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 (短篇小說)
隻有他自己知道,此生中最好的一段姻緣被錯過了。
回憶如簷前滴水,穿透歲月之階。
西雅圖的雨,連綿不斷。下午房間裏昏暗如晦,沒開燈,他蜷縮在靠背椅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良子剛哭過,此時止住了淚,起身為他整理淩亂的床鋪。靜靜地,先是把枕頭拍鬆,換上幹淨的枕巾,再細細地把床單上的毛發撿去,揖齊整平,疊好被子之後,把床下的拖鞋擺正。窗台上的一瓶菊花,重新換了清水。又去巡視廚房,碗盤已經洗過了,放在料理台上的一個塑料架子上滴水風幹。爐灶,餐桌都一塵不染,每次做完飯良子都會跪在地板上擦地,看看實在沒東西可收拾了,良子把垃圾袋提了起來,打了個結,在垃圾筒裏換上新的塑料口袋,然後走了出來。
他沒動,一抬頭就會控製不住自己,全功盡棄。
提著一小袋垃圾的良子走到門口,開了門,先把垃圾袋放在門外的走道上,然後再蹲下身去穿鞋,那雙布鞋是一年前在唐人街買的,黑麵圓口,俗稱‘懶人鞋’,穿鞋時提起後跟就是。
在下意識中,這兩隻鞋跟提得過於久了點。良子是否等待著什麽?是否還有回轉的餘地?在最後一分鍾戲劇化地重歸於好?不!那等於一切推倒重來,再經曆一遍苦惱,不舍,彷徨,最後結果還是一刀劃在心上?
離別和死亡一樣,經曆一遍已經夠了。如果一次一次地離別,不啻於一次又一次地剔筋拆骨,死去活來。結局已定,纏綿與寡斷隻會帶來更大的苦痛。看透了世情,慈悲有時是以絕情的方法體現出來。
換了個女子可能會呼天搶地,或者咬牙切齒地指責他,更甚者會以死相逼。良子隻是無聲地抽泣,實在忍不住嗚咽之時,用手掌捂住嘴巴。這個民族有極大的忍耐力,當年戰爭,多少百姓在荒涼的海島上肝腦塗地,屍骨不存,並未發出一聲怨言。同樣的,天皇一紙詔書,全國一起放下武器,平靜而順從地接受占領軍的擺布。
他發覺與其說日本人服膺天皇,不如說日本人更為服膺命運。‘服膺’兩字看來是軟弱,輕飄,木訥,其實沉重無比,服膺首先得放下‘我’執,其次是忍恥負重,不管什麽樣的命運都默默地忍受,就算把生命搭上也一樣。執念,本是上帝最為詭譎的作品,看不見摸不著,然而成敗優劣都在一念之間。如果一個人,一個民族,能把‘我’執,‘生死’執,‘榮恥’執都放下,那還有什麽不能承受的呢?
門邊那個纖瘦單薄的身影,哀傷而平靜,像被秋雨洗過的一株樹。
他還是忍不住轉過頭去,畢竟這是最後的時刻,說好了不再相見的。
門邊的良子深深地鞠下躬去:“我走了,請務必保重好自己。。。。。。”
他像個木偶似的站起身來,腦子裏一片空白。門邊那個身影再也沒抬起頭來,眼光一直望著地下,緩緩地後退一步,把門掩上。
窗台上的菊花在一瞬間枯萎。
二年之後,他站在長崎的街頭。
舊情已逝,重續何易。他知道這點,所以長崎之行並無非份之想。分手之前,良子把她寫有地址的信都要了回去。他曾經打過一個越洋電話,那頭接起的女聲卻全然不懂英文,一個勁地在電話裏說:‘思迷麻噻’。他好久不做聲,放下電話,他狠狠地在自己前額上猛拍了一下。
生命就像個火車站,你是沒辦法追上呼嘯而去的列車的。
在良子離開之後,許多的事情發生和消殞,首先是他一連換了三個工作,卻還是找不到靜下心來的感覺,醫生說他有憂鬱症的傾向,正值公司的股票上揚,索性辭了職,賣空手中持股,在家照顧日益病重的祖父,同時盡力調整自己的心緒。
祖父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父母在文革中雙雙臥軌自殺,他在安徽鳳陽偏遠之地插隊,曆經辛苦磨折。文革後期幾次上調回城都無望,不禁心灰意懶,心想大概一輩子就在如此的窮鄉僻壤捱過去了。哪想憑空闖來個台灣老頭,一口咬定是他的親祖父,據大隊幹部說,這老頭大有來曆,當年是北伐軍的一個軍官,跟當朝幾位大將級的高官同過事。一夕之間事情全顛倒過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當年把父母拖下水去的磨盤是這個祖父,現在把他從皖北的荒瘠之地挖出來的也是這個祖父。
能回到上海他已經很滿意了,卻挨了祖父的一頓訓斥,老頭早就卸甲歸田了,脾氣還是火爆,把孫子當成下級士兵一樣地喝斥:你還沒受夠?你還抱有幻想?無關國民黨共產黨,這個國家的根子爛了,無論誰掌權都一樣。給我走,去哪裏?讀書去,到美國從頭開始,不算太晚。。。。。。
從鳳陽到西雅圖的距離不可謂不遠,無論是精神上物質上心理上。作為一個學生,他年紀偏大,基礎底子又薄,差點就撐不過去了。為了支付學費和高昂的生活費用,老頭子賣掉了陽明山的房子,自己節衣縮食,住進和人合用蹲式廁所的榮民住宅。在每月一號,他會接到祖父寄來的支票,一份無言卻滿溢的親情。
畢業找到工作之後,把祖父接了過來,雖不住在一起,可是就近有個照應。老頭脾氣倔,又抽了一輩子的煙,咳嗽越來越厲害。年初查出肺裏有陰影,有肺癌的跡象,看了一圈醫生並不見效,再去複查就已經是晚期了。祖父拒絕開刀,也不肯去做化療。說是人總得經那一關,早一年晚一年又有什麽區別?
