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到了法國一個多月了,巴黎的秋季黯淡,陰雲密布,常下雨。進入十一月就開始下薄雪。
初到巴黎,杜鵑的心情很壞,也說不清是天氣的關係還是孤獨的原因。不管安德魯再照顧有加,杜鵑還是有一種獨在異國的飄零之感。除了安德魯,她沒有一個人可以交談,但安德魯也觸摸不到她最深的隱痛。有時街上也遇到幾張東方麵孔,大都是越南人,斜了眼,用冷淡的眼光看她。杜鵑很快知道;她與這些東方麵孔的人之間的距離,比法國人還要遠上幾十倍。
他們租住安德烈父母朋友的房子,靠近蒙巴那斯大道的一條小巷子裏,前麵坐落著有上百年曆史的諾曼底式主屋,褐色的石頭建築,披著四十五度傾斜的灰色屋頂。後麵是一幢獨立的小屋,一房一廳,以前是給園丁住的。主人修葺粉刷一新,也很舒適。小屋坐落在院子深處,非常安靜,走去MATRO車站也近,而MATRO的附近就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食品市場。
雖然是小屋,但建築風格也挺有品位,樓下一大統間,拱形長窗,栗木地板,深色基調使得房間稍顯昏暗。但有個極大的石砌壁爐,入冬之後生起火來整個房間溫暖如春。臥室在樓上,有著鍾樓式的斜頂。廚房很小,水龍頭是黃銅鑄的。浴室裏有具老式的腰子型浴缸,浴缸的琺琅質閃現出琥珀般的暗黃光澤,算是古董了。廚房裏有扇邊門,開出去是林木蒼鬱的後院,山毛櫸菱形的葉子在柏樹的濃蔭中閃耀。沿著一條小徑走到後院邊緣,有一扇常年關閉的木門,打開這扇木門,就是安靜的蒙巴納斯墓園,占地廣大,樹蔭深濃,時有野貓出沒。
中國人是不太認同古典品味的,安德魯知道杜鵑對這個居所有些失望。中國人喜歡住明亮寬敞的高層公寓,擁有寬大的廚房,最新式的盥洗設備。地段最好是坐落在熱鬧區域,下樓就可買東西,看電影,晚上肚子餓了還可以出來吃個宵夜。但是剛來乍到,杜鵑還是兩眼一抹黑,辨不清東南西北,隻得將就住下。
安德魯說過法國也有中國食品,來了巴黎不久後,兩人到十三區的中國城購物。在青田華僑開的雜貨店裏,店堂又小又暗,東西貴得要死。一小包機製切麵要十個法郎,折算成人民幣是二十塊錢,杜鵑怎麽也買不下手,安德魯搶過來扔在購物籃裏。這兒的雞肉是冷凍的,無論怎麽熬湯都不出鮮味,魚是剖好的封在塑料盒裏,吃起來像是煮過的木屑。有次杜鵑突然想吃小蔥拌豆腐了,去十三區買來的豆腐,回家安德魯一看,竟是超過日期半年之久,隻能扔到垃圾桶裏。這些杜鵑都忍了,她本來就是平民出身,在中國再苦的日子也過過。不過有件事杜鵑是非常在意的,這房子太靠近墓園。任憑安德魯怎麽跟她解釋;這墓園裏埋的都是死了二三百年的人,很多都是文化名人,巴黎人是把這兒當成一處文化遺跡來瞻仰的;你看那個環境,那些參天大樹,那些精美的雕塑,那些鮮花草坪,以及絡絡不絕的遊客,哪是墓園?說是公園還差不多。
她堅持;不管怎麽說還是墓園,埋死人的地方。
安德魯明白;文化差異是新婚夫婦一旦共同生活之後總要遇到的,由此產生小小齟齬,誰也說服不了誰。好在兩人都知道要控製自己,不要破壞了新婚的氣氛;杜鵑對自己說,暫且把此地當做暫且棲身之處,將來有了機會一定搬走。而安德魯,經過了在北京那段過山車般的動蕩日子之後,身心俱疲,隻想安安靜靜地過一段日子,在壁爐的爐火旁讀讀書聽聽音樂,在路邊咖啡館裏坐坐,看鄰座女人用優雅的姿勢抽煙。或在林蔭道下散散步。或者空閑了,獨自到墓園裏走一趟,凝神靜思,然後再跟那些安靜長眠的曆史人物說一聲——Salut。
