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裏幾次提到《小團圓》,我以前沒讀過,這兩天惡補了一下。讀後掩卷,談不上失望,與想象的接近。
首先,《小團圓》結構鬆散,拉拉雜雜,似乎想用一種像清明上河圖式的漫卷,一種追憶似水年華式的細碎,去描繪那個時代的風俗民情,把自己的情事鋪陳在這個曆史背景中,但遺憾的是,很多情節啟轉太突兀,經常前言不達後語,形散的背後是神散,敘述沒有節製,沒有宏觀把握。這對不熟悉她的感情經曆的讀者來說,是一種閱讀痛苦。
熟悉她的感情經曆的讀者,很容易對號入座:女主九莉是張愛玲自己,邵之雍是胡蘭成,燕山是桑弧。張愛玲小說裏的女主,不管是《傾城之戀》裏的流蘇,還是《紅玫瑰白玫瑰》裏的嬌蕊,都有種良家女子扮豬吃虎的心計和手腕,內裏動了真心但表麵上逢場作戲的自持和把控,是張愛玲這個愛情小白無師自通的天賦,也是讓天下女生追捧的原因。這些,在《小團圓》裏,都木有了。
唯一可看的是兩段爆料,都與性有關。一段是胡蘭成逃亡前夜的瘋狂,“一隻黃泥壇子有節奏的撞擊…一下一下撞上來,沒完,綁在刑具上把她往兩邊拉,很耐心地死命拖拉著,想硬把一個人活活扯成兩半…他注意看了看她的臉,仿佛看她斷了氣沒有…他說,剛才你眼睛裏有眼淚,不知道怎麽,我也不覺得抱歉…”
另一段是張PUA桑弧,“連下了許多天的雨,她在筆記簿上寫,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她靠在藤椅上,淚珠不停地往下流…她對桑弧說,沒有人像我這樣喜歡你的, …但她又說,我不過是因為你的臉…” 後來,張愛玲去醫生那裏驗孕,結果查出來沒有懷孕,而是子宮頸折斷過!…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就“有了條河隔在他們中間湯湯流著”…
她生命中有性愛的男人中,最讓她魂牽夢繞的,還是胡蘭成。在小說結尾,她夢到“青山上紅棕色的小木屋,映著碧藍的天,陽光下滿地樹影搖晃,有好幾個孩子在林間出沒,都是她的。胡出現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裏拉,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她羞澀起來,就在這時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來後快樂了很久很久。”
很多人會百思不解,為什麽才女如張愛玲,會這麽死心塌地的愛上胡這個渣男裏的戰鬥機?為什麽辣麽多良家婦女這麽迷糊,被胡的胡說唬得一蹋糊塗?
很簡單,因為走進這些人的視野時,胡的臉上貼著“渣男”的標簽。
先入為主的觀念讓他們忽視了胡的另一麵。他們不知道,今天常用的“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出自胡寫給張的婚書。胡的舊學、古文、散文、評論水平都很高,堪比魯迅、梁實秋,甚至超過,尤其是胡的散文,清豔婉轉,遣詞用字,獨成一體,別具韻味。餘光中稱讚胡的文字“婉媚清嘉,讀來不凡“。1939年日本侵華後,全國上下“主戰“還是“主和“大辯論時,胡寫的《戰難,和亦不易》,得到汪精衛和陳璧君的賞識,擔任《中華日報》主編,汪精衛的秘書,所謂的“文膽“。與今天的大報主編不寫稿不同,那時主編每期必出稿擔綱,以主編的文風帶動整個刊風。在武漢辦報期間,他寫的散文和政論,如同井噴,質量很高,都是在極短時間內完成。胡崇尚漢魏石碑,書法稚拙大氣,晚年在日本旅居時,川端康成說胡的書法全日本最好。胡的口才很好,張愛玲聽過一次,說講得好極了;有很好的修養,麵對別人尖銳的質詢和辱罵,他能氣定神閑、邏輯清晰地辯回去。還練過武功,路見不平敢出手。這些,還有他的文史哲的長篇巨著,都因為他的漢奸和反叛黒史,被各方打壓、禁刊、社死了。
胡蘭成從自己在上海的豪華公館去登門拜訪張愛玲時,在《今生今世》裏寫到,這位聲名鵲起的才女,卻是一枚手腳局促、言語木訥的宅女。她寫的那些調情與歡愛,都是電影裏看的或自己意淫的,紙上談情。所以才有張愛玲送照片給胡,在照片背後寫了那段話,“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
