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兩天之後,先生宅子裏忙得七葷八素,殺雞宰鵝,蒸炒煎煮,弄得煙霧騰騰。底下的廚師,幫工,傭人隻知道今晚有重要客人來吃飯,總管老萬關照過的,六點半之前一定要準備妥當,然後一律放假,明天早上再回來。到了六點鍾,一班漢子就來催促眾人快走,廚房由他們來接管。到了六點半,隻見先生的家主婆也帶了小囡,坐上汽車出門走親戚去了。大門口由兩條精壯的漢子把守,外麵馬路上也放出幾組人馬,或化裝成乞丐,或挑了副擔子賣餛飩,或扮成黃包車夫,三三兩兩聚集在轉彎角上,一麵望風,一麵準備應付不測。宅內燈火輝煌,他和張大帥都穿著長衫馬褂,坐在客堂間裏喝茶,不時向牆壁上掛的大自鳴鍾看去。
到了七點一刻左右,門口報進來:富春閣老六來了。隻聽得花園裏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傳來:“先生,今天請的是哪個大好佬?弄得這樣像煞有介事,還不告訴我姓啥名啥,直叫人肚腸發癢。”及跨進客堂,看見他和張大帥都滿麵肅然。老六不禁問道:“到底是怎麽啦?做啥一個個麵孔板得像擋門板似的。”張大帥立起身來,把老六帶到沙發上坐下,自己側身附耳叮囑了一番。
老六臉色不禁發白:“真的假的?嚇煞我哉。”
張大帥道:“當然是真的,這種事也好開得玩笑的?”
老六道:“我是沒經過這種場麵的,被儂一講,我現在心裏就別別跳。到辰光昏過去也說不定的。”
他湊近來:“老六,這記忙儂一定要幫,這個赤佬指定要叫儂出場的。”
張大帥調笑一句:“啥人叫你豔名遠揚的。”
老六啐道:“揚儂個頭。”又轉身說:“先生,你叫我幫忙,總歸閑話一句。但是弄刀弄槍的事情我是弄不來的,不要壞了你們的大事才好。”
張大帥道:“哪裏就要你動手了,我們這些大男人是吃屎的?你要做的就是;等他坐上席之後,拿出你的手段來,哄了他吃酒。把他灌得越醉越好。當我站起身來,摔杯為號,我們的人就會衝進來。那時就沒你的事了,你可以躲到樓上去,也可以從後門溜回富春閣去。”
老六咬著嘴唇不作聲。
張大帥和他交換了個眼色,他放軟了聲音跟老六說:“其實你也不必等到那個辰光的,隻要把他灌得差不多了,你就找個借口上洗手間補妝,去了就不用回轉來,接下來的事體我們會處理的。”
老六勉強點頭同意。
已經是七點半了,一切都安排停當,事到臨頭,像隻碼表一點點上緊發條,人人的神經都繃緊了。當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來時,竟像晴天打了個霹靂,一房間人都呆住了,不知道怎麽辦。還是老萬過去接起電話,‘喂’了一聲就向周圍人示意是阿汪打來的。張大帥首先回過神來,從老萬手裏奪過電話:“喂,喂,是汪兄嗎?我姓張,客人都到齊了,就等你這個主客了。”
“張大帥,久仰久仰。老萬不是說先生請客,沒外人嘛?怎麽還有客人?”
張大帥笑笑:“你忘記了,你跟老萬說過,要請個嬌客?人家現在已經到了,儂還在哪裏磨洋工。快點來哉。”
“我就到,就到。還要請問一句,是否先生府上有什麽喜慶事?空手來叼擾不好意思的。”
“沒有,沒有,儂不要客氣。就先生和我,再加個老六。家常便飯,主要是述述交情,還有點事體要跟你商量。”
“那好,我十五分鍾就到。”
掛上電話,張大帥環看了眾人一眼:“你們還愣著幹什麽?他十五分鍾就到。各就各位,做好準備。今朝夜裏這劇戲隻許唱好,不許塌台。”
八點不到兩分,一輛奧斯丁轎車在華格臬路門口停下,車後座坐了阿汪,前座除了司機還有一個保鏢,臨出門時,黃幹事提醒他多帶幾個人去,阿汪一則要表示膽大硬氣,二則被老六出席的這個景象衝昏了頭,就隻帶了個貼身的保鏢出門。到了門口,看門的殷勤地迎了上來:“可是汪委員長?”保鏢說是的。看門的說:“先生等你蠻多辰光了,客人也到齊了,張大帥關照過,請你一到就趕快進去。”阿汪與保鏢一起下了車,看門的又說:“老六特為關照過的,弄刀弄槍的不要進去,她看到槍就要嚇煞的。”阿汪略一猶豫,就關照保鏢:“你就在車裏等我,不要緊的。”
