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照道理說;曾畫眉出身於中等人家,也見過些世麵的。相貌也還算標致登樣,人也文雅清爽,一手柳公權小楷寫得交關像樣。作為一個女人,也蠻懂得風情的。真要好好地尋個歸宿,應該不是太難的事情。十多年來,她交往過不少男人,坐辦公室的,中小學教師,食品店營業員,到跑碼頭的采購員,次次兵敗華容道,真是不曉得啥道理。每次遇上一個新對象,畫眉總是操之過急,見了兩次就火熱滾燙,花好桃好,怎麽看怎麽順眼,全心投入。結果十有七八是人家回掉她。真要追究起來,都是語焉不詳,推諉說了解還不深,先做普通朋友好了。惡劣的,還要占過了她的便宜才丟開手。偶有一二個老實些的,願意跟她長久交往的,她又看不上人家,嫌人年紀大了,或家境一般。以致十多年之後,還是不上不落,妾身未明。
自從她生了小眉之後,小開家裏就不再接納她。曾小畫過年過節倒常常去做客,祖父母還算寶貝,好菜好飯款待,阿囡長阿囡短的。隻是說起她姆媽,言辭裏總帶了鄙視和不屑。小囡不懂,回來學舌。畫眉更是憋了氣——阿拉走了瞧,定規要尋個登樣的男人,給你們看看。就不相信我曾畫眉真會沒人要了?
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一憋氣,馬上就交了狗屎運,事情莫名地先壞了三分。越是急,越是不達。畫眉眼睜睜地十多年就此蹉跎過去。文化革命一來,更是從描圖室下放到油漆組,天天跟老大粗打交道,如意君郎就更難覓了。
李福康,是她無意中釣到的一條大魚。
文革時代,軍人和工人是最吃香的成份;領導一切的階級,報紙上天天這麽說。政治上安全,經濟上有保障,而且工作分配各方麵都占了先機。福康頭腦活絡,人際關係好,在廠裏蠻吃得開。更要緊的;她正是虎狼之年,福康又年輕力壯,幹柴烈火一燒,頓成燎原之勢。往往是畫眉請出病假,福康就調休。這是偷情的好辰光;小囡在學堂裏,鄰居上班去了。前腳進門,福康腳跟腳就掩了進來。二話不說就按在床上,一通顛鳳倒鴦,有時還梅開二度,三度。把個畫眉弄得滿臉潮紅,鬢發散亂,氣喘籲籲。塵戰已畢,畫眉不止一次感歎:我今朝才曉得;早前碰到的男人,竟然都是無用的軟腳蟹······阿康,我為啥不早點認得你。福康隻是笑笑,點上香煙,躺在床上吞雲吐霧,一副勞苦功高的架勢。畫眉就起身燒中飯,雞鴨魚肉地變了法子讓福康吃飽吃好。飯桌上,畫眉像母親寵愛成年的兒子一樣,一個勁地往福康碗裏夾菜。那份情意,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是情愛還是母愛,隻曉得對眼前這個男人怎樣愛憐都不夠。
有時油漆組加夜班,福康曉得了,到工場間來兜一圈,跟老師傅們開幾句玩笑,順便丟個眼色給畫眉。過一歇,畫眉從女廁所出來,看見電工間的燈亮著,門虛掩著,一閃身進去。福康即刻歇燈,把門反鎖,抱牢就香麵孔,再撕擼兩下,工裝褲被褪到膝下,福康提槍上馬,速戰速決。十五分鍾之後畫眉再溜出來,回到班上,小組長隻道是她偷懶,訓斥道:癩牛耕田屎尿多,你看你,一泡尿尿個半個鍾頭,長江黃河啊?小組的指標都被你拖累。畫眉隻是低頭不響,心裏卻想笑;說我偷懶?此偷懶不是那偷懶。你不知道剛才我跟福康兩個多少賣力,汗都出了一身了。
煩惱也是有的,廠裏有些老阿姨熱衷做媒,眼前放著福康這麽一個‘十全十美的毛腳女婿’,哪肯輕易放他過門。這個要給他介紹外甥女——友誼商店營業員,有機會買到出口轉內銷貨色的。那個要給他配一個京劇花旦,樣板戲演員,看演出不要買票的。福康倒是來者不拒,老阿姨一講就剃頭刮麵,穿上尼龍夾克衫軋別丁褲子翻毛皮鞋,一隻假領頭還要翻在絨線衫外麵。上下煥然一新,興衝衝地跟了人家去相親。開始還瞞了畫眉,但瞞不過整車間人的嘴巴。畫眉曉得了,煞白了一張麵孔,獨自吃悶醋,吃得來心口痛。福康倒是大大咧咧,一句話就堵了她的嘴;我去看看白相相的呀。廿八歲個人了,一直不結婚,如果連相親也不肯相親,要被人講不正常的。
畫眉反駁不了。但想想總歸有啥地方不對頭;福康說是‘白相相’,但是他好像蠻起勁的。如果真的相中了呢?非常可能的;人家小姑娘年輕活潑、容貌、工作、成分、甚至生活條件都是畫眉比不上的。到辰光福康鬧鬧猛猛結婚了,畫眉被撇在一邊,哭死也來不及了。
兩人也吵過幾次,福康穩坐釣魚船:畫眉你假使看不過眼,分手也是可以的。我隨你便。畫眉一聽這話,急昏了頭:那麽你當我是什麽?不出鈔票白相相的野雞?一句‘分手’就算了?
