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勝利之後的好日子並未到來,相反,形勢好像越來越不樂觀,先不說在東北,華北,戰場上國軍失利的消息一再傳來,上海人總抱著幻覺;反正打仗離這兒還遠,天塌下來有高個子在頂著,在戰火燒到家門口之前總會有人出來收拾爛攤子的。如果報紙上登的都是些壞消息,那麽報紙不看也罷,注意力放在市麵上啥物事緊俏,今晚餐桌上吃啥小菜上麵。但做鴕鳥終歸做不長,戰爭哪能不影響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眼見大批軍隊過境,眼見了難民來了,眼見物價上漲了,眼見鈔票不值鈔票了,心裏不由得恐慌起來;日腳一天天要過的,昨天一張鈔票用出去還可以買回來一袋米,兩條帶魚,一把青菜。今天出門去隻能買回來半袋米,一條帶魚尾巴,半把青菜了。這個樣子下去怎麽辦?你別說,人貴為萬靈之首,但在危機來到時,所應對的辦法和老鼠打洞屯糧沒什麽兩樣,大家蜂擁上街,看到家裏可用的或者是也許用得著的東西就買,今天不買明天更貴,或許幹脆買不到了。一時之間,上海主要民生用品價格飛漲,米店門口一天二十四小時排長隊,煤,布料,鞋襪,肥皂手紙,一上櫃台就被搶光。所以雪上加霜的是,中央財政部揀了這個時刻進行貨幣改革,頒布‘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所有舊貨幣回籠,發行新的貨幣金圓券,說是一圓金圓券合舊法幣三百萬,一美金可兌換四圓金圓券。這個兌換率設得離譜,金圓券作為一個不穩定的新發行貨幣遠遠沒到那個購買力,靈醒的人一開始就大量兌換美金,黃金,和銀元。政府發覺不對之後,又下了一道行政命令;所有的私人不得私藏黃金白銀,必須到銀行裏兌換金圓券。環顧當今世界,還沒有一個政府強迫收繳人民手中的黃金白銀,連希特勒也隻對猶太人動手,大部分德國老百姓則安然無恙,一下子人心惶惶,市場更加不穩。這隻經濟駱駝已經步履維艱了,再來這道要命的命令,真的是壓斷背脊的最後一根稻草。所以有人說,政府是笨蛋集中之地,看來這話沒錯。就算是有識之士,一到了那個環境裏,不由得也是智商劇急下降,發布的命令都是顧頭不顧尾,挖肉補瘡,殺雞取蛋的昏招,你還不能說他,一說就給你扣頂‘反政府’的大帽子,拘禁關押審訊坐牢判刑。弄得大家鉗口不言,由他胡作非為,非得把好好的一個國家糟蹋完才過癮。
老子在幾千年前就講過;治大國如烹小鮮。最能引起一個國家動亂的就是民生。一條魚好好地在鍋裏煎,你手癢去翻,三次翻過那條魚就稀爛了,再也收拾不起來了。
本來金圓券一上市就不被人看好,拿在手裏像燙手似的,人人隻想早點花出去,由於政府那個強製兌換令,幣值一日三變,結果引起更大的一輪搶購潮,市麵上連火柴都脫銷。從民生用品一直到大宗貨物——香煙,紙張,橡膠,棉花,棉紗,五金,都有人囤積,以免手裏的鈔票貶值。在很短的時間裏,物價漲了幾百倍,弄到後來出門買菜鈔票都要用麻袋裝了,如此新政,怎不叫民眾怨聲載道。
於是產生了連鎖反應,手上有貨物的,眼看收回來的錢買不到同等數量的貨,就壓住貨物不肯放手。市場上到處都是手拿金圓券想買貨的人,但放出來的貨很少,一到市上就被搶光,惡性循環,周而複始。
經濟問題最容易引起政權的動蕩,這點最高執政還是懂的。但是苦於沒有化解之道,錢呢是絕對拿不出來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殺幾隻雞給猴子看。
誰將是這個倒黴鬼?