保鏢看著阿汪跟了看門人跨上台階,從洞開的大門裏,院落內的房舍燈火輝煌,烹飪的香氣連門口也聞得到,確實是一幅接待重要賓客的景象。保鏢不禁感歎;這個院落好大哎,從大門到客廳就有二十多步遠,再想想阿拉工人住的不是棚戶區就是小閣樓,一塊床板一床棉花胎一口水缸就是全部天地,連轉個身都不容易。正在出神羨慕,沒發覺背後停下一輛汽車,幾個大漢掩了上來,一撥衝向司機,一撥衝向保鏢。阿汪這個隨從,說是保鏢,其實是個根本沒有受過訓練的粗漢,隻憑了膀大腰粗,會幾下拳腳,腰裏插把手槍就算保鏢了,警惕性靈敏度一絲全無,直到被人在背後反剪雙臂,再用槍逼牢,想掙紮也晚了。隻聽到一個壓低的江北口音喝道:“操你媽媽的,敢出一聲就崩掉你個頭。”這種辰光性命交關,當然是不敢動的,腰裏的手槍被搜去,然後被人用槍指著太陽穴,鑽進奧斯汀汽車的後座,接著左右上來兩條大漢,前座也有人用槍逼住司機,連車燈也不許打開,悄無聲息地駛向黑暗之中。
話說阿汪跟了看門人往裏走,看得見廳堂裏擺開了筵桌,燈光下影綽有女人的身影,周圍回廊裏傭人跑進跑出,也有人盯了他死死地看,遇到他的眼光又突然回避。突然間,老萬說的那句‘鴻門宴’在耳中響起來,一個寒噤躥過他背脊,他無來由地緊張起來,感到今天來赴宴是太冒失了點。但是事到如今,也隻有硬了頭皮跟看門的往裏走。廳堂的門開了,走出一個潁長的身影,刮得精光的頭皮在燈光下閃耀。他是見過張大帥的,當即拱了拱手:“張大帥,來遲了,恕罪,恕罪。”張大帥卻不發一言,隻是冷冷地瞅著他,臉上帶一絲微微的獰笑。他心知不對,一隻腳已踏上台階,卻突然收了回來,嘴裏喃喃自語:“啊呀,你看我這個記性,帶來的禮物忘在汽車裏了。我去去就來。”轉身就往外走。眾人都不防這一下,都怔住了。張大帥最先醒過來,大叫一聲:“截住他。”阿汪耳中聽得,更是連跑帶跳,直往門外躥去。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阿汪就要跨出大門,門洞的黑暗裏有人伸過一條腿,隻一絆,阿汪就一個趔蹶,差點跌倒。等他直起腰來之際,幾隻大手已經揪住了他衣服,撲到他身上。阿汪此時當然是掙命地反抗,在門洞的黑暗裏幾個身影在地上滾作一堆。隻聽得喘氣聲,撕擄聲,叫痛聲,拳頭打在肉身上撲撲的悶響,以及咬著牙縫吐出來的罵娘聲。整個宅子裏已經亂成一鍋粥,張大帥奔到門洞裏混戰的人堆旁,想插手又挨不近去,隻會‘操你娘。操你娘’地亂罵。先生站在廳堂門口,遠遠地望著,不斷地跺腳:“弄僵哉,弄僵哉。”老六早已嚇得花容失色,躲進洗手間不肯出來。底下人像沒頭蒼蠅一樣,奔來跑去,絆手絆腳,卻一些也使不上力。
總有五六分鍾過去,這場混戰才算有了結果,阿汪當然一人不敵眾手,被倒擒了胳膊按倒在地,一個人用腳踩住他的後脖頸。三五個大漢喘著氣罵道:“不知死的赤佬,使陰功用頭撞人,把我的牙都撞鬆了。”另一個道:“他還捏我卵蛋黃,一隻大概捏碎哉,痛煞我了。把他捆起來······”話還沒落音,躺在地上的阿汪衝了門外拚足力氣大叫:“救命啊······”一幹人慌了手腳,有拿了抹布來堵嘴的,有取了繩索來縛手腳的,門洞裏又亂作一堆。先生在廳門口看不真切,以為他們要在門洞裏做了阿汪,急得大叫:“哎,哎,不要做在我屋裏廂噢。”張大帥走回來,說:“儂放心,不會的。”先生煞白了臉:“叫他們趕快弄出去,手腳幹淨點。”老萬在旁勸說道:“先生你還是上樓去吧,眼不見心不煩,耽在這兒你著急,人家做事也心不定。”
他在老萬的攙扶下回到樓上房內,還是心裏不踏實,走到窗邊去看,隻見一群人七手八腳地扛起阿汪,裝進麻袋,一輛汽車開過來,緊貼著門洞停下,後門打開,阿汪被扔進後座的地上,幾個大漢上車,把手腳縛起,嘴巴塞牢的阿汪踩在腳下。車門被砰砰摔上,也是不開車燈就駛入黑夜中去。
車裏四個彪形大漢,前座司機和引路的,後座兩個兩個漢子,都是上海灘上心狠手辣的黑道人物,其中一個姓芮的,手下有幾個兄弟在與上海工人糾察隊衝突中丟了性命的,更是對阿汪恨之入骨。看到阿汪在地下掙紮,他就不住地用腳後跟狠跺:“操你娘的,死到臨頭,還不老實。”車裏別人不作一聲,隻聽見阿汪被塞住口,微弱的呼痛聲。
