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血 (一 )中篇小說連載 (發表於05072017 世界日報)
一
老杜家的二閨女杜鵑,十七歲了,開枝展葉,一夜間出落成大姑娘。南池子街坊們說;也就是眼睛那麽一眨兒的功夫,黃毛小丫頭脫胎變身了。皮膚晶瑩透亮,臉蛋兒花骨朵綻放,生生地透出一層白嫩和粉紅來。胸脯子也鼓起了,身骨子也抽了條,大長腿楊柳腰,人前一站亭亭玉立。杜鵑本就生得柳眉星目,如今眼神兒又憑空多了點顧盼含春味兒,大街上回眸一笑,對男人說來那真叫勾魂奪魄,有一個算一個。
杜鵑的幹媽們常誇嘴;咱閨女什麽都好,但最好的嘛,您還沒見過;她的一頭頭發沒人比得上,豐厚烏黑,油亮柔順跟一匹緞子似的。而且天生有股子香氣,跟蜂蜜一個味兒。每逢周末,幹媽們在家門口扯起嗓門叫喚:杜鵑,快來家啊。來家幹嘛?幹媽們備下了熱水和香胰子,要給咱閨女洗頭呢。於是小女子垂了頭,乖乖地坐在小凳子上,袒露著粉嫩的頸子,由幹媽親手洗濯她一頭如瀑黑發,那份情意那份疼愛那份柔順真是我見猶憐。洗完後幹媽先用大毛巾裹上擦幹,再用梨花木梳子,蘸了蓖麻油細細地梳理,最後紮成一條麻花大辮子,打上幹媽用體己錢買來的新頭繩。在大雜院這地塊上當得起幹媽的,在家中都是大拿,這頭幫幹閨女洗頭梳辮子,那頭吆喝著老公兒子跑進跑出茶水果子招待,吃飽喝足才給放回家來。
本錢大把地花下去,幹媽們是有心思的;這麽個如花似玉的人兒,也不知道哪家的混小子有福氣娶來做媳婦?咱家小子太老實,悶罐子似的,做娘的再不用點心思就沒戲了。沒見一條胡同這麽多人家盯著不是?下鉤子要趁早,晚了黃花菜就涼了。
一條南池子大街從頭數到尾,杜鵑少算總有三四個幹媽。還不算上住得稍微遠一點的,南井胡同的五幹媽,羊圈胡同的七幹媽。都眼巴巴地等著候著要幫杜鵑洗頭,兩三月才輪到一次,憋氣著呢。
女人都如此捧著寵著,大老爺兒們那就更甭提了。
京城仲夏的傍晚,夕陽西沉,暑氣正溽。皇城根兒陰影青紫一片。胡同口上的老槐樹枝葉濃綠茂密,蟬們一聲一聲地聒噪著。樹底下,十來個老少爺們一溜兒擺開地蹲在胡同口,一色水兒的板寸,光膀子短褂兒,趿拉著鞋跟兒。捧個藍花大瓷碗,一麵呼嚕呼嚕吸溜麵條子,一麵七嘴八舌嘮嗑著。突然刹那間都沒了聲響,抬眼一望,隻見沿著宮牆那塊兒,杜鵑遠遠走來,府綢小衫,碎花裙子,光腳丫上一雙人字拖,下巴頜兒抬得高高的,手上一根雪糕棍兒。人如風擺楊柳,貌比沉魚落雁。這光景,不由老少爺們看呆了,十來雙眼珠子白多黑少,齊刷刷地轉過來,轉過去,軲轆球似地,嘴上含著一截麵條子也忘記吸溜了。連樹上的蟬們都啞了,真叫此時無聲勝有聲。直到杜鵑走出老遠,老少爺們才回過神來,原本一個個伶牙利嘴的,這下可連話也說不周全了,隻會嘖嘖:瞅瞅,瞅瞅這妮子,他媽的人間尤物啊······
好一朵鮮花兒,開在皇城根下。杜鵑到哪兒都被捧著護著,半大小子們讓杜鵑加塞兒買大白菜,賣菜大叔挑最鮮嫩的給她裝,幾個賊猴子拉了板車,屁顛屁顛地往她家送,還順帶給碼好。老少爺們沒事就來家串門子,蹲在門洞子裏跟老杜呱啦,敬煙點火套近乎,一口一個‘叔’,叫得那個親熱。三五次來過後,熟了,便涎了臉要認杜鵑做幹妹子。可幹妹子也不是那麽好認的,多少要上點供吧?沒話說,老少爺們心甘情願地掏口袋。杜鵑打小不缺瓜籽兒花生杏脯蜜餞山楂條冰糖葫蘆,手上牽著精心裱糊的風箏,床頭一溜兒擺著泥人兒,都是街上老少爺們孝敬的。一旦杜鵑家受了委屈,那可不得了,整條胡同的老少爺們一聲呼嘯,紮緊了褲腰帶,操了板磚家夥一起出動:給咱妹子討回公道去。