如他所期望的,一切安寧。新婚的妻子正在適應巴黎生活,寄出去的求職信有回音了,有巴黎的社區學院,也有內地城市的正規大學。安德魯舉棋不定,他要再仔細想想,怎麽才是對他最合適的。
杜鵑是在十二月初顯示出懷孕的跡象,她一開始有反應,安德魯就帶她去醫院做了檢查,確定是懷孕一個多月了。安德魯非常興奮,說肯定是那天晚上激情的結晶。興奮地打電話給所有的親戚朋友,收到一片祝賀聲。安德魯要認真考慮工作的問題了,現在不是他和杜鵑兩個人,一個新生兒將要加入他們這個家庭了。
整個冬季,安德魯風塵仆仆地來往於各個城市之間,在各個大學和研究所應聘麵談。他基本上傾向去裏昂的一所大學,既是百年名校,而且學校應許他合適的課程和待遇,另外提供教師宿舍。這解決了一個大問題,在開始新的工作和照顧懷孕的妻子之外,安德魯可以預料到會有一個繁忙的春季,再東奔西忙地找住處是他最不想要的。
他人在外地,常常從旅館裏打電話給杜鵑。但好幾次,電話總是忙音。他隔了一陣再打回去,還是占線。當他回到巴黎之後,檢查了一下電話賬單,奇高的通話費用使他皺起眉頭。基本上都是國際電話,有打回北京去的,也有北京打過來,而這兒付費的。安德魯能理解杜鵑隻身在外,他又忙著旅行,杜鵑在寂寞之際,跟北京的親戚朋友聊天也是情有可原的。但賬單中有幾個陌生的電話號碼使他大惑不解,經查問電訊局,是緬甸的區號。他從沒聽說過杜鵑家跟緬甸有任何聯係,而且,最近在旅途上正好讀到一篇關於緬甸金三角販毒的報導。安德魯思索良久,決定要與杜鵑好好談一談。
杜鵑一點也沒有顯出懷孕女人的喜悅和安寧,反而顯得迷茫與混亂。對於安德魯的詢問,她承認是打了很多電話回北京,而且她並不知道這兒付費的電話是雙倍價錢。但她對緬甸來的電話語焉不詳,一會說是打錯了,一會又說是朋友的朋友。安德魯雖然心中存了個疑團,但他不願過多地逼迫杜鵑,他曉得這是一個對杜鵑說來非常敏感的時刻。
杜鵑到法國的第一個聖誕新年在雨雪交加中度過,聖誕節的張燈結彩並沒有給她帶來喜氣,反而勾起了她濃重的鄉愁。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安德魯提議在新年請幾個留學生朋友一塊過來包餃子。就在眾人聚在一起剁餡揉麵之際,電話響了,安德魯剛想去接,滿手麵粉的杜鵑已經搶先一步接了起來。通話很短,不超過半分鍾。掛上電話杜鵑上樓去了,耽了很久,再出現在眾人的麵前時,好幾位賓客都注意到她揉紅了的眼睛。
安德魯感到了惶惑與不安。他娶了一個美麗的中國妻子,回到了法國。一切安定了下來,工作也有著落了。妻子懷了孕,他的第一個孩子將在夏季出生,他私底下希望是個女孩,正如詩人所歌詠的——生如夏花。
可是他不安,比任何時候更甚。
他不安是因為一種不確定感,他不確定杜鵑的心理起伏緣由何在?是因為女人懷孕而引起的情緒波動,還是由於文化的差異而不習慣。結了婚,來到法國的杜鵑比在北京的杜鵑更使他捉摸不定。他不能不想到那晚杜鵑的徹夜不歸,但不願意深究下去,如果婚姻一開始就蒙上陰影,那往後的日子怎麽過?他希望杜鵑也能明白這一點。
安德魯跟杜鵑商量是留在巴黎呢還是去裏昂?顯然裏昂的條件更好些。杜鵑表示她對巴黎不了解,對裏昂更是半點印象也沒有。你怎麽可能向一個全然不了解情況的人討主意呢?不過安德魯一定要她說的話,她是傾向留在巴黎的。
安德魯問:為什麽?