原先計劃是車子開出法租界,到中國轄區的楓林橋,找個地方把阿汪處理了。但當他們接近楓林橋之際,正好有一長隊運兵車開過。他們不敢貿然上前,開了車繞了個圈子回來,運兵車還沒走完。也許阿汪聽到外麵的噪雜聲,拚了命作最後的求救;也不知道他怎麽吐出塞在口中的抹布,突然從麻袋裏頂出來,一個魚躍,撲到車窗邊大叫救命。車裏幾個人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手足無措,車子也扭得像脆麻花似的。不過眾人馬上醒轉過來,四隻手把阿汪從窗口拉回去,按在中間的座位上。阿汪身薄力單,手腳還被縛住,根本沒招架之力,被他們扼住了頭頸,臉埋在座位上,不住地喘粗氣。
前麵的人轉過身來埋怨:“老芮,你兩個怎麽搞的?手腳綁著,塞在麻袋裏還看不住,被他逃出來亂叫。差點壞事,真的出個漏子,回去怎麽交待?別說張大帥,我看先生再好的脾氣,也有你我的好看。”
老芮被阿汪鑽了個空子,本就窩了一肚皮火,被人一說,更是惱羞成怒:“我現在就做掉他,這種赤佬,本來死不足惜,就怕弄髒了車子,如今也顧不得了。”
說著,就伸出兩隻蒲扇般大手,從後麵抄過去,緊緊地扼住阿汪的頭頸,一隻膝蓋頂住阿汪的後背,手指一使勁,隻聽得骨節劈啪一陣亂響,旁邊人看到阿汪的眼睛鼓了出來,嘴大張,卻叫不出聲。在一車子的沉寂中,聽得到喉嚨裏的軟骨在高壓下被捏碎的輕微聲響。漸漸的,阿汪不再掙紮,頭也垂了下來,身子也軟耷下來。
“死了?”前座的人問道。
老芮喘出一口長氣:“我這虎口有三百斤的力量,他還能怎樣?”
旁邊的人說:“老芮兩隻手,像老虎鉗夾碎螺絲殼一樣,隻聽到骨頭哢啦哢啦響,頭頸骨怕是粉碎性骨折了。”
前座的人說:“好了,把他裝回麻袋裏去,藏在座位下。剛剛你們動手時,我在馬路轉彎角上看見一隊武裝工人糾察隊,大意不得。現在趕快找個地方把他埋掉,早點回去交差。”
汽車又兜了一圈,回到楓林橋西南角的一塊空地上,這兒離主要的馬路大概有一裏多路,貼著一片小樹林,原是塊亂葬崗,很多在市內倒斃的無主屍首就送到這裏來草草下葬。停好汽車,四人魚貫下車,把裝有阿汪屍首的麻袋扔在地上,從車子後廂取出鐵鍁,就地挖坑,準備掩埋。
約摸是近九點鍾的光景,楓林橋四周一片沉寂,空氣潮濕,遠處低矮的村舍一絲動靜也無。正謂:月黑風高殺人夜。四人摸黑在一片荒野裏挖坑,忽然聽到一陣絮絮嗦嗦的聲音,覺得奇怪,停下手來聲音又聽不到了。一開挖,聲音又來了,四人汗毛管都豎立起來,還是老芮眼尖,一眼看到擱在地上的麻袋在動彈,他不相信地走過去,蹲下把麻袋解開,果然,阿汪又活了過來,雖然出不了聲,但在昏蒙的月光下,一對眼睛盯住了老芮,無比的怨毒。老芮隻覺頭皮發麻,隨手舉起鐵鍁就要往下劈去。被人拖住:“不要弄得自己血淋嘀嗒的,趕快挖坑,埋掉算了。”老芮跳腳:“給他個全屍他自己不要,看我不把他大卸八塊。”另外三人用力拖住:“快挖坑,快挖坑,我們才不願把自己弄得髒兮兮地回去。”
四人挖了半個時辰,挖出半人深,丈把長的一個土坑,再由兩人抬起麻袋,晃了兩晃,啪地一聲丟進坑裏,四把鐵鍁飛快地鏟土,十分鍾不到,土坑就填平了,四人還怕不保險,在填平的地麵上下跳動踩緊,才陸續走回停泊汽車的地方。
這時月亮已經隱到雲層裏去,夜晚的潮氣從田野裏飄過來,黑暗中有人抽了抽鼻子,說了聲:“這個天也許會下雨。。。。。。”話還沒落音,隻見東北方向暗紅色的天幕上,嘎拉拉地閃過一道強烈的白光,說是閃電又不是閃電,說是爆炸也不是爆炸,四人一下呆住,任憑他們久經江湖,殺人越貨的勾當也不是第一次著手,看到這種異象,還是驚愕得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老芮喚醒眾人:“回去還有一桌酒席等著我們呢。這個死鬼沒口福。”眾人才回過神來,魚貫登車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