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流氓 長篇小說 6

(2017-02-16 11:15:17) 下一個

 

賭這個窟窿算是堵上了,別的麻煩還在後麵。

和賭寮相比,煙寮的進賬更大,上海自從劃定租界之後,日益繁榮。周圍省市常有兵災動蕩,有錢的人家都遷往上海避亂,其中不少遺老遺少,吃慣了‘阿芙蓉’這貼藥,一日也須臾離它不得。到了上海這個寸土寸金之地,當然日益感到手頭緊,癮君子們可以跟人合租一幢石庫門房子,可以擠在後廂房裏做二房東,可以不用傭人,可以自己去買米打醬油,可以吃小菜場裏買剩下不新鮮的菜。但是呼兩口大煙卻是一日也斷不了的。癮君子們都知道上海哪兒有賣貨的,大宗的便宜些,但賣的批量之大,不是一般人輕易可以承擔的。癮君子們大都是被這個‘雅好’騰空了家底,隻能小批量地買進,或者,去煙寮過個癮,聊解一下鼻涕眼淚齊湧之苦。

上海租界的鴉片供應由三大公司所控製,設在英租界,都是廣東潮州人的勢力,盤踞這個市場由來已久,生意做得很順,貨物來源有二,一是用醫藥用途為幌子,以正規商業途徑從印度南洋及中東進口。二是通過走私,從雲貴四川那兒販來。當地人種植罌粟,熬成大煙後自有中盤商代為收購,再交納了當地軍閥的稅捐,運來上海就是個利潤極大的營生。

黃老板那幾爿煙寮雖然利潤不錯,但也要仰人鼻息,除了出售搶來的煙土之外,大宗的還得從三大公司進貨,價格不由自己。桂姐早已留了意,隻是黃老板那時心思在別處,自己又是個女人家出不得麵,就一直擱了下來。直至看他擺平了賭檔的麻煩,桂姐覺得他已經有獨擋一麵的能力和見識,於是把心裏盤算已久的想法說來與他商量。

當然英雄所見略同,明明自己可以賺的錢,為什麽要讓別人賺去?以黃老板的身份勢力,在法租界開個鴉片公司不成問題,進貨渠道也是熟門熟路,黃老板,顧掌生和四川哥老會的交情很夠。銷路也有,自家的那些煙寮就可以出送大半,還有法租界上別的煙寮,一來買黃老板麵子,二來價錢上再給他點甜頭,也是三隻指頭捏個田螺,生意肯定是有保證的。

隻是一條——錢,經手鴉片買賣是要本錢的,而且是大本錢,沒有成千上萬的財力想都別想。桂姐的意思是公司股份分作三份,她一份,金老板一份,他也占一份。他聽了苦笑道:“桂姐,你知道我是隻脫底棺材,吃光用光。雖說賭檔那兒有一份進賬,但一到手就花了出去。手邊是沒有存的。還是老規矩吧,桂姐你捏大主意,我給你跑腿辦事就是了。”

桂姐道:“你的底子我當然知道,從開始就沒想過要你出錢。我存了這個想法,一來是兜轉生意,二來也就是要為你撐一份家底。你也不能老是為人做工,工字一輩子不出頭。”轉身從保險箱裏取出兩張莊票:“喏,你的那份我已經給你準備好了。金老板那兒我也透過口風,他心裏是大致有數的。你跟他商量一下具體的事宜吧。”

卻之不恭,他接下桂姐遞過來的莊票,心裏永遠會銘記桂姐對他的一片情誼。跟金老板合計了一下,越發覺得這是一件可做的生意。於是黃老板不出麵,但人人皆知生意是誰在撐腰的。由他和金老板出麵,分任董事長和總經理,找了幾個忠誠利落的弟兄,租下法租界維群裏的一幢房子,前麵是賬房間,後麵作倉庫,專門請了休班的法國巡捕守衛,生意就開張了。取名為三鑫公司,但生意做開之後,名聲大振,執了法租界的龍頭。上海灘上一般的癮君子都隻稱‘大公司’。

 

事情並非如他們所想的那麽一帆風順,原來那些吃鴉片這行飯的,哪能眼看了別人擠進一隻腳,生生地把自己的利潤給分薄了。做鴉片買賣,沒幾斤分量是壓不住這盤生意的,也有靠了他們吃飯的警察巡捕,幫派人物,流氓打手,你會的那套他們也會,你使得出的手段他們也可以照樣回敬你。所以大公司開張以來,鈔票是賺了不少,麻煩也接踵而來;為搶地盤打相打動刀子,偷盜,威脅,無日無之。隻因為都是擺不上台麵的事,各家都有所顧忌,未形成水火不容的局麵,直到一個轉機出現。