杜鵑躊躇了一陣,說:不喜歡裏昂這個名字。
安德魯驚愕道:裏昂,裏昂,這個名字沒問題啊,挺響亮的。
杜鵑說:這名字聽起來像‘晾’,晾到一邊去的晾。反正我不喜歡。
安德魯撐了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杜鵑:我也有個想法——糧,糧食的糧,裏昂顯然提供比較好的飯碗。
杜鵑說:那你查查,有沒有一個城市叫餃子的,我們搬到那兒去。
安德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結果是安德魯接受了巴黎城市學院的聘書,留在巴黎有留在巴黎的好處,這是歐洲的文化中心,生活便利。杜鵑也熟悉了周圍的環境,她可以自己去十三區買菜,到公園裏散步。在星期日,安德魯帶了杜鵑去盧浮宮看世界上最有名的肖像蒙娜麗莎。排了半天的隊,杜鵑在人山人海之間驚鴻一瞥,隻看到一張巴掌大的臉,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出來後跟安德魯說:這就是蒙娜麗莎?一直聽美院的人說怎麽怎麽美,今天算是開了眼界。安德魯說你不覺得她美嗎?杜鵑沒好氣地說:不就黃臉婆一個嗎,真沒啥好看的。
安德魯不由想道;一個坎,文化認知和審美的坎。這個坎並非巨大,但根深蒂固。而且確確實實地橫在兩人中間。安德魯寬慰自己;生活總是這樣的,一對夫婦,各自從宇宙中的一個角落走來,結合之後,是慰藉也是挑戰。你得容納和接受,假以時日,一切都會融合,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後。安德魯認為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應該更有包容心和同情心。
開了春,杜鵑有五個多月了,身子開始顯得遲緩,但還是常常自己一個人出門。說醫生鼓勵她保持日常活動,這樣對母嬰都有好處。安德魯對此是支持的,春天了,去戶外呼吸新鮮空氣。沐浴在陽光中,總比老關在屋子裏跟北京打電話好多了。現在安德魯接到電話賬單,都不想看明細列表,直接開張支票付掉。
晚上,兩人坐在起居室裏。就算是春天的季節,巴黎有幾個晚上還是春寒料峭。在這種日子裏,安德魯習慣把客廳的火爐生起來,並非僅僅為了取暖,而是一種情趣。木柴散發著淡淡的鬆脂味道,茶杯在壁爐架上,一本書擱在搖椅上,而杜鵑蜷坐在沙發上,手裏縫著嬰兒衣物。一扇窗開著,微風卷起薄紗窗簾。外麵花園裏的夜色深濃起來,活像一幅十八世紀荷蘭畫派的室內畫。
安德魯從火爐旁站起身來時,無意中一瞥,捕捉到杜鵑的眼神。是一股很難描述的眼神,其中含有審視、躊躇、隱忍,以及欲言不言的神情。安德魯怔了一怔,一下子不知道怎麽應對。最後他走過去,把雙手放在妻子的肩上,問道:你還好嗎?鵑。杜鵑微微地抖了一下,掩飾地笑道:真叫兩麵夾攻,一麵是火爐,一麵是寒氣。巴黎這個天氣可真夠怪的。
在往後的日子裏,安德魯經常想起這句話。他一直沒弄明白,杜鵑是隨口無意說出,還是暗示些什麽?他自己,其實是看到了些隱晦不安的因素,但不敢肯定,也不願肯定。於是,一輛停泊在斜坡上的汽車,開始是不為人察覺地慢慢移動,突然就加速衝下斜坡。
夏季來臨,這是巴黎最好的季節,人們準備去度假。巴黎人把度假當成一件大事來看待的,在動身之前常有各種告別派對。在溫暖的夜晚,坐在街頭的咖啡館酒吧。把酒言歡,笑語喧嘩。安德魯坐在朋友們中間,麵前放著一杯科涅克白蘭地。他告訴自己;喝完這杯酒,就應該回家了。杜鵑一個人在家。雖說她從不反對他與朋友聚會,作為一個顧家男人,是應該早點回家陪伴懷孕的妻子。
但是他沒能走掉,興高采烈的朋友們又叫了兩輪酒。
當他帶點醉意地回家已經是十一點了,用鈅匙打開家門,整幢房子都熄了燈。他在盥洗室裏把自己收拾幹淨,刷了兩遍牙,然後登上樓梯進入臥室。窗簾打開著,床上被褥整齊。睡房內空無一人。安德魯推開廁所的門,也是不見人影。他酒完全醒了,快速地樓上樓下巡視了一圈,房子不大,家具也隻是必備的幾件,是藏不住人的。安德魯開始感到驚慌,但是他還未失措。他想了想,打開通往後院的側門。