想不到這個吃苦頭的家夥竟然是堂堂財政部王部長,幣製改革由他而議起,由於實在太離譜,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上頭順帶也拿他作了祭旗的那隻公雞。緣起在宣布發行金圓券的前一天,他手下有個姓陶的秘書,在股票市場裏拋出三千萬股棉紗股票,獲利甚巨。大喜之下七情上麵,被人看不過去告發,捉去官裏。審訊下來是得到了內部消息,先行投機牟利。這一下可把他頂頭上司王部長也牽連進去,被彈勀追究,最後辭官了事。
事情到這兒還沒完,風雨滿樓,摧城欲墜。都說當今劍指人間,殺戒才開。
以先生的老狐狸眼光,知道這次政府情急,要來狠的,在這種時候絕對不能去拔虎須的,關照身邊人和子女,要秉公守法,千萬不要惹事。為絕家人僥幸之心,他特地加重語氣說你們如在這個關頭闖了禍,可別指望我來管你們的事。
他不知道就算步步小心,但已經在劫難逃。
話說最高執政鑒於上海是中國的財經中心,水深灘險,牽一發而動全身,特意派他剛才蘇聯留學回來的兒子來此坐鎮,此公子年輕氣盛,滿腦子公平正義。執法甚嚴,雖然頭銜隻是上海經濟管製督導員,但由於他的太子身份,總攬上海軍政司法大權,一上來就三板斧;提出‘隻打老虎,不拍蒼蠅’的口號,建立‘戡亂建國大隊’,及‘青年服務大隊’,鼓動熱血青年上街,查處那些不法商家,頗有幾分後來文革的味道。其二宣布限定物價,所有物價不得超過民國三十七年八月份之界限,不得囤積貨物。同時設立舉報製度,鼓勵舉報囤積居奇者,獎勵可達被舉報的貨物總數的三分之一。其三他每周揀個日子開門辦公,接待那些底層市民,並聽取檢舉。那段時間在上海街頭,常看到警察伴同青年服務大隊隊員風風火火地突檢倉庫,碼頭,棧房,工廠,查處囤積居奇的不法之徒,一旦查實之後,商店關門,貨物充公,人被捉去吃官司,前前後後抓了六十四個人,都是上海有頭麵的人物。一旦被抓,這吃官司可不是坐幾天班房的小意思,有幾個執法犯法,數目巨大的,草草審訊之後就被拖到龍華槍斃掉了。一時之間上海人心惶惶,沒有錢的日子不好過,兜裏有幾個錢的日子也不好過,政府朝令夕改,打明著就是盯牢了你口袋裏的幾張鈔票,不知明日又有什麽戲法變出來了。
初期打老虎的成果輝煌,僅上海一地,收繳了一百多萬兩黃金,近四千萬美鈔,一千多萬港幣,上百萬的銀圓,有的滬上巨富一下子拿出八百多根大金條。膽小的市民把家藏的黃金首飾交出去,換來三錢不值二錢的金圓券,本來日子還過得過去的人家從此家道中落,工薪階層沒得到任何好處,隻有更受物價飛漲之苦,漸漸淪為赤貧。就連上海市長這些高層也認為事情做過頭了,不禁大搖其頭,哪有一個現代國家這樣對付老百姓的?不管怎樣,這個國家還扛著一塊‘民主國家’的牌子。鑒於高壓政策,民眾敢怒不敢言,但這股怨氣不易消去,也間接促成日後人心崩毀,一潰不可收拾的局麵。
其實除了幾個真正的大奸商之外,大部分囤積居奇者隻是普通的生意人,既然鈔票一日貶值一日,他們手上的流動資金總要找個避風港,沒人願意眼巴巴地看著手中的錢財化水流走的。上海開埠以來一直以商業立城,上海人天生精於計算,不願意讓手裏的錢閑著,就是夾雜著貪欲,投機,也是普遍人性的貪婪本源。自古到今,凡是和人性本源宣戰的,沒一個人可以宣稱戰勝了人性本源,人性最多是被暫時壓製下去,一有鬆動,馬上就如離離原上草,蓬勃生長,甚至變本加厲。公子年輕當然看不透這點,到目前為止,他手上的胡蘿卜加大棒用得順手,有什麽理由懷疑不能廓清上海的烏煙瘴氣,建設一個新抶序呢?