不可否認,杜鵑是長得出色,招人疼愛。可在諾大的北京城裏,好看的女子何止成百上千?有學問,有才情,有身家的也不少。為何一個平民小女子就能集萬千寵愛在一身呢?你問老少爺們,一個個抓了頭皮,笑得那個呲牙咧嘴:人家南池子一枝花嘛。有個把老油子狡猾地笑笑:喔,她身上有那個味兒。什麽味?這還用說嗎?當然是女人味。
其實用現代審美眼光看來,北方的閨女們從不忌嘴,胃口又不錯,包括杜家二妮子在內,普遍地胖了那麽一絲兒。但落在老少爺們眼裏,那就是成色和韻味,就是珠圓玉潤;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屁股是屁股,照他們說法——女人身上是要有把子肉的。可是這把肉長哪就費思量了;如果一骨碌地長在屁股上,那些混蛋老少爺們嘴一撇;‘磨盤哪,快去糴二升包穀米來’。也有女孩兒倒是脂肪平均分布,上下一體長成個墩墩實實的糧食口袋,老少爺們也有口實:‘你祖上是泥人張吧’。看人家杜鵑,肉是有的,還不少,可都長得是地方,屁股溜圓,腰肢卻還是那麽俏,那麽軟和。大腿也豐滿,小腿也修長。胸脯是一個女人天生的本錢,杜鵑那對寶貝兒就像陽春三月的小兔子,撲閃靈動,躍躍欲出,不由得叫人眼花繚亂。春夏之交,杜鵑穿了個短褂子,和一夥半大女子跳猴皮筋,青磚胡同裏嫣紅嫩綠,波光躍動,您自個兒去想象那光景吧。
胡同爺兒們眼珠子毒,心思賊,嘴上更是沒把閘。京城裏女人倒了八輩子大黴給攤上了。成色差點兒,叫聲醜八怪還是客氣的。長得順眼了,叫法也肉麻起來;俏妞兒,甜姐兒,再出色些,就叫尤物。殊不知凡是到了尤物這個份上,其實也要作些怪的。大到妲己,煙視媚行,掇弄得商紂王一把烽火燒盡了江山。中到藍蘋,撒潑橫行,雌雞司晨十年動亂,全國老百姓一筋鬥翻個底朝天。小到杜鵑,街坊們記得清楚,八二年那場打鬥,南池子老少爺們無端地搞個頭破血流,全是為這小妮子而起。
杜鵑高中畢了業,沒考上大學。人家落了榜,都在玩命兒補習。就杜鵑不動窩,媽呀,十二年書也讀了,到這會兒腦門子還在疼,也不讓歇歇?倒也是,誰說非得上大學不可?人怎麽著還不是一輩子?杜鵑被家人逼著,補習班也去,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馬駒子一個沒了管束,鬆了韁繩撒了蹄子,成天白日和閨蜜逛公園,吃小吃,看電影。就是沒事,也可以在王府井百貨公司悠轉個半天。這可不,轉來轉去就轉出事兒來了。
事兒主叫墰子,一個清清秀秀的小夥子。
在城南這地塊兒,糙爺們是看不大起男人長了張俏臉兒的;臉兒俊?又怎的?能換飯吃?大老爺們哪,還稀罕這個?意下就是好看的男人,都是繡花枕頭,經不起摔打。胡同裏常見一群小屁孩,合夥拾掇一個幹幹淨淨的男孩兒,不為別的,就是要作踐一下人家的眉清目秀。偏偏墰子的爹媽什麽也沒給,就給生了一張小白臉兒,家庭成分又糙了點,自打小沒少受欺負。可這小子生就一根筋通到底的倔勁兒,被惹急了,脖子一擰就上。打得贏打不贏,總要見個高低明白,頭破血流回家來是常有的事。男人打架並不是個壞事,很多人生智慧就是打出來的。鬥毆多了,墰子也摸出些門道;打架不但得狠,還得橫。甭管多少人,揪準了領頭的,跟他玩兒命。管他城南城北,胡同大院,流氓大腕。誰都是肉身子做的,刀子進去都是血窟窿一個。爛命一條,誰還真怕了誰?一旦真玩上了命,糙爺們倒也要發疎的。長久以往,也沒人再輕易找茬了。