隻有他知道,祖父是為了良子之事,和他心結未解,生了厭世之心。這種時候,一切都得放下。他所能做的,是盡最大的努力寬慰祖父,使得老人在人世最後一段路程走得平靜些,安寧些。
一個禮拜前,祖父開始出現說話困難的現象。在病床邊,祖孫兩人相對無言,祖父放在被單外麵的雙手,筋骨嶙嶙,指掌關節突出變形,靜脈突起如蚯蚓般地蜿蜒在布滿斑點的皮膚之下。這雙手曾掌握一方兵權,在那時的中國,兵權在握就意味著掌握著幾百萬人的生死和命運。如今這雙手卻抖得連杯水都端不住。他眼光向上移去,枕頭上一個白發稀疏的腦袋,枯槁如柴,額頭上不住地冒出冷汗,眼窩下一片青灰,腮幫塌了下去,露出牙床的形狀,嘴唇抿成一線,牙關緊咬。醫生說過,在癌症後期,杜冷丁的作用越來越小,而加大劑量對病情無益。。。。。。
他從床頭櫃上抽了幾張紙巾,輕輕地為祖父擦拭額上的冷汗。那雙眼睛閉著,好像不願看也不忍看失去尊嚴的肉體在延殘苟喘,眼眶內的眼球卻不由自主地顫動著。佛曰人生之大苦——生老病死,四隻老鷹中的三隻,此時在這具枯槁衰竭的肉體之上盤旋,隻等最後時辰的到來。
突然覺得手腕被抓住,低頭看去,祖父那雙像雞爪子的老手緊緊地攥住他手腕,眼睛還是閉著,啞黯的聲音從喉間吐出:坐下,我有話對你說。。。。。。
他示意祖父不必勞神費力,什麽事都等病情有所起色再說。祖父並不作罷,喉間的痰喘聲一陣響過一陣,臉憋得青紫,嘴唇嗡動著。他急忙扯下床邊的氧氣麵罩,按在祖父的口鼻上。
痰喘過去之後,老人揮手叫他把麵罩移開,那雙闔著的眼睛緩緩地睜開,在渾濁的晶體後麵,閃耀著曖昧又執著的光。他把頭湊近去。
祖父的呼吸間傳來一股酸腐的氣息,熏人欲嘔,他側過頭,屏住氣,把耳朵貼到離祖父臉部兩寸之處。等了好久,並不聽見祖父片言隻語,喘息聲倒又粗重起來。他剛想退回去取氧氣麵罩,突然聽到祖父很清晰地說道:
那場戰爭是不能怪在她頭上的。。。。。。
祖父再也沒說過一個字,半個月後,他和一個愛爾蘭仵工,在一個小墳場裏埋葬了祖父。
從東京去長崎的火車上,鄰座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子,竟把頭枕在他的肩膀上,流著口水睡著了。在一個多小時的行程中,他一動都不敢動,怕驚擾了那年輕的夢。更怕驚擾了那片會像鴿子一般飛去的信任。
那女孩終於醒來了,羞澀地笑著,喃喃地道著歉,從包裏拿出手帕去擦流在他肩上的口水。他突然感動得想哭,在他以往的世界裏,人和人是互相提防的,從小就被教育這個世界壞人很多,在長大的過程中確實看到了人與人之間的殘忍和磨折,自然就得出了人性之惡的結論,這結論像粒含毒的種子埋在心間,在一生中不斷地開出有毒的花朵,結出有毒的果子。傷害了別人同時也傷害自己,所以他一直活得那麽累。
他在有田區找了一個旅館住了下來,這兒靠近原生沼,良子曾描述過秋天原生沼漫山遍野的紅葉,準備明天去觀賞。