有人舉報滬上聞人的大公子在‘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頒布的前一天,也拋空八千股棉紗股票,是否也有泄露機密從中取利的嫌疑?一經察訊,確有其事,而且當事人已經滑腳,離開上海避風頭去了。督導員本是熱血青年,一身正氣,妒惡如仇,平時最看不慣那些黑社會白相人,一個個相貌猥瑣,言語粗鄙,平日隻會欺壓良善,魚肉百姓,根本是社會的毒瘤,要連根鏟除才好。雖說老頭子跟先生有那麽些扯不清的關係,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既然你犯在我手上,老頭子的麵子也顧不得了,否則怎麽叫‘隻打老虎,不拍蒼蠅’呢?網開一麵何以服人?一道命令先把當事人開的股票公司封了,再把和他合夥的兄弟抓起來, 然後發出通緝令,緝拿滬上聞人的兒子歸案。
這下滬上震動,連天字第一號白相人的兒子都敢抓,看來政府是動真格的了。大家都等著看先生如何應對,雖然先生口口聲聲說擁護政府,也表示要遵守法令,現在兒子犯了事,他是否還沉得住氣?
先生在人前表示:“他是他,我是我。我的兒子犯了事,如果查明有罪,也是他自己領受。我有八個兒子,也不少他一個。”
台麵上話說得漂亮,但兒子終歸是自己身上的肉,不可能像嘴上講的那麽輕鬆。如果督導員秉公執法,先生大概也隻好‘言話一句’了,眼睜睜地看著兒子被判刑,嚴重點說不定丟掉性命。問題是上海有的是真正的大老虎,到現在還沒被觸及,這叫先生怎麽按捺得下這口氣?你無情也別怪我無義,大家一起拆牛棚好了。
中國是個當官發財的社會,既然當了官,不發財似乎不可能。當然,當官的還是要顧及麵子,在大眾麵前做出清廉的表率,但他們的子女,親屬,心腹,裙帶,卻是倚靠了他們的權勢,大撈特撈,正規的生意敢做,殺頭的生意也敢做,正由於在權力的蔭庇之下,有恃無恐。放眼望去,當時的中國,財勢最為雄厚的當數四大家族,無不占有政經要職,他們的親屬,個個腰纏萬貫,錦衣玉食,飛揚跋扈。其中最為猖獗的是K家子弟,仗了其父和最高執政是連襟,官至行政院長,二子二女都滬上出名的浪蕩公子野蠻小姐,常有花邊新聞傳出來;據說K家大小姐駕車路上被交警攔下來,二話不說拔槍就射。堂堂民國,當朝者子弟竟比西門慶還跋扈,也種下日後變天的潛因。K家大公子,開了家商號名曰‘揚子建業公司’,是上海最大的外匯交易公司,鈔票賺得翻倒。自從‘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頒布之後,外匯生意淡下來。揚子公司開始囤積物資,在徐匯,閘北,江灣一帶租有大批棧房,囤積工業原料,配件到紡織品,數目之大,上海無出其右。雖然市麵上風聲鶴唳,但K家大公子篤定泰山,主事的督導員是自己嫡親表兄弟,怎麽可能打老虎打到他頭上來呢?
先生是什麽人?船員,碼頭工,搬運工,倉儲工有多少人是青幫子弟,這種事情怎麽可能瞞過他眼睛?早有人巨細無遺地記下何時貨物轉手,進倉,如何規避檢查,一一記下,呈送先生過目。心中有了底,隻找機會抖了開來,看你督導員怎麽應對。
督導員對此全然沒警惕,在他看來,前一段的經濟整治大有斬獲,不但收繳上來大量國家急需的金銀外匯,市麵也穩定多了,至少這些不法商人不敢再違法亂紀,哄抬物價,囤積居奇了。不過他對這些唯利是圖的家夥很清楚,一旦風頭過去,他們還會冒出來,照樣欺壓民眾,大肆盤剝,擾亂經濟。很有必要再對他們進行敲打,以求全競。為此下令在浦東召開全市工商人士大會。
督導員發覺這次與會人士比往常多,下麵黑壓壓地坐滿了,連平日稱病不出的先生也出席,坐在第一排。想必是前期整治工作效果顯著,這批人終於領教了國家政權的威力,乖了不少。看來人真是蠟燭,不點不亮。這次大會要加緊敲打,這些蛀蟲們應該還有油水可以擠出來的。
於是,看看人已到齊,上台發表了一篇聲色俱厲的演講:
“前一陣子,上海產生了一個重大的變化,什麽變化呢?就是市場穩定了,物價被限製在一個合理的價位上了,老百姓不再擔驚受怕了,那種拿了鈔票買不到東西的日子不再回來了。這個變化是深得人心的,這個變化是由於政府秉公執法,采取特殊手段的結果。對普羅大眾是好事,但是對那些米蛀蟲,布蛀蟲,油蛀蟲們來說是痛苦的,為什麽?因為他們吞下去的民脂民膏被迫吐出來了,還給創造這些財富的普羅大眾了。”
台下起了一陣嗡動,這些都是在工商界有頭有臉的人物,還沒誰當了麵稱他們為‘蛀蟲’的。當時政府要籌款,要捐獻,橫一個國家棟梁,豎一個社會善士。何曾幾時,轉臉就是成了‘蛀蟲’?不由得叫人心冷。