其實,要說錯,糙爺們也沒錯到哪去,小白臉兒是比較容易跌進男女情事中去。墰子在百貨公司門口見了杜鵑,立馬三刻愛上了,丟了魂似地,一路追到南池子,三天兩頭在胡同口打轉,趁機會跟杜鵑搭話。
杜鵑在南池子的戀慕者,明的暗的至少有一打。都說羊在一群狼中反而安全,一群混小子,別看平時一個個蠢蠢欲動,誌在必得的模樣。要說讓誰去跟杜鵑表個心跡,怕是沒這把膽兒肥。突然平地裏冒出個愣頭青,沒眼色的,跑到南池子拍婆子來?那可真叫太歲頭上動土了。再一打聽,這小子竟還是大柵欄出身。大柵欄,那疙瘩還真沒好貨。三教九流,唱戲跑馬雜耍遛街做小生意串胡同兒,一句話;上不得台麵。嗨,小子,你就是再熬不過去了,自個牆上去蹭蹭。拍婆子也要看看對象,杜鵑可是皇城根的一枝花,你墰子高攀得起嗎?一條街的老少爺們激動得渾身賊肉亂顫,一個個摩拳擦掌——這小子得給他些教訓。
自有小探子報來,墰子家住胭脂胡同161號偏院,爹是個小工商業主,在文革初期敢冒大不韙,跟紅衛兵頂嘴,被批鬥虐打至死。家裏隻有一個寡母和生過小兒麻痹症的妹子。本人連皮帶毛,估摸也就一百二十斤左右。沒聽說會什麽功夫,好像也沒什麽大腕兒撐腰的。
於是上門去的老少爺們就輕了敵,七八個人對付一個半大小子,小菜兒一碟,赤手空拳都把他給揍趴下,沒必要帶家夥。
胭脂胡同在珠市口西大街,離南池子也就兩三站路。老少爺們敞了懷,趿了雙鞋,再叼了根煙卷兒,晃蕩晃蕩就過去了。
胭脂胡同,他媽的這名字就透著一股子騷情味兒。短短一條巷子,一底兒的青磚黑瓦,水磨石階,雕花大馬檔。當年可是大名鼎鼎的八大胡同之一,粉紅黛綠,絲竹笙歌,賽金花在此色誘瓦德西將軍。月下花間,風流遍地,張少帥床幃間征戰眾雌頭。有道是;輕顰淺笑,多少尋芳嬌客踟躕門前,香車暖裘,無數達官貴人流連忘返。
時光倏忽,星轉鬥移,曆史上如此這般一塊溫柔香豔之地,現在哪還有半點影子?一路進去,巷子裏貼滿大標語,又經風雨剝蝕,碎紙殘墨,望去滿眼破敗。當年一幢幢高堂亮瓦,山清水秀的四合院,凋敝成了大雜院。不是門窗殘破,就是缺磚少瓦,油漆剝落總有幾十年沒修葺過了。每個門洞子裏都起碼住有十七八戶人家,老鼠窩似的人滿為患。每家門前擱個煤球爐子,堆著蜂窩煤,簷下碼著大白菜。一日三餐煎炒燉煮,好端端的粉牆一派煙熏火燎。過道上,堆滿了自行車人力板車躺椅矮幾長短板凳大籃子小筐子,人進出都要側著身子,一不小心就絆個大跟鬥。
161號裏,家家戶戶窗戶敞著,哪家的收音機正在播放京戲‘打漁殺家’,一個蒼老的嗓音長吟著;“日落西山天已晚,一輪明月照蘆花。”啊啊啊——時激越時纏綿。穿了短褂子敞腿褲在廊下乘涼的街坊們,一看門洞子裏湧進七八個愣頭青子,咋咋呼呼打聽墰子家,知道要鬧事了。膽小的收拾起板凳茶壺躲進房裏,又不甘錯過好戲,貼了門縫,撩了簾子,探頭探腦地看院裏動靜。也有見慣場麵的,袒胸露腹翹了腿坐在竹椅上搖蒲扇,旁若無人。北簷下,兩個下軍棋的中年漢子,赤了膊,盯了棋盤,司令團長炸彈,正廝殺得熱鬧,眼珠子都沒朝這兒瞟一下。
院中間亮起一嗓子,中氣十足:墰子哪。你給老子滾出來!