她也許失眠,也許想吸口新鮮空氣,因此走去後院散步?但是杜鵑不喜歡毗鄰著後院的墓地,連白天也不常去的,更遑論已近半夜的時分。安德魯走到院子裏,月亮掛在中天,山毛櫸樹叢泛著銀灰色的光澤,四下寂靜無聲。一牆之隔的墓園裏偶爾傳來一聲野貓的嗷叫,聽起來特別詭異。
一向鎮靜的安德魯背上冷汗滲出,好久回不過神來;這個時刻,杜鵑究竟會去哪裏?他快步走回屋內。猶豫了一陣,拿起電話。
他一再跟接電話的警察強調杜鵑懷孕八個月了,隨時可能有醫療方麵的問題。但值班的警察並不很上心,隻是要他留下聯係方式,帶天亮之後轉給有關部門。
第二天接待安德魯的是個上了年紀的警察,皺了眉頭問安德魯:你老婆是中國人?安德魯點頭稱是。警察聳聳肩道:哇啦啦,你真敢跟中國人結婚?安德魯驚愕道:為什麽不敢?中國人也是人,跟我們是一樣的人。而杜鵑,她確確實實是我的太太。警察搖頭說:你個人的選擇,我插不上嘴,但我看過好幾對,沒一對耽得長的。安德魯生氣了,語氣很生硬的對警察說:我和我太太的事我們自己知道。現在請你履行你的職責,運用警方尋找我太太的下落。老警察打了個嗬欠說:啊啊,Monsieur。不要這麽焦躁。巴黎有二百五十萬人,一個女人失蹤,就像一滴水掉進大海一樣。沒有十天半月想都別想。看到安德魯失落的神情,老警察轉過來安慰他道:如果人在巴黎,在法國,總會找得到。如果回了中國,我們將愛莫能助。
一句話點醒了安德魯,仔細回想起來,杜鵑其實是在身心俱傷的情況下跟他結了婚,來到法國。很難說這樁婚姻是她真正認可的。如果杜鵑人在法國,心還留在中國。像一棵樹木,從牆這邊移到那邊,雖然活著,但枝椏還是不由自主地伸過牆頭。
回到家裏,安德魯翻出電話賬單,按照上麵的電話打過去。
接電話的是小燕,睡意朦朧地問:誰啊?半夜三更地。安德魯劈頭問道:我是安德魯,杜鵑回來了嗎?小燕說沒有啊。她怎麽啦?安德魯很快地敘述了一下昨天發生的事情。小燕在那頭靜靜地聽著,末了說:您別擔心,也許她出去散散心,過幾天就會回來的。安德魯掛了電話之後,越想越不對;小燕聽到這個消息,沒一點吃驚的表現。好像早就知道杜鵑會離家出走。安德魯越發懷疑杜鵑是獨自回中國去了。
一個禮拜之後,從警察局得不到任何確切的消息,安德魯訂了一張飛往北京的機票。
當他焦躁不安地站在機場檢票處的隊伍裏之際,多佛的路透社報導,一艘疑似偷渡者租用的船隻,在離英國海岸二十裏之處翻覆,溺水者七十多人,大部分是來自東南亞的年輕男子。
安德魯沒有看到這條消息。在北京耽了兩個禮拜而一無所獲,無奈之下,他啟程回巴黎。在差不多同時,在諾曼底濱海小旅舍的清潔女工,發現一個女住客在房內大出血昏倒。急診室的醫生發現病人已經懷有八個多月的身孕,情況非常不好。在盡力搶救之後,女子沒挺過來,但醫生們總算是保住了胎兒······
四個月之後,安德魯在老警察的陪同下從巴黎驅車前往諾曼底,老警察一路上嘮叨:我說過;人如果在法國,早晚能找到。安德魯臉色鐵青坐在副駕駛座上,嘴唇緊閉,一言不發。老警察側頭望了他一眼,歎了口氣說:我當了一輩子的警察,還是搞不懂這些女人們,她們有時候會做出非常奇怪的事情。三十年來,我見過太多的怪事;有人把去世的丈夫遺體放在地下室的冰櫃中十七年。還見過女人把流掉的胎兒泡在福爾馬林裏,放在床頭櫃裏,整夜地和它說話。你太太這個案子也是令人非常不解,一個人跑到諾曼底去······話還沒說完,安德魯突然舉起一隻手要求停車,然後急急打開車門跑到路邊,抑製不住地大口地嘔吐。
餘下的路途,兩人一直都保持沉默,在當地的社會福利局門口停好車,望著安德魯走上台階的身影,老警察自言自語地咕噥一句什麽,兩根粗短指頭在胸前劃了個十字。
在查看了他的相關證件,簽署了一疊相關文件之後,社會福利局的人把安德魯帶進一間育嬰室,墨綠色的房間裏有四張床,其中一張是個滿頭黑發的女嬰,瞪了一雙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注視著他。
安德魯蹲下來,專注而憂傷地看著小小的女嬰。在那雙迷一樣的黑眼睛裏,有一抹似曾相識的影子。
身邊的福利局工作人員說:這是你女兒,我們叫她FLEURE.(夏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