督導員提高了聲音:“事到如今,雖然政府一再諄諄誘導,苦口婆心,還是有一批唯利是圖,不明大義的人,繼續投機倒把,操縱物價,囤積居奇,擾亂市場,以僥幸之心來測政府的容忍之腹。我再次勸這些人早些斷了非分之想,否則,在龍華刑場被正法的罪徒就是前車之鑒。我給你們一個三天的期限,過了這三天,若有隱瞞不報,一經查實,所有物品充公,還要法辦,法律是不認董事長總經理的,王子庶民一視同仁,我想諸位是應該明白這點的。”
台下鴉雀無聲。
督導員瞥了一眼台下,看到坐在第一排的先生眼睛半闔,板了一張撲克臉,心中的火就冒上來了;你兒子犯了法,還沒算你的賬。原想要你自己知趣,向政府靠攏,立功贖罪。沒想到你頑固不化,一臉的死魚頭的樣子擺給誰看?你以為你是黑幫大佬就沒人敢拔你的毛?我今天倒偏要煞煞你的風頭。
於是點名道姓地:“某某某,你身兼滬上多個行業協會會長,你自己也經營多種生意,當知道政府的用心良苦,理應配合政府,作出表率。但據我所知;你周近有人依仗權勢,繼續陽奉陰違,耍弄花招,違抗政府的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我覺得你應該在此表明心跡,以示大眾。”
這話不可謂講得不重,先生自從發跡以來,沒人敢於在他麵前講如此重話,更何況在大庭廣眾之下,直有如一個被教師訓斥的調皮孩童。
先生來時還想采取迂回戰術,大家點到為止,不把話講透,不撕破麵子。那料督導員一番聲色俱厲的訓話,不但說他家人,還暗指他也有違法之事。這可把他幾十年來苦心經營的麵子裏子一把擼了個幹淨。就算先生修養好到家,麵對這般侮辱,也要豁出來見個高低了。
隻見他慢悠悠地抬起眼皮,溫吞水般地開口道:“督導員的講話,我舉雙手擁護。在座的諸位都知道;我兒子自從成人之後就自立門戶,他那個交易所是朝東或朝南我都不知道,連門檻都未踏進去過。如果我兒子犯了法,自有法院定他罪,該怎麽處罰就怎麽處罰。除了我要自負管教無方的責任之外,全是他咎由自取。話說回來,既然督導員幾次三番地提到‘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我想督導員是認真的,也是‘一言出口,駟馬難追’的。剛才督導員也提到要大家檢舉不法商人,據我所知;上海最大的囤積居奇的商號是揚子公司,可以說無出其右。督導員如果不相信,馬上可以派人去查一查。”
這簡直是一悶棍,督導員全然不備,被這一記突然襲擊打得腦筋轉不過彎來。過了一會才說:“我會去查的。但是查而不實是要反坐的。”
先生哪吃他這套,站起身來,袖子一甩,指了與會的眾商家:“好,在座的都是證人,我們現在立馬去查,查不出我該當何罪就當何罪,殺頭槍斃絕沒一句怨言。如果查出的話,我想政府也應該秉公處理,督導員言之鑿鑿說過的;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底下眾商家早被‘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勒得喘不過氣來,隻是沒人帶頭,不敢抗拒。現在看到先生帶頭發難,正好可出他媽的一口鳥氣,遂大聲鼓噪;“現在就去查。”“我們都是證人。”“我們願意簽署連坐。”“隻求公平。”也有人大聲怪叫:“他敢嗎?揚子公司是娘舅屋裏啊。”還有人逼宮:“要查馬上去查,汽車就停在外麵。不要做什麽手腳。”
形勢完全逆轉,本來掌控中的局麵一下子顛倒過來。不去吧,難以服眾。去吧,真查出什麽自己麵子過不去。K家大公子,他是從小就認識的,知道這家夥膽大包天,什麽亂子都敢闖,什麽錢都敢賺,什麽人都敢頂。看那個流氓頭子胸有成竹的樣子,揚子公司大概是有小辮子抓在人家手裏的。
下麵還在起哄;“原來處分令隻是處分別人的。”“媽的,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七嘴八舌不由撩得督導員心頭火起;他身為欽差大臣,從來都是他說人,別人不敢說他的,今天一個不小心,落入陷阱,被這幫烏龜王八蛋逼到角落裏······他抬起頭,正好跟先生目光相遇,在那雙死魚眼裏,他讀出了流氓的老謀深算,以及奉陪到底的無賴相。心裏不禁一凜,不去是說不出口的,明朝報紙上肯定描繪得天花亂墜,以前的努力毀於一旦。去的話也許可以碰碰運氣,那個混世魔王不在,門打不開。我堂堂督導員就不相信今天真要陰溝裏翻船了!