福康於是冷笑:假使出了鈔票,真的是野雞了。所以閑話不要講得介難聽。畫眉你要弄弄清爽,白相歸白相,天長日久之類的閑話最好不要講,講了大家都沒意思。
白相?說得便當!女人是白相不起的。不能像你們男人那麽瀟灑。
那你要哪能辦?
畫眉開始落眼淚:我也不曉得。
福康嘀咕一句:哭啥哭,我一看到女人哭,就討厭。摔門而去。
雖然隔幾天,他們又和好了,床上運動還是進行得如火如荼,但福康態度非常明確;睏覺沒問題。但是畫眉你不要抱不切實際的幻想。
為啥男人都是這副吃相?小開、小裁縫、張阿狗李阿貓。福康也是一隻襪統管的貨色!
不過畫眉有了人生體驗;曉得一罐蜜糖飛進一隻蒼蠅,是不好把整罐蜜糖一塊扔掉的。況且這罐蜜糖是她僅有的,那麽甜蜜的一罐。
除掉福康這層,畫眉還有別的麻煩,最使她煩心的是曾小畫的出路問題。
六六、六七屆畢業生還有工廠礦山的名額,到了小畫的六八屆是上山下鄉一片紅,城裏一個不留。分配去的省份都是安徽,江西之類的窮鄉僻壤。據回滬的知青說,那兒頓頓是吃糙米飯,菜是洋山芋和清水煮茄子,一絲油星也見不著的。農村的狀況還是和一百年前一樣,茅屋土路,沒電沒自來水,生了毛病也沒醫生。有個知青生了腦膜炎,以為是感冒,吃了些上海帶去的成藥硬挺著,結果就耽誤了,死在了鄉下衛生院。
畫眉從一開始就抗拒,小畫是她心肝寶貝,從小嬌生慣養,讀書雖好,年年功課都名列前茅。但不會做飯也不會做家務,到現在衣服都是畫眉和小眉幫她洗的。怎麽肯讓她去那種窮鄉僻壤吃苦頭?
可是形勢逼得緊,學堂、居委會、派出所常常上門來動員。加上傳言滿天飛;一會說這屆還有去安徽江西,下一屆就隻有去寧夏青海的了。一會說已經有文件下來,凡是不去上山下鄉的一律吊銷上海戶口,取消糧油供應。居委會還辦了‘我們都有兩隻手,不在城市吃閑飯’學習班,曾小畫和幾個至今沒報名上山下鄉的,天天被叫去學習,交代思想,自我批評。更甚的是居委會組織了宣講隊,一幫蘇北大姐隔三差五上門來動員,煩得人一佛出世二佛涅槃。
一天不報名,家無寧日。
曾小畫剛滿十七歲,這個年紀的女小囡,青春逼人,就是穿件藍布罩衫,不施脂粉,也是極好看的。曾小畫天生濃眉大眼,皮膚好得嚇人,白裏透紅,猛一看有幾分混血兒的樣子。有人說她像電影明星王丹鳳年輕時,隻是眉眼更見棱角些。曾畫眉心裏歡喜,嘴上卻說:阿拉小囡不要出頭露麵,平平安安一生就好。
小開最小的妹妹,小畫叫小嬢嬢的。畢業於滬江大學英文專業,在外貿局做翻譯,出過一趟國,到香港去,被小開家當成光宗耀祖的天大事情,講了不知多少年。香港帶回來的一隻水晶天鵝擺件,被供奉在祖宗牌位旁邊,算是子孫有出息的佐證。由於年紀接近,小畫跟這個小嬢嬢最講的來,小嬢嬢會講些外麵的見聞,物質的豐富,市容的繁華,老百姓的生活狀況。雖然隻是浮光掠影的皮毛,已足夠使小孩子幢景不已。小畫很早就立下誌向,要學好外文,考進外語學院,將來也像小嬢嬢一樣到世界各地遊曆去。
文革一來,書都沒讀了,談何啥個外語學院?上海都耽不下去了,皖北那種鄉下頭可是沒人跟你說外語的。雖說大喇叭裏天天叫‘農村是個廣闊天地’。但人人都心裏有數,上山下鄉比勞動改造好不到哪裏去。十六七歲的人,書沒讀,幹重體力活,飯吃不飽,生活沒人照顧,生病沒醫療。有幾個家長會放心?還聽說有的農民娶不上老婆的,硬逼著女知青嫁給他們,美其名‘真正跟貧下中農相結合’。也有女小囡昏了頭真的嫁了,從此完結。臉朝黃土背朝天,做牛做馬黃臉婆一個,一輩子再沒出頭之日了。
曾畫眉做事一向優柔寡斷,但在小畫下鄉插隊的問題上卻非常絕決,鋼口鐵牙;不去,就是不去,死也不去。有飯大家吃,真要餓死,也餓死在一塊。不管派出所,居委會施加多少壓力,不為所動。