這個轉機就是當年萬國禁煙大會的召開,英國因為是發起國之一,不好自拆台腳,所以在英租界裏開始明令禁煙,開始時那些潮汕商人還是處於觀望,想來是過路道場,吹打熱鬧一番而已,風頭一過就照樣如舊。那知英租界這次是來真的了,巡捕上門捉人,搗毀煙具,充公存貨。這下捅開了馬蜂窩,英租界裏的大小煙行,煙寮掛出牌子關門歇業,暗裏打點家當,準備像螞蟻搬家似的,一窩蜂地逃出英租界。

利之所趨,這些人不會從此洗手不幹的,隻是擇地而居罷了。華界地段政治動蕩,上海市長,警察局長三天兩頭在換人,朝不保夕的官撈起錢來更狠,鴉片商剛剛進貢過了,眼睛一眨換了個青天父母又要進貢。加上當地龍蛇混雜,亂兵橫行,安全很難保證。看來看去,還是法租界最為穩當。法國雖然也參加禁煙會議,但不是發起人,犯不著自斷財路,所以在法租界裏,禁煙隻是虛以委蛇,隻要交納銅鈿,換個經營名稱,巡捕房也開眼閉眼。加上黃老板又是華捕的總頭目,捕房裏任何舉動,早已有人通報下去。隻要稍微當心點,日子還和從前一樣。

見到大批煙商準備遷進法租界,大公司的上下都緊張起來;一隻飯碗,自家人分來吃吃正好,現在來了外人,眼巴巴地盯牢你,你這碗飯還吃得安樂嗎?大公司上下都聚攏來,要求黃老板想想辦法,把這些外來者擋在外麵。

對英租界裏發生的事,黃老板還不是手到擒來,所以這次額骨頭拍了多次也沒拍出個主意來。

隻有他獨具眼光,他說:上海灘上癮君子還是這麽多,不管這些煙土商,煙寮搬去哪裏,癮君子們還會摸上門來的,該做的生意一樁也跑不了。不過,這種情況對我們說來倒是個機會,諸葛亮三出祁山也沒等到的機會,現在白白地送上門來了。

眾人不解:地盤是我們打下來的,維持也不容易,也有兄弟的命也送在這裏。現在那些人說來就來了,來做啥?搶生意啊!阿哥你還說機會來了,怎麽我們就看不到這個機會?

他微微一笑,分析道:“我們緊張,他們比我們還緊張。他們就是遷進來,到底是在人家地盤上討生活。江湖上混的,哪個不懂強龍不壓地頭蛇?天天提心吊膽,生怕我們給他們看臉色。現在他們隻想有份安心飯吃,所以說我們的機會來了。”

眾人一起頭頸伸長了聽他講下去。

“跟他們攤牌,法租界的煙土生意一律統一管理,收管理費,這是第一件。機會合適的話,就把他們的公司盤過來。魏漢吳三分天下,終歸還得有司馬懿出來一統江山。現在就是這個機會。”

眾人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貓嘴裏的泥鰍挖得出來?阿大啊,你真是捏了鼻頭做夢,不可能的。弄得不好就要打冤家,兩敗俱傷。

沒人附和他的看法。

等大家都說完之後,他施施然道:“不試一下怎麽知道他們肯不肯?試對了最好。試錯了對我們說來又不會少塊肉的。”

 

於是采取江湖上的辦法吃講茶,在四馬路的旖紅樓請對方吃飯。黃老板,金老板和手下的顧掌生等八大金剛一起出席。他是搖鵝毛扇的,當然是不可缺或的人物。對方出席的是沈老大,此人也是個狠角色,身為英租界巡捕房的探員,又是英租界裏幫會的龍頭老大,手下也有一批為之賣命的蠻勇之徒。所有英租界裏煙土行的保護費,也是由他統籌分派,這次受了潮汕商家的委托,出麵和法租界老大講斤頭。平日他和黃老板這幫人也有來往應酬,稱兄道弟,常聚在一起飲茶吃飯叫堂子。接到邀請之後,單身準時赴席。

酒過三巡,大家說些股市房產買賣,哪家堂子裏來了個標致姑娘,某個昆劇名角近日要來上海登台之類的閑話,鹹鹹淡淡,不一而已。他看時機已到,突然提起:“聽說英租界裏要禁煙了,英租界裏的煙土行業不好過,沈先生的那些朋友也要考慮擇地重張了吧。”

沈老大是什麽人物?眼皮一抬,輕描淡寫:“啥人在瞎三話四?八字還沒有一撇了。”

他也笑了對答:“未雨稠繆總是不錯的,看現在的苗頭,哪一天禁煙令一頒布,英租界的煙土行不是打烊就是滑腳。兜兜圈圈看下來,偌大上海灘也隻有法租界可以立腳。與其屆時急赤烏拉,何不趁現在大家都在,三頭六麵講個清爽,也省得有料不到的事體出來。”

沈老大皺了眉頭:“真叫做皇帝不急急太監,儂是啥意思?”