誰家養的鴿子被驚起,屋簷上撲愣地帶下一縷灰來。下軍旗的漢子,略一回頭,馬上又轉頭埋首棋盤。
院底一間朝北的屋子,燈光滅了,破門簾一閃,出來個少年,穿件白色老頭衫,短褲拖鞋。臉色青白,聲音卻沉穩:我就是墰子,各位老哥找我有啥事兒?
南池子這夥人裏一個愣頭青,長得五大三粗的,人叫板凳老四的,跨前一步:你就是墰子?冷不防伸手就在少年臉上抽了一耳光:啥事?他媽的爺讓你長點記性。
一聲脆響,滿院子都聽得到。月光下,少年的臉色愈加青白,一條細小的血流,從他鼻孔裏掛了下來。少年並不去擦拭,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板凳老四向來好勇鬥狠,十歲就跟部隊大院的小孩打群架,騎了自行車搶女兵的軍帽,派出所進出如家常便飯。到山西插隊,少發他兩斤口糧,把生產隊長的兒子腦袋給開了瓢。南池子跟外人打架,他輪了條板凳衝在前麵。不知打過多少惡架,沒咋地吃過虧。今天上門來教訓墰子,一看是這麽個雛兒,也沒當回事兒。可是一耳光上去沒見動靜。打不還手?那他媽的也太沒勁了。老四是條漢子,要棋逢對手,旗鼓相當,這架打得才不丟份子。
瞅瞅,那小樣兒,小兔崽子太不經打。來來,老子再賞你幾個耳光······
板凳老四手還沒落下,隻見墰子身影一動,寒光閃過。老四隻覺得胳膊一麻,低頭看去,手拐上鮮血大量地湧出來。腿一軟,人就一屁股坐地下了,身後傳來一片驚叫。
定睛看去,少年手上多了把切菜刀,沒見他是怎樣出手的。隻一下,就把個凶神惡煞的板凳老四劈到在地。
廊下敞開的窗戶裏,收音機裏還在不知死活地憋尖了嗓子唱:有道是:金風未動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
操家夥了嘛!南池子們一聲喊。幾個領頭的心裏有點後悔;沒想遇見這麽個玩命的主。真該捎上把小攮子三節棍什麽的。但事到如今也不能丟份子不是?傳到外麵說;南池子七八個大老爺們上門說事,被一個小白臉兒拿把菜刀給砍跑了。在京城這地頭上還要混嗎?幾個人一使眼色,突然一擁而上,抱腿扯胳膊,咱才不信對付不了你這小子。
廊下地方狹小,墰子被圍在中間,胳膊腿都被人撕擼住了,身子都被抬離了地麵。可那把菜刀,不知怎的還在人群中奔突遊走,一下子老三被削去半個耳垂,幾下掙紮過後,小庚又被劃傷。有人大叫:把菜刀給奪下來。墰子的手腕也被人攥住,可是沒人奪得下那把血跡斑斑的菜刀。任憑你又捶又扯又搿,墰子的五指還是緊攥著刀把,紋絲不動。
下軍棋的光頭過來拉架:哎喲,我說,這樣不要出人命了嗎?