她的卑微與欣喜,在《小團圓》裏也有描述,她像一棵樹,一點點靠近胡的窗子,在透過窗子的燈光下,若隱若現地開著小花,而她,卻隻能隔著玻璃,窺看他的世界。
張出身的所謂名門,其實是個敗落、破碎、冷酷、自私的家庭,從小各種扭曲、狗血的親子關係,養成了她骨子裏的冷漠涼薄,年紀輕輕就世事蒼涼。雖才華出眾,心高氣傲,在戰亂的年代裏,也隻能靠寫愛情故事為生。她渴求一個男人,兼具文學的誌趣、長輩的嗬護、愛人的溫柔和人生的閱曆,融文心、親情、友情、愛情於一體,來滿足她那顆敏感、高傲、虛榮的心。
胡正是這樣的情場老手,潘驢鄧小閑,五毒俱全。他給了張愛玲身體和心靈上所缺乏的一切:理解、關懷、性愛、金錢、調情的對手。如果他不濫情,專一地愛她,無疑是張愛玲渴求的完美男人。但胡一生隻愛他自己。
他可以跟任何一個讓他動情的女人上床,連在逃亡的路上,都能睡日本軍官的女人;日語還不通呢,就先睡了寄宿家的女主一枝。他在《今生今世》描述他生命中的八個女人,個個都是“真情”付出。他說:“我很專一,我愛我的每份愛情。”當張愛玲讓他選擇時,他說,“我待你,天上地下,無有得比較 ,若選擇,不但於你是委屈,亦對不起小周 …”。拿今天的說法,就是渣出了天際。
但那時的標準不同呀,那時官員、教授、文化主將裏,妻妾成群的不少。胡也幻想三美團圓,在宦海沉浮、流離逃亡、常陷囹圄、朝不保夕的日子裏,有種過把癮就死的衝動。1945年日本投降後,胡曾想擁軍獨立,拒絕重慶接受,迅速失敗,扮成日軍傷員一路逃亡南京、上海、紹興,溫州,後來又潛伏下來,做了鄉村教師,新中國成立後還參加國慶遊行,之後才輾轉秘密逃亡到香港,後去了日本…娶了當年上海黑社會大佬的遺孀,潛心研讀佛理,寫了《禪是一枝花》,研究文學史,寫了《山河歲月》…
我不站胡,但也不同意張對胡“深情錯付”的說法。他們在一起,僅短短兩年,這兩年也是張愛玲的小說爆發期。她是1943年十月左右認識胡,1944年春天結婚。《金鎖記》和《傾城之戀》寫於1943年十月,《紅玫瑰白玫瑰》寫於1944年六月,《沉香屑》寫於1944年八月。1944年之後就沒啥好作品了。顯然,他們之間不單是肉體關係,而且有精神上的相知。張對於胡的相知,始終是感激的 - 滾滾紅塵之後,直到晚年,她還忘不了 -《小團圓》就是明證。胡雖不專一,但並不撒謊;很多讓人羞愧的事,他都不給自己遮掩。他的文章,雖有“綺語自障“之嫌,仍很真實、真切和通透;他的才華,不是裝的。他對張的心思的揣摩與體恤,溫情脈脈,連對她的批評,都比誇獎還甜蜜 -
胡說,“我若沒有她,後來亦寫不成《山河歲月》。我們兩人在房裏,像照花前後鏡,花麵交相映,我與她是同住同修,同緣同相,同見同知。愛玲極豔。她卻又壯闊,尋常都有石破天驚。她完全是理性的,…我卻不準確的地方是誇張,準確的地方又貧薄不足,所以每要從她校正。前人說夫婦如調琴瑟,我是從愛玲才得調弦正柱。“
胡又說,“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隻覺得她什麽都曉得,其實她卻世事經曆得很少,但是這個時代的一切自會來與她交涉,好像花來衫裏,影落池中。”
今天,那些罵胡罵得要吐血的女生,真見了胡,恐怕是最先被拿下的一批。情緣?還是情劫?旁人難作道德裁判。是情總有遷異,是緣總有盡時,而相知則可如新,仳離訣絕了的兩人,亦彼此相敬相重,愛惜之心不改。
我不是為胡蘭成洗地。他有一流的文采,一流的學識,也有中國文人為求世用而不惜汙身的痼疾,在大是大非上,站錯了隊。無疑,他會是個糾結百年的人物。但說不定哪天,等中華民族被日本侵略的恥辱伸雪了,民族的心結解開了,可能會重新評價胡的。從短期看,文學是為政治服務的,但長期看,政治是為文學服務的。
《小團圓》雖然文學價值很爛,遠比《今生今世》遜色,但給中國近代文化史上提供了一道“悲欣交集”的彩虹,還是值得一讀。
對胡蘭成和張愛玲之間的姻緣際會,寫得恰到好處。
但不同意對張的評價。她的小團圓是寫給自己的一部書,人這一生不是為別人活,是為自己活,所以她交代死後出版。
她的行散在於,她浸於自己的世界,要串起自己的人生,並參差地留白,然而,她吊著一口氣,為自己一生無法釋然、不能出口的悵然。
胡蘭成之所以被人記得,主要還是因為張愛玲前夫這個身份。他逃亡之後還以這個身份自重。說他渣也並不過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