定退給大家四千多元,但補了一句“你們拿這些錢太汪實了,是不是還是給學校表現點?”有人說“給學校送麵錦旗”。“不要不要,還是要送實惠點的。”班主任說。班長問送什麽實惠。“比如說送幾床毯子”。臨走回過頭:“這是你們自己要送的,不是學校要你們送的”。給同學們傳達後,許多人說啥也不用送。他建議“還是丟點想頭”,送學校一麵錦旗,給四十個教職工一人一個保溫杯。然而臨到要走,大家心都散了,誰也不願去辦。他約個夥子,那人說:“也是你老革命喊倒,說不脫,其他人我才不卵”。班主任對這種作法肯定不滿。東西雖然寒磣,事務長、炊事員拿到保溫杯,卻說這一期的學員看得起他們,“以往有誰想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