他也針鋒相對:“我的意思是有飯大家吃,既然要遷到法租界來,煙土生意的保護費也應該由法租界的兄弟來收,公平合理。當然,儂兄弟們的份子是不會少一隻角子的······”

沈老大還沒聽完就跳起身來:“儂好像是困扁頭了,想也別想。”

這時在旁邊一直不作聲的黃老板開了口:“老沈,還是從長計議為好。禁煙就是明日或後日的事,你我都心知肚明。既然要動,晚動不如早動。大家好好地商量個辦法出來,否則你們辛辛苦苦撐下來的事業,一朝麵臨關門大吉,可是雞飛蛋打不合算的。我們也是為著你們著想。”

八大金剛一個個虎視眈眈。

沈老大看看四周,明顯地感到了壓力,他吃了人家的鴻門宴了,眼前這個場麵,他如果一味硬撐,是否能走出這爿飯店都是個問題。可是又不甘心聽人擺布,於是頭皮一硬,用了一股含譏帶諷的口氣道:“黃家老阿哥,儂是上海灘上通天人物,又是法租界總捕頭,領著一份高薪厚祿,又是及時雨,手下一百零八將一呼百諾。儂看中阿拉這點毛毛雨又是何必?我倒教儂個辦法;鴉片船就在吳淞口,叫了法國人開隻兵艦把它拖回來就是了······”

話還沒落音,隻見黃老板立起身來,對了沈老大甩手就是兩記耳光,臉色發青:“儂隻赤佬······”氣得話都接不上來了。

滿座皆驚,黃老板這手大家倒是沒想到,身為上海灘上最有名的白相人,黃老板的言語舉止倒一向和和氣氣的,連跟人大聲吵相罵也少有。今日突然出手,打的又是江湖上有頭有臉之人,這台戲唱大了。

也怪不得黃老板發脾氣,俗話說;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底。黃老板是法租界的白相人首領,大家都知道。但場麵上他是正兒八經的官方代表。生意是暗盤的,招牌是光鮮的,公私分明,茶壺跟夜壺兩者千萬不可混淆。這也是江湖上的共識,否則有了事情叫官場上的朋友如何出力?沈老大也是急怒攻心,一下子沒管住自己的嘴巴,講出這種在江湖道義上理虧的話來。

一桌的人群情激憤,顧生帶頭,兩三個小兄弟緊隨,撩起袖管,額上青筋暴出,向沈老大逼過去。

沈老大剛從兩記耳光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又見一幹人氣勢洶洶地圍攏來,他知道剛才自己失言,犯了江湖上的大忌。輕則吃頓生活,重則斷隻手斷隻腳也是可能的。傳到外麵還是自己的錯。想到這裏,哪怕他是個老江湖,額骨頭上汗也冒出來了。連忙擺手:“諸位別動手,有話好好說。”

癟下來的沈老大再也守不住陣地了,事情明擺著那兒,煙土生意要麽關門,要麽在人家矮簷下低頭。本來還可以討價還價的,但神差鬼使地又講錯了話,得罪了上海灘上頭號白相人。現在再繃緊了麵子,不肯下這個台階,隻怕連性命也有虞了。罷罷罷,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好漢不吃眼前虧。你要什麽就都拿去吧。

 

大公司就這樣拿下全上海的煙土控製權,那真是叫作‘日進鬥金’,本來還有個競爭,癮君子們嫌貴還有第二家第三家的貨可買,現在是統一價格,你在馬當路買是這個價鈿,你跑到兆豐公園還是這個價鈿。在黃老板的照應下,他大肆招兵買馬。大公司的後廂房裏,賬房先生們的老花眼鏡掛在鼻尖上,幾把算盤珠子敲得的篤一片響,把一盤偌大的生意理得煞拉爽清,進貨,入庫,賬目,盤點,出貨,收賬,每個關節都如上過油的門軸般地順暢。開始英租界的那批人心中還有怨氣,後來看到阿大他做事公平,出手豪爽,撥給他們的份子竟比他們自己做的還要豐厚,漸漸就由伏貼到敬佩,由敬佩到效忠,全心全意地幫了他打理這盤生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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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chuchantian 回複 悄悄話 讚歎博主收集這麽多詳實的資料,有如素描般真實還原了那種特殊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狀態下的人生場景。這也應該是上好的電影素材,希望能有製片人慧眼識珠。
閻立華 回複 悄悄話 似是上海灘親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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