南池子們不甘:你沒見是他先動刀。老子跟他沒完。
光頭說:你們七八個上門來打他一個。不動家夥還不被你們打死了?都給我放手。
南池子們吃了大虧,哪肯放手:今天不給你小子開了瓢不算數。叫你拿刀劈人!一個愣小子操起廊下墊爐子的板磚,也不管張三李四見個腦袋就掄,黑燈瞎火的,板磚不生眼,連拉架的光頭也挨著了幾下。
人腦袋真不是那麽好砸的,砸誰誰犯急,豁出命來跟你對打。光頭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奶奶的,來真的了?好好,老子就陪你們玩。從門後搶出一根碗口粗的杠棒,掄圓了朝人群打去,一麵罵不絕口:奶奶的,還真沒王法了······
喔,京城的風光,胡同的大戲;菜刀與扛棒齊飛,板磚與血呼呼的腦袋一色。那場混架差不多打了十多分鍾,都操了家夥,鐵鍁,擀麵杖,火鉗子,小凳子,什麽順手掄什麽。廊下爐子倒了,小桌散架了,花盆碎了,蜂窩煤碎渣子一地,派出所來了人才吆喝住。清點一地雞毛;八個對兩個,墰子打架不要命,光頭中年人身壯力沉,南池子來了七八個大漢,竟沒占到什麽便宜。除了刀傷了三個,另有一個打落牙齒的,一個青了眼圈的。還有一個腦袋被板磚開了豁子的。當然打架總沒好,最難看的還數墰子,手腳都有傷,又被板凳在頭上招呼了一下,豁出了半尺長一個口子,血流披麵。白汗衫一大半都染紅了。
派出所片警見多了——你們這是流氓打流氓,活該。各打五十大板,自家上醫院處理。這些人賤皮賤肉的,進拘留所跟回娘家似的,還要管飯。除了訓斥一頓,寫張檢查,還能怎樣?
墰子和光頭從醫院縫了針出來,兩人都白紗布纏滿頭,跟城南賣燒鍋的老回回似的。墰子敬了光頭一支煙,說:張叔,要沒您出手,今天可就虧大了。多謝了。
張叔一麵點煙一麵說:我說你那墰子,打架總沒便宜。刀子板磚沒個輕重的,哪一天說不定就把小命折了進去,能悠著點就悠著點。
墰子說:張叔您說得沒錯,要不是打上門來,我也繞了走。
張叔比劃著:剛才醫生給你縫針時我看了,傷口一巴掌還不止,都見著白花花的骨頭了。也沒有麻藥,就這樣硬生生地挺過來?
墰子沒作聲,隻是牙縫裏‘噝’了一下。
你沒想過真給打死了咋辦?別忘了你媽就你一個兒子。
墰子慘白了張臉,抬起頭來一笑:死不了的。張叔,打倒了四人幫,好日子在前頭呢。
使南池子一眾老少爺們下巴頜兒落下托不起來的是;就在那場惡架之後一個禮拜,傳出的消息是杜鵑真的跟墰子好上了。
你給說說;憋屈不憋屈?七八個大老爺們搞了個頭破血流,腿瘸手拐,為了啥?不就為了讓你杜鵑不受那小子的糾纏。這下倒好,架打完了,你自己送上門去。這叫老少爺們的臉麵兒往哪擱啊。
杜鵑哪裏吃他們這一套:你們這些人都是喝護城河水長大的?管這麽寬。本姑娘愛誰誰,跟你們一毛錢的關係也沒有。去去去,別跟咱來瞎摻和。
雌威懾人啊!老少爺們癟了,他們有再大的氣也不敢跟杜鵑撒,且不說她眼睛一瞪,老少爺們腳脖子就發軟。還有她七八個幹媽們也不是吃素的,在外是小腳偵緝隊的幹活,派出所居委會裏一跺腳南池子亂晃。在家裏更是說一不二,把男人娃兒都收拾的像避貓鼠似的。一個個都是拳頭上可以跑馬的女漢子。惹翻了她們就不單是頭破血流這麽輕巧的事兒了。
這才叫打落牙齒往肚裏咽啊,風景還是那道風景;城頭夕陽依舊,秋風落葉老鴰聲聲,隻是以前的形影單枝變成了形影雙雙。南池子老少爺們眼巴巴地看著小兩口挽著胳膊在胡同裏進出,眼珠子看得出血,杜鵑那個黏糊勁兒像是跟大夥兒宣戰;我就是跟他好。怎麽著?看不過?一邊兒晾著去吧。
老少爺們信奉大人不記小人過,好男不跟女鬥。再咋地,也要看了幹媽的麵子。當麵看見,還是要招呼一聲:吃了?背後嘀咕:孔老二說得一點不差;‘唯女子和小人難養’。
笑話!這哪兒跟哪兒啊?太陽從西邊出來,杜鵑也輪不著他們養的。別看胡同裏光棍們牛皮哄哄的,真要能顧上自己就不錯了。沒見在飯頓上,一個個抄了豁邊大碗蹲在胡同口喝麵條稀粥。去王府井喝頓炒肝,還能回味個十天半月,也不嫌寒磣人。墰子跟他們才不一樣,墰子不顯山不露水。隻要杜鵑在服裝櫃台前多看一眼,墰子必定從口袋裏掏出一疊票子,不管多貴也把那件衣服給買下來。杜鵑偶爾說句;好久沒吃涮羊肉了。隔天墰子就帶了她去東來順,叫上一桌菜。杜鵑大快朵頤,吃得臉紅撲撲的,一抬頭,墰子沒動筷子,抽著煙,癡癡地盯了她看。杜鵑催他:你這個人哪,看什麽看?飯當口的,怎麽也得吃點東西。墰子夢醒似地一笑,撿起筷子:哦,有你這麽一個絕色人兒在麵前,我是茶飯無心啊······