當下七八十個人分乘私家轎車,從浦東趕到徐匯,直撲揚子公司最大的棧房。早有人通知了新聞記者,等車隊到達揚子公司的棧房門前,早有十來個記者拿了照相機和鎂光燈等候。當然棧房大門緊閉,K公子不見影蹤,督導員心裏放下一塊石頭。哪料到揚子公司的賬房先生看見先生,叫聲師父你來了。馬上拿出鈅匙把倉庫門打開。塞得滿滿當當的棧房貨物就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計有煤油,木材,輪胎,棉紗,布匹,毛料,食糖,食油,橡膠,藥品,在庫房深處,停了六輛嶄新的進口雪佛蘭汽車,連金屬件上保護的油紙都未除去。眾人大嘩;夠開一家百貨公司了。這不是囤積居奇什麽叫囤積居奇?在七嘴八舌的喧鬧中,督導員臉色鐵青,他這個表兄弟真敢頂風作案,那你無義,也怪不得我無情,否則真的下不了台了,遂大聲命令:“貨物全部封存,人去上海警備司令部報到。”
先生好久沒這麽大的動作了,在他的示意之下,青幫的關係網全部動用起來,不但揚子公司的職工向外界報料,公司是如何通過官方榘道,直接避過海關從國外進口。新聞界也動員起來,針對揚子公司的案件大肆抨擊,滬上的報紙眾口一詞,指責當局處理不公。
報紙上新聞嘲諷道;‘清算豪門——然後下一步?’文章說:豪門囤積居奇的待遇是貨物封存,人也隻是去警備司令部‘報到’一下。換做別的商家囤積就被當場充公了,人也被抓到牢裏去。看來還是有區別!我們還記得督導員口口聲聲說的;隻打老虎,不拍蒼蠅。看來老虎還是比蒼蠅威猛得多,龐然大物,抓來也沒地方關。我們老百姓還是太天真了一點,人說什麽就相信什麽。
還有的報紙說;政府的誠信維係於揚子公司一案,如果信誓旦旦地整治經濟,重振民生,那麽下重藥是應該的,問題在於政府必須一視同仁,正如高層多次表示: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揚子公司的案子拖延至今,仍沒一個公正的結果,不由使擁護政府的民眾心裏由驚愕到疑惑,由疑惑到失望,由失望到心冷······
民眾應該相信誰?勝利之後,民眾對政府的治國策略無不抱有莫大的希望,上海前一陣子進行經濟整治,民眾也拿出了他們畢生的金銀儲蓄兌換金圓券,支持政府。可是市麵越來越不好,民眾也寄希望於‘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打擊不法商家,可是民眾又看到有後台的商家在高層庇護之下依然故我,不動分毫汗毛。民眾的信心大為動搖,眾所周知,政府權威維係民心,如今懸於一線······
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現在終於有了現代版的闡述······
麵對辦公案上全是負麵評論的報紙堆,督導員一度下了決心,把他的表兄弟真的抓起來,上演一劇‘大義滅親’的戲碼,以維持前段日子打老虎取得的成績。逮捕令都簽署好了,擱在案頭的公文籃裏。幾次要叫傳令兵送去‘戡亂建國大隊’,又幾次躊躇;他知道這輕飄飄的兩張紙一旦送出去,一場政治地震就可能來臨。目前北麵戰場的形勢不妙,在大選之前,政府內部分裂成不同的陣線,老頭子的絕對權威已不如以前那麽若金湯固,施政時常覺力不從心。他急需取得以K家為首的江浙集團的支持,如果他姨夫由於兒子下獄而心生嫌隙的話,整個國家的政治版圖可能改變,這會是不可想象的災難。因此他猶豫再三,還是下不了決心。
