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如花又如刀
嚴歌苓的長篇小說‘老師好美’,緣於幾年前在貴陽十五中發生的真實事件,一個女教師,二個少年人,一把刀。就這點材料,嚴歌苓寫出一場驚心動魄的孽戀。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幾十年間,國內風氣大變。十七歲的男孩早戀,亂交,已經是令人搖頭,而且愛上四十五歲的女老師,更為荒謬的是兩個男生同時愛上一個女老師,爭風吃醋,你死我活。這種事情在幾十年前想都不敢想的。可是在現實生活中就給我們上演了這麼一臺大戲,結果當然不妙,一死一囚。此新聞一出,萬人唏噓,現在的孩子怎麼啦?
唏噓完了,也就忘了。現實世界天天上演好戲,目不暇接。
但在一個真正作家的眼裡,任何特殊事件都有其形成的社會原因,或深或淺,或明或隱。作家的工作就像地質工程師一樣,從世事的蛛絲馬跡中尋找礦脈,再深掘下去,在黑暗的隧道中摸索,研究,歸納,然後指出人性花崗岩中的特異之處。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如此,納博科夫的‘洛麗塔’如此,嚴歌苓的‘老師好美’也是如此。
悲劇的形成往往是出人意料之外,在小說‘老師好美’中,丁佳心是個敬業的特級教師,鞠躬盡瘁。帶著一班壓力重重的高三學生,在備考大學的路上辛苦跋涉。除了要在學術上給他們最好的引導之外,在生活上也得給他們最大的關懷。她每個禮拜開車帶患有失眠症的學生去醫院就診,讓學生到家裡來做私人補習,兼管吃飯,住宿。不知不覺之中,學生對她就有了依賴心理,再進一步發展成畸戀。這些青春期的大孩子,身體成熟了心靈還處於懵懂階段,特別是在家裡缺少真正關愛的,天天與一個兼具母性的女教師耳鬢廝磨,感情逸出常規也是情理之中。丁佳心的心太軟,或者說是性格中的缺陷,明明看到了危險,卻沒有加以阻止或阻止不力,惡質的因子由此種下。年輕人的激情如花又如刀,原本師生間美好情愫在妒忌的催化下演成暴力,沒人願意看到事情如此發生,但事實一旦造成,結果就是三敗俱傷。
高明的作家都具有重塑一個虛擬世界的能力,這個虛擬世界比真實世界還要真實,完整。還要鮮血淋漓,驚心動魄。現實中的血案一旦發生了就不可逆轉,新聞報導也僅僅是呈現了最後的結局。在小說中,嚴歌苓帶領著讀者在少年人錯綜的心理迷宮中穿行,抽絲剝繭,指出事情在何時何地起了微妙的變化,學生對老師從仰慕到佔有,從溫馨交往到糾纏不清。在這個過程中,妒忌的毒素是如何地一點點滲透開來,漸漸地到達臨界點,過了這條線之後,事情急轉而下,把兩個花樣年華的男孩和一個姿質俱佳的女教師拖入深淵。
嚴歌苓是個人物塑造的大師,在她筆下,丁佳心是個敬業的優秀教師,人漂亮,專業優秀,愛心滿溢。但是有點濫好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必須說‘不’。她為了學生在人生緊要關頭——大考順利,什麼都肯付出,最後把自己和家庭一塊賠了進去。一個男生叫邵天一,出身貧窮但天資優秀,丁佳心在他身上下了苦功,為的是他將來有個美好的前途。但是物極必反,教師和學生走得太近,近到有了肉體關係,這就一隻腳踩上了地雷。再加第二個男生劉暢,出身富裕卻沒有家庭溫暖,個性孤僻又衝動,也纏進了這場師生戀。可以預料;一團理不清斬不斷的亂麻,最終是用刀來解決問題。
詭異的是,這一切暴力行為都是以‘愛’的名義進行的。在人們眼裡,‘愛’是個崇高的字眼,為了‘愛’,什麼都可以付出、犧牲。殊不知‘愛’是匹烈馬,駕馭不易,一旦走火入魔之際,殺傷力是巨大的。奧賽羅為‘愛’掐死他心愛的妻子,安娜·卡列尼娜拋家別子走進‘愛’的迷局而臥軌。愛與革命一樣,有極大的偏執成分在內,一個不慎引爆,能量巨大,既能開山劈路,也能炸毀一座水壩。
當代中國的青少年,在濃厚的拜金主義熏染下,理想的風帆早已落下。教育的缺失使他們眼光局限,以致把個人的得失看得比天還大。而功利的社會又使人前途渺茫。以青少年脆弱的心理,一旦碰到突發事件就會手足無措,唯一的選擇是暴力。這樣惡性事件,看起來是偶然,其實是暗流洶湧,當年馬加爵連續殺害同學,藥家鑫八刀殺死被他撞傷的婦女,李天一犯強暴罪坐十年大牢,貴陽少年殺人又是一個例子,可謂層出不窮。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整個社會病了,不是一部文學作品可以醫治的。嚴歌苓的‘老師好美’隻是揭示了一個現象——人性在極端利己之時可以做出何等匪夷所思的事情來。而國內的現狀是,眼見極端利己的風氣和行為愈演愈烈。
我也許是個不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