杜鵑動心之餘,腦中也會閃過;墰子哪來這麽多錢?那年頭,十多年工齡的工人,月薪不過半百。普通市民,摳著省著,一年也不見得上一次館子。像墰子這樣沒正式工作的,大把散漫地花錢,不由使人疑惑;他的錢究竟是從哪來的?墰子倒也不瞞她,說自己其實就是北京人口中的倒爺。最早跟在人後麵小打小鬧,倒些票證之類的,後來就自己幹了。三個月前,從廣東弄來一批日本三洋牌雙聲道手提收音機,市場上的緊俏貨。兩個禮拜不到就全脫手了,淨賺幾千塊錢。所以嘛,還有幾天舒坦日子可過。
杜鵑疑惑;這錢聽著怎麽也不像是正路上來的。墰子便開導她;現在不比文革時了,人都講究個小康,鄧爺爺不是說了嘛;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其實我這樣倒幾台收音機還屬於小打小鬧。有些大背景的,倒水泥鋼材,倒批文,一得手就是幾十萬。
墰子這麽一說,杜鵑心中也就釋然了。女人都是欣賞能賺會花男人的,男人好看難看還在其次,最要緊的是自信和能力。別看墰子大柵欄出身,出手那個瀟灑勁兒。哪像南池子牆根下蹲著的那些窮花子,一個錢,一個錢地摳在手心裏數,花塊兒八毛要心疼半天。
墰子是個心思縝密的,想盡了法子討杜鵑歡心,除了大包小包孝敬老杜夫婦。也不能每次來南池子,街坊都像烏眼雞似的。杜鵑十九歲生日那天,墰子從馬克西姆蛋糕店訂了一個碩大的生日蛋糕,和一大捧康乃馨一起送上門來。把老杜一家子,再捎上三四個幹媽,一塊請到東來順吃酒席。說是感謝幹媽們多年的照顧。老太太們本來一個個跟漲氣蛤蟆似的;白白侍候了多年,翹望中的媳婦兒,就這般輕易地被一個小馬猴勾走了。可是經不住白花花羊肉片火鍋的引誘,在飯莊子裏又經不住人家勸酒布菜,一口一個‘幹媽’。一頓飯下來就不由嘴軟,又看到杜鵑跟這小子黏糊得一塌糊塗,知道大勢已去,罷罷,誰叫咱家小子沒這個福份。
接下來的事情水到渠成,杜鵑懷孕了。
兩個熱戀中的男女,天天黏在一起,家裏進家裏出,情到濃處,頭腦一熱,幹些偷吃禁果之事是很平常的,誰沒有年輕過?像隻饞嘴貓似的?要怪也隻能怪計劃生育沒現在那麽深入人心。二十出頭大小夥子大姑娘半懂不懂的,一個不小心就中標了。
杜鵑倒也不太著急,反正跟定了墰子,女人早晚總要生孩子,晚生還不如早生。兩人一合計,決定盡早結婚。
結婚,對男人說來是一件大事,有壓力也是難免的。墰子父親去世直到文革結束,家裏就靠母親在生產組打短工養活他和妹妹。日子過得那個淒惶是可想而知的。雖然這兩年他倒手幾批貨物,賺的錢也隻是剛夠稍微改善家裏的境況。離豐衣足食還遠得很哪。
一結婚,他就有兩個家要養,母親妹妹和自己的小家庭。杜鵑這麽出色的女孩兒跟了自己,讓她吃苦受窮太說不過去。而且,人生隻結一次婚,無論怎樣,婚事一定不能寒磣,要夠派兒,要搶眼,要把親朋好友左鄰右舍都請來,好酒好煙好飯管個夠,讓老街坊們看看杜鵑慧眼識英雄,挑中了一無所有的墰子。
所以,當務之急是要好好地賺一票,把婚事辦得風風光光的。
不過,京城人愛紮堆兒。倒爺們賺了錢,一傳出去馬上半個北京都是倒爺倒奶了。友誼商店門前,總有鬼鬼祟祟的人拖了老外要換外幣,年輕力壯的小夥子連夜騎車去保定,載了兩大筐心裏美蘿卜到清早的菜場裏叫賣。不過這都是小打小鬧,真正賺大頭的都是倒賣建材、批文的主,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生意不好做,賺大錢的生意更不好做。
據街坊們說;眼看著墰子腰包像氣球一樣吹起來,也就是近五六個月的事。先是家裏添了彩電音響,買了重磅永久自行車,沒多久就換了山東濟南產的輕騎摩托車,白色和墨綠色相間,那個拉風啊。幾十年間,崇文門這塊方圓上百條胡同,還沒見過誰有私人摩托車的。墰子戴了副港式的大號墨鏡,趿了人字拖,叼了根煙卷兒。車後載了杜鵑,長發飄揚,在胡同裏躥進躥出,油門擰得山響。老輩子的街坊們哪見過這個陣勢?摩托車都跑沒影了,還在那兒嘖嘖個不停。
一輛摩托車,總要上千塊錢吧,這麽多錢,哪來的?