孰重孰輕?一杆天平在他心中上下搖擺,原來自己對自己說明天一定做出決定,到了第二天又對自己說小不忍則亂大謀,還是從長計議。這一從長計議就耽擱了兩天。屆時還是下不了決心,正皺緊了眉頭在辦公室來回踱步,隻見副官送進一份印刷精美的請柬,拆開看後,不由得臉色大變。
看來這隻是一份中秋節邀約家人相聚的請柬,人情之溫馨,情意之真切,隻是落款使人不得不感到心驚——當今第一夫人親手寫就。對於這位如日中天的第一夫人,督導員知道她在老頭子心中的分量;從抗戰以往,美國人是政府所倚靠最堅定,也是最強有力的盟友,而中美盟友之間的維係差不多由這位第一夫人一肩承擔,且不說當年她在美國國會發表令人聲淚俱下的演說,她在波茲旦會議上所起的作用。也不說她與駐華特使赫立德,馬歇爾將軍深厚的個人友誼。就在今日,她在來訪的美國總統特使的接待工作上,老頭子一刻也少不了她,她的意見對老頭子說來有不可估量的影響。但她同時是個女人,在某種時刻不可避免地受到感情的左右,她自己沒有子女,因此對K家的甥兒甥女視為己出。很明顯地,K公子去搬了救兵,神不知鬼不覺地已經兵臨城下,這哪是一份請柬?根本就是一份挑戰書。
督導員沉思良久,心反倒靜了下來,也好,既然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大家就當麵說個清楚。整肅經濟是關係到黨國存亡的大事,最高執政跟敵手共產黨,盟友美國人下的一盤大棋,隻許成不許敗。你K公子明知故違,頂風作案,作為負責者,我不能徇私枉情,這點說到老頭子麵前去也站得住腳。你第一夫人口口聲聲‘我的祖國,我的民眾’,現在黑白分明地擺在你麵前,總不見得為了庇護你的外甥,而置大局而不顧吧。
想清了,氣也沉下來了。到了中秋那天,吩咐備車,命令司機直奔永嘉路389號的K宅,去赴第一夫人的鴻門宴。
汽車停下,早有身穿製服的管家奔過來打開車門,把督導員讓進大門,迎麵客廳裏衣香鬢影,督導員的幾個表弟表妹都在,迎上來招呼,一口一個‘表哥’萬分親熱。案頭上水晶花瓶裏插了大叢的桂花,膩香襲人。各種時令鮮果,大如碗盅的北京火柿,金黃燦爛的花旗蜜桔,深紅如黛的華盛頓蘋果,堆放在銀質果盤裏,一副喜慶的佳節氣氛。
從客廳隔壁的廚房裏,轉出了身穿圍裙的第一夫人,托了一盤剛烤製好的意大利蛋糕,招呼眾人:“來嚐嚐我的手藝,幾十年前在威士敏學院讀書時,每個周末都要烤蛋糕。有時還要出去義賣。好久沒做,不知滋味如何?”
大家蜂擁而上,品嚐第一夫人親手烘製的蛋糕。隻有督導員,立在人群之外,回味著第一夫人的那句話‘不知滋味如何?’是的,從威士敏女子學院的留學生,到當今權傾一時的第一夫人,其中的滋味又如何呢?還未等他回過神來,第一夫人已經來到身邊,親親熱熱地招呼道:“大弟,你來了。我有幾句話要跟你說。”一邊挽了他的手,把他帶到樓上的小客廳裏。
門一開,一股濃烈的雪茄煙味道撲鼻而來,督導員生平不嗜煙酒,特別對雪茄煙味敏感,所以走進房間就忍不住鼻孔發癢,以致第一夫人怎麽說圓場話都沒注意。直到在沙發上坐下,還是‘啊啾’一聲,一個大噴涕打了出來。旁邊的第一夫人馬上善體人意地遞上紙巾,並斥責K公子:“叫你少抽點煙,別人難受,對你自己身體也不好。”一麵按鈴叫傭人送茶進來。
K公子並不買他姨媽的麵子,又噴出一口濃煙,道:“我心情不好,煙就自然抽得多了。總不見得活活憋死。”
姨媽嗔道:“大節日裏,什麽死呀活的。你有氣,好好地說出來,你們是表兄弟,都是一家人,有什麽話講出來,都可以商量的嘛。”
督導員不做聲,冷眼看他們姨甥倆如何唱雙簧。
K公子滿腹牢騷:“一家人?一家人會這麽不給麵子?招呼也不打一個上來就封門,姨媽你還要我謝謝他一家門了吧。”
姨媽臉一沉:“你說什麽?一家門是否把你姨夫,把我都包括進去了?”
