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看了獲得第五十屆奧斯卡最佳紀錄片提名的《國寶銀行》,在此強烈推薦中外華人觀看這場小銀行與大政府之間的官司。短短一小時,可以學法律,讀曆史,看世界,明得失,知人生,受鼓舞。
———— SPOILER ALERT ————
官司的焦點不是國寶銀行有沒有違反銀行監管規定,而是銀行的高層領導,甚至現任總裁以及董事會成員對違反行為是否知情,整個銀行是否有自上而下的係統性作弊?
檢方認為有,證據有三:(1)八名國寶銀行的前貸款員已與檢察官達成認罪協議,並同意出庭作證;(2)國寶銀行工作環境狹小,信貸監管的辦公桌就在這些認罪的貸款員的座位中間,很難對大量的文件造假行為毫不知情;(3)文件造假,前後曆時六年,即使在金融危機後,國寶銀行仍把這些次貸轉賣給政府的房利美/房地美機構,銀行高層很難不知其商業策略、利潤來源和客戶背景。
單看檢方的證據和證人,定罪幾乎是板上釘釘了;並且檢察官萬斯出手極狠,宣布對國寶銀行的十九名員工的一百八十四項指控中,包括住房抵押貸款欺詐、重大盜竊罪、共謀罪,多項是刑事重罪,不是簡單地認罪罰款可以了事的;其中任一項定罪,就足以讓創始人孫啟誠苦心經營了幾十年的國寶銀行毀於一旦,並且其家人還可能受牽連而有牢獄之災。
孫啟誠別無選擇,隻能背水一戰。
在長達五年多的刑事訴訟裏,孫啟誠一家共花費一千多萬美元,前後向檢方共提供了包括內外審查報告、電子郵件等在內的六十多萬頁文件。國寶銀行的律師(普瓦羅斯基,Puvalowski)對檢方的證據和證人都一一反駁:這些認罪的貸款員都采取各種辦法躲避信貸主管的監督,尤其是檢方的主要證人、前國寶銀行明星員工餘啟斌,經常用別人不懂的方言與客戶交談,並且正是因其文件造假、貪汙客戶首付才被國寶銀行解雇掉的。 這種人品可疑、信用極差的人的證詞如何可信?
如果說國寶銀行對高風險房貸的監管不嚴的話,那麽美國各地那麽多比國寶銀行資源雄厚、監管嚴格的銀行為什麽也沒有發現風險?如果這麽多銀行都沒有發現風險,說明風險並未像事後之明那樣顯然。國寶銀行轉賣的所謂高風險房貸的債務違約率隻有0.3%,遠低於金融危機時5%的平均房貸違約率,並且房利美/房地美不僅沒從國寶銀行的次貸中受到任何損失,還賺了幾百萬的利息。如此這樣,談何盜竊罪?
雙方律師的唇槍舌劍,法律細節的絲絲入扣、邏輯嚴密、以小見大,是這部記錄片的精彩之一。
但這部片子遠遠不隻是為了記錄一場訴訟,而是為了揭開這場訴訟後麵的文化、種族、政治的衝突,讓觀眾於“無聲處聽驚雷”。
中國的傳統是“寧可餓死,不打官司。”因為訴訟往往兩敗俱傷,肥了衙門訟師,所以喜歡息事寧人、底下私了。來自專製背景國家的移民,對警察有種天然的恐懼和奴性,容易輕易認罪,容易迷信權威。這個萬斯檢察官的可惡之一,正是熟知並利用這種文化心理。比如,派警察早上六點去被告家裏敲門、送法庭傳票,之後再到銀行大廳去,在媒體麵前,用鏈子把十幾個被告銬在一起抓走,故意羞辱他們。這種遊街行為,在美國是極其罕見的,為的就是讓被告從心理上產生震懾和自罪感,又增加來自社區民眾的道德壓力。
在美國,這種麵向移民的社區銀行,不可避免地要進入金融灰色地帶,因為很多移民沒有合法身份或信用記錄,很多是現金收入,做小生意小買賣,偷稅漏稅是普遍現象。這不僅僅在中國城,在東歐、印度移民社區,在意大利、愛爾蘭、猶太社區,比比皆是。銀行不是稅務局,沒有義務、也沒有激勵機製去審查,但的確提供大銀行不能或不願提供的服務和功能。比如,片中提到有對夫妻,能書麵證明的年收入隻有兩萬多美元,但國寶銀行竟然給了他們八十萬美元的房貸,聽起來好像很不合理,但因其對當地社區的特殊性、以及客戶群體的收入結構有深刻理解,實際壞賬率非常低。從這個意義上講,國寶銀行的做法,是避開了現有金融體製對早期移民的歧視,增加了體製外的資金效率。像片中Neil Barofsky講的,國寶銀行是為了讓這些移民們也有機會能夠安居,不是為了幫助這些人金融投機。
同樣是社區銀行,為什麽單挑國寶銀行?除了前麵的文化和社區原因,毫無疑問,還有政治和戰略原因。顯然,檢察官萬斯想速戰速絕。通過高打高壓,捏國寶銀行這軟柿子,建立案例,得隴望蜀,指向更大的目標,為自己的事業的騰達打下基礎。這就是為什麽萬斯從開始就拒絕罰款了事,動用大量政府資源,誌在必得。但萬斯實在是逼人太甚了!孫啟誠不得不絕地反擊!
這是一個小的社區銀行與大的聯邦政府的戰鬥。這是一個事業已成的人與一個事業將成的人的對決。這是一種文化傳統和社區理念與另一種文化傳統和社區理念的PK。
也許有人會說這是《聖經》裏大衛和非利士巨人的戰鬥。但勝利來得絕非容易,這個聯邦政府的巨人,絕不是個貪玩的放羊娃用彈弓扔塊石頭就可以被打瞎眼睛、割下頭顱的。陪審團激辯了十天,幾乎流審,最後才達成共識。
“未長夜痛哭者,不足以語人生”。未曾經曆過漫長等待的,不知道等待的煎熬。片中兩位陪審團成員的講述,透露了案情是多麽膠著,意見看法是多麽對立!當看到八十歲的孫啟誠在法庭等了第九天仍無結果後,麵帶微笑、慢慢地坐在椅子上時,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流淌下來。
也許有人會誇獎孫先生的四個女兒如何出色,個個名校畢業,精明幹練,能說會道,但我覺得,真正強大的心靈,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是孫老先生,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忽然看到湖邊的楊柳,已泛出了淡淡的春色。胡謅一首以記之:
縱為楊柳萬家隨,
敢有歌吟對冽威。
心事浩茫連廣宇,
於無聲處響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