雞蛋還能碰過石頭?想也不要想的事。啥個叫國家權力?啥個叫專政?專政的意思是列寧可以槍殺掉俄國所有的富農,斯大林可以處決紅軍的全部高級軍官,不需要任何理由。專政的意思是毛澤東一聲令下,北京紅衛兵可以一天打死上千的資本家。在國家權力,領袖意誌前麵,老百姓的願望,親情,生活,甚至性命都一錢不值。你聽話?讓你苟活。你不聽話?國家有的是辦法讓你生不如死。
多虧中國人有隔縫求生的本領,再嚴酷的政策,總有絲絲縫縫的漏洞。正麵強攻不行,那就迂回包抄。政策規定有重大生理疾病,或身有殘疾的可以暫緩下鄉。於是醫院裏門庭若市,有人刺破手指把血滴在尿液裏,為了拿到血尿的報告。有人吃了雞鴨血湯去驗大便,隱血三個+ 四個+,像煞是嚴重胃潰瘍。也有人說某種藥物吃了可以使心髒遽跳到一百多跳的。也有人請了生過老肝炎的親友冒名頂替去驗肝功能的。為了逃避上山下鄉,中國人發揮聰明才智,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就算拿到了生病證明,並非就可以從此不去插隊。如果居委會盯得緊的,大可責問你平時好好的,吃也吃得,玩也玩得,自行車騎得飛快,煤餅一抬幾十隻,前幾個禮拜還看見你在弄堂裏跳繩踢足球,怎麽一下子就變了隻病貓子?不行!還得觀察,病好了還得下鄉去。
最後一條路是走後門,找準了哪一個說得上話的裏弄幹部,吃過夜飯敲開人家後門,點頭哈腰,送上兩張熱門的電影票,或是鄉下帶來的稀罕土產,或是小菜場上買不到的時鮮貨。等人家麵色和緩了,禮物也笑納了,開始拉家常了。就可以開始倒苦經,說家裏怎麽困難,小囡身體怎麽不好,去上山下鄉將會雪上加霜,最好再能擠出兩滴眼淚,博得同情。有眼色的話,一見人家口氣鬆動,立馬叫小囡認了過房爺或者過房娘,發誓今後一輩子孝敬。如此這般功夫做到,屆時居委會討論何者可照顧留滬,何者必須走人,過房爺或者過房娘自會幫了說話,要等到裏弄生產組的名額批了下來,一顆心才可以真正放下。
曾畫眉何嚐不想如此這般?可惜她名聲太臭,送再多的禮,套再多近乎也沒用。哪個裏弄幹部敢幫破鞋說話;階級立場到哪兒去了?如果一不小心,再沾上些什麽花色新聞,那真是跳進黃浦江也洗不清了。不但如此,文革是人類曆史上最不正常的年代,不正常的年代出不正常的人,不正常的人自然有不正常的心理。裏弄幹部大都是出身下層,多少都有些施虐心理;手中有了一星半點權力,居高臨下,喜歡讓人哀求,喜歡有種生殺大權在握的飄然感,喜歡嘴邊冷冷地吐出個‘不行’。就是一般左鄰右舍,也不會有多少同情;兒女都是娘肚子裏爬出來的,都是一樣疼的。我家孩子去插隊了,你家小畫有什麽插不得的?
曾畫眉被逼到絕路上了。居委會已經通知她,走也要走,不走也要走。要吃敬酒還是罰酒,就看你自己捏主意了。
敬酒就是自己趕快報名,也許還可以挑挑去安徽還是江西,爛山芋裏揀一隻。罰酒嗎?嗨嗨,無產階級專政不是吃素的,不說也罷,自己拎拎清爽。
曾小畫發育良好,唇紅齒白,長手長腳,一看就是個健康的少女。加上已經被居委會盯牢,此時再去裝病也來不及了。後門又走不通,難道曾畫眉的心頭肉就此要被挖去了嗎?
那一陣曾畫眉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答。吃飯不香,睏覺不穩,整日價唉聲歎氣。連小女兒曾小眉都看不下去,怯生生地說:姆媽,要麽你去跟街道上說說,讓我代替阿姐去插隊落戶吧。看看隻有十三歲的小女兒,初中還沒讀完,就是她願意也不可行。畫眉煩惱地揮揮手:我已經煩死了,你就不要來夾繞夾纏了,要去插隊?到辰光有你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