K公子才發覺說漏了嘴,也不道歉,氣呼呼地一轉臉,繼續噴雲吐霧。
督導員肚裏的火直竄,想忍,但沒忍住:“K家阿弟,不是我說你,你也太過分了。明知全市清查囤積居奇,不但不合作,反而悶聲大發財。那麽,你找個可靠些的人,門戶守緊些,也不至於出這麽大的紕漏。事到如今,你也怪不得別人,要怪全怪你自己大少爺的作派······”
K公子臉色不好,青一陣,白一陣,眼看少爺平脾氣要發作了。
第一夫人在旁道:“大少爺, 你是要接受教訓了。你大哥有他的難處,你要配合。”
“你要我怎麽配合?”
“服從處理,不再犯法。”
K公子 眼睛斜瞟過來:“老阿哥,我倒想曉得,你會怎麽處理我?”
督導員想了一想,決定揀輕的說,先安撫好這刺頭,過了這一關再說,於是斟字斟句道:“徐匯的貨色肯定要充公,不然不能服眾。你也要上法庭,不過······”
話還未落音,K公子就跳了起來:“沒門,我一不偷二不搶,做點小生意還要被充公。我的貨物,願賣願存守是我自己的事,你翻翻中華民國法典,我犯了哪一條法律了?”
督導員義正詞嚴:“現在是執行‘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的特殊時期。”
K公子臉上現出一絲嘲笑:“你別跟我來這套,什麽‘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完全就是強征罷了,以填補前方那個無底洞。”
督導員的火被他撩了起來,大聲道:“K某某,這是國策。你放尊重些。”
第一夫人一直不做聲,直到此時站出來:“你們兩個都冷靜些,弟弟妹妹都在樓下,聽見了像什麽樣子?”
K公子冷笑道:“小姨媽,你過慮了,讓弟妹們做個準備也好。阿哥要把我捉去官裏,到時候公差上門,手銬腳鏈地綁出門去,還不是更丟人!”
第一夫人急道:“不會的,你別自己嚇自己。你表哥說說而已。”
督導員插言:“誰說我說說而已,如果阿K不配合,他這場官司吃定了。”
說罷轉身出門。K公子雖然害怕,但嘴巴還硬:“吃官司就吃官司,到了庭上我索性把老底一塊翻出來;你家我家還有宋家,在花旗銀行的資產明細表我手裏還有一份。你真的逼人太甚,那麽,大家一起翻船好了。”
此狠話不知督導員有沒有聽見,但第一夫人是聽得清清楚楚的,她也知道如果真的像她這個寶貝外甥所威脅的成為事實,那麽這顆政治炸彈的威力絕非放過幾個投機倒把,囤積居奇的不法商家可比擬。她也知道這個她從小看著長大的外甥的性格和脾氣;由於生在富貴之家,又是長子長孫,先天受寵,性格之倔,做出來的事之絕,小姨是早就領教過的;當他還穿開檔褲時,小姨逗他玩,不知怎地惹惱了他,跺腳大叫:小姨壞人,不要你再來我家。你走!你走!日後貴為第一夫人的小姨,竟然被不到三歲的外甥,淚水漣漣地趕出了家門。第一夫人看到這對表兄弟釘頭碰鐵頭,針鋒相對的樣子,知道這頓中秋晚餐是沒法吃了,當晚在她的書房裏,用專用電話撥通了遠在北平指揮平津會戰的最高執政。
在1948年的中國之船,用風雨如磐來形容不足一二,也許千瘡百孔更為貼切。可想而知,作為這艘船的掌舵者,是如何地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個考慮不周的決定就可引起雪崩反應,一件醜聞就可以引來百蟻上身,朝野攻訐,處處機關,處處陷阱,一著錯,著著錯。這個在世界上生存了幾千年的民族,在經過歲月的淘洗之後表現出來呈一盤散沙狀,人人犬儒,人人酸澀,人人油滑,人人險惡。最高執政有時不無悲哀地想;民主如水,專製如器,有器水可定型,無器則水為患。從民族性來看,專製可能在這個國家更合適,更能成事。