喔,甭說,肯定不是正道上來的。正兒八經的三級技術工人,月工資才四五十塊錢,顧了吃飯過日子,彩電自行車一樣都買不起。
光頭大叔也私下跟墰子說過:財不露白,你小子也別太張揚了。可別忘記,不管政策怎樣,還是在共產黨手下吃飯。
墰子一笑:張叔,我會掂量著的。
轉眼就是八三年,文革後,安頓日子才過了幾天,突然來了一場嚴打運動,說是打擊不正之風,流氓阿飛的。雞飛狗跳滿城抓人,有個已故高官的孫子,睡了二十幾個女的,也被抓起來斃掉了。一時風聲鶴唳,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刺頭地痞們,也感到了壓力,互相叮囑;少上街,少惹事,乖乖地窩在家裏拱豬爭上遊。可不敢頂風作案,公安局七處的牢飯可不是好吃的。
風頭上傳來令人震驚的消息;杜鵑的男朋友——墰子,進去了。這下南池子可炸了窩,多少人心裏直叫好,天趁人願,看你小子再狂呀。頃刻間小道消息滿天飛;墰子是買賣批文出事的。他們的團夥專門弄了假批文賣給外地人,墰子不是首犯也是主犯,這下有得他受了。過幾天又有消息傳來,墰子的罪名很重;造假批文,擾亂國家經濟。同案有十幾個人,上通部委下達村鎮。大部分人都招了。說是墰子在裏麵態度不好,死頂,看樣子會重判,這風口,不是槍斃也是無期。
杜鵑被這一棍子打懵了,完全不辨東南西北。醒轉後,也不顧有了身子,和墰子的母親從早到晚在外奔波,想盡辦法托人情找門道,要把墰子撈出來。可是這是從中央布置下來的運動,說是從重從嚴,要關一批殺一批。杜鵑再有十七八個幹媽也沒轍。宣判那天,跟文革時一樣召開萬人大會,主席台下一溜剃光腦袋的犯人,被戴白手套的警察按著。審判官威嚴十足地在台上宣布:某某,死刑。某某某,死刑。某某無期徒刑,二十年徒刑,十五年······
墰子被判了個無期。宣判大會之後,馬上押往青海監獄,注銷北京戶口。參加審判大會的街坊們唏噓:這小子,才風光了兩天,這下算是完了。青海灘萬裏戈壁,鳥不拉屎,那種地方可是人呆的······?
杜鵑哭成個淚人兒,押解之前,幹媽通了路子,算是最後見了一次,戴著腳鐐的墰子身穿灰色囚服,臉白如紙,但還撐得住。會麵隻有十分鍾,一個個告別,最後是杜鵑。四目對望,不禁悲從中來,竟說不出話來。最後,墰子說:杜鵑,別等我了,我對不起你。那個孩子生下來給我媽養吧。
杜鵑淚如泉湧,心亂如麻,又是點頭又是搖頭,自己也不知喃喃地說了些什麽。看守進來,給墰子戴上手銬押回監房。出門之際,墰子一回頭,那灼熱如炭的眼神,杜鵑一輩子忘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