一種開明溫和的,人性化的專製永遠是這個國家的政治家們夢寐以求的。但這話絕不能說出口來,當年他們在國父的帶領下,推翻清廷,北伐中原,浴血奮鬥,不正是為了建立一個民族,民權,民生的國家嗎?看來任何事情,在地平線上之際都是美妙的,但真正來到麵前之時總有那麽多的不如人意。以前君王自稱‘寡人’,他真正體味到這個詞的意思是執掌了最高權力之後才悟了出來;所謂‘寡人’,寡即無,無倚無靠無趣無明無生無死。表麵看來取得權力的途徑各異,其實都是命運使然,都是被挑選,被綁上戰車,無一例外。他貴為最高執政,但何時能有一絲自己的自由意誌?他一切所作所為,全是為了維持這個政權的運作,政權寄生於民體,好似一器皿治煉於陶土,陶土既鬆散,器皿亦脆弱。他的職能就是修補這枚裂縫叢橫的龐大器皿。
戰事令人揪心,東北已呈糜爛之狀,如棋局上一塊邊角已被人吃去,隻剩幾枚死棋,雖心有不甘,但危局難挽,隻有悉心把腹地守住,希望到收官之時勝出一目二目。真是世事不如人意十之八九,任你投入最好的裝備,最好的訓練,最好的後勤,在沙盤演習是處處順遂,在實戰中卻一個加急電報連一個緊急上陳,如決堤之水,如土崩之崖。腹地不能再失,否則這盤棋沒法下了,他拚了萬乘之軀,親臨前線坐鎮,還是不盡人意,正在此般萬事如亂麻之際,接到第一夫人從上海打來的加急電話。
我們無從得知第一夫人與她達令在電話裏說了些什麽,但可想而知與K宅會談有關。總裁行轅裏直到半夜還燈火通明,秘書們一臉緊張地跑進跑出,電報房的滴答聲響徹終夜。清晨五時,總裁車隊在門前恭候,在北平深秋的曙色中,一長列黑色的雪佛來駛向西郊機場,一架由C-47改裝的總裁專機停在跑道上,外圍由中央第十三軍擔任衛戍,全副武裝的士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一群穿著呢子長大衣的高級軍官在停機坪上恭候。
總裁登上舷梯,在進入機艙之前他回身眺望,古都的天色與地貌,在寒冬降臨之際,都顯出一派蕭瑟之象,雲層低垂,鴉聲鳴寒。他這次離開,不知哪日才能再踏上這幅森嚴之地,作為一個江浙人,他本能地不喜歡北方遼闊而苦寒之地,哪怕是前朝的皇城。宮闕樓台的格局在他眼裏顯得過於壓抑沉重,這兒的氣候幹燥令人煩惱,食物粗糲不堪入口,以致他常患便秘。每次來北平後都急著想回到南方。如果他的部下多爭些氣,哪用煩勞他放下一國之重任,來此地殫精竭慮指揮戰事?在這百忙之中,偏偏後院起火。那些人一點也不體諒他身心俱疲的苦衷,你看搞成什麽樣的局麵?娘西匹,兩廣人從來跟他麵和心不合,姓李的一直在窺睽大位。北邊人吃飯不辦事,一批飯囊酒袋。山西人一個個又奸又滑,從閻錫山到他連襟,沒一個是好剃的頭······
舷梯底下一長列高級軍官,在衛士長的一聲號令之下,‘刷’地舉手向他們最高領袖敬禮。總裁眼神冷峻,麵無表情,隻是把手在帽簷上稍微碰了碰,這群廢物,除了敬禮之外,隻會貪汙自肥,疏忽瀆職,否則國家不會是今天這個局麵。正如四百年前崇禎所歎的;‘群臣誤我’也。
他嘴角露出一絲不為人察覺的冷笑,轉身進入機艙。
文中所言——政權寄生於民體,好似一器皿治煉於陶土,陶土既鬆散,器皿亦脆弱。實為近百年曆史民性的泣血之得。
又,某之寫作,一般避過當今時下,不為別的,隻是認為,太近反倒難以觀察曆史的整體和嬗變。
“民主如水,專製如器”--這是對中國政製的解讀,還是適用所有國家?
文兄巨筆,小說筆法寫曆史,史中有人,以人驅史。這等功力,前不見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