晚飯是在一家小麵鋪吃的,洗完了澡,信步出門,拐了兩三個彎,就迷失在雞腸小巷裏,心裏並不著急,一麵閑逛一麵欣賞沿途古風格局的民宅,木門紙窗樸實而精致,青石條鋪就的街道幹幹淨淨,襯著遠處背景中的玻璃鋼骨大樓的燈光,顯得罕有地和諧。薄暮中行人匆匆,偶見一個身著傳統和服的老婦人,膝蓋彎彎地踽踽而行。在夜幕中突然轉出兩盞紙燈籠,近前看是家極小的麵鋪,就兩張榻榻米大,門口掛著一條條布簾,簾後的櫃台上可坐六人,櫃台後就是煮麵灶了。他在最邊上坐下,櫃台裏的老婦人過來,帶著詢問的神色看著他。他胡亂指指旁座食客的麵食,老婦人點頭轉身下麵。
麵是盛在黑陶大碗裏端上來的,蕎麵,寬湯,在碗麵上是切得薄薄的醃肉片,嫩黃色的醬蘿卜,燙過的波菜碧綠。以前良子下班晚了,常常做這種麵,主要是上桌快。如果在周末,良子會做一種叫做‘塞拉西’的飯食,米用得非常講究,特為從日本食品店裏買來,蒸好之後拌上醋,再加上魚蝦,最後在盛得滿滿的碗上撒上蛋皮和紫菜絲,清淡而味美。
他除下眼鏡,在霧氣蒸騰中回憶如潮而來,西雅圖的冬天陰冷,良子常常在晚上放了一大缸熱水,他半躺在水中,而良子綰起頭發,蹲在浴缸邊幫他擦背,然後用小木桶勺了熱水衝洗。浴室滿地是水,水氣氛氳中良子的身體潔白柔軟,如民間傳說中的田螺姑娘。一洗就是兩個時辰,直洗得人渾身酥軟,互相攙扶著去了房內,良子喜歡躲在被窩裏,一麵看電視一麵剝食桔子。。。。。。
一隻剩了三根指頭的手輕觸他的手背,抬頭發覺自己居然淚流滿麵。趕緊掩飾地擦去。老婦人把一小瓶清酒和一枚小杯放置在他麵前,然後一麵鞠躬一麵說著歡迎首次光臨之類的詞語。他驚愕地看到老婦人講話時隻有半張臉是活動的,另外半張臉像塊木雕的假麵。
這個城市曾經爆炸了人類曆史上兩顆原子彈中的一顆,以這老婦人的年紀看來,她應該是當年的在場者,五十多年前的一位花季少女,戰爭一瞬間改變了她整個人生,她是有權利對這個世界憤怒和憎恨的。
可是麵前那張臉看不出任何表情,除了一雙溫暖的眼神。老婦人又一次地作了個請用的手勢,為了避免她再一次鞠躬,他趕快把頭埋在陶碗上,大口吞吃起來。
回到旅館,卻睡不著。起身在鬥室中踱步,從來沒見過這麽小的旅館房間,長是四步半,寬隻得兩步半。浴室呈三角形,淋浴噴頭直接安在馬桶上方,轉身餘地都有限。以前祖父凡提起日本時,非常輕蔑地用‘小日本’三個字來形容和日本有關的一切,如果以這個旅館的格局來說,祖父講得沒錯。
他一直不明白祖父為什麽對這個被他看不起的‘小日本’咬牙切齒地痛恨,在戰爭中他家並沒人被殺,祖父所統領的部隊在對日作戰中打過好幾個殲滅戰,照祖父的說法;仗打過之後,士兵和民眾一起把日本人殺個‘雞犬不留’。照理說,對手被你殺得‘雞犬不留’之後,當初煽起殺性的那股憤怒和憎恨也應該風消雲散。可是,殺敵無數的軍人怒氣延續了半個世紀之久,再一次地在良子身上爆發出來。
在得知他所交往並準備論及婚嫁的女孩是日本人之後,祖父的劇烈反應使他始料不及。八十多歲的老頭暴躁得像匹鬥牛,直著嗓子:我應該讓你呆在皖北那個鬼地方的,省得丟人丟到美國來。
他不明白為什麽娶個日本女人就丟了人?美國本來就是個民族熔爐,黑白紅黃通婚沒人見怪。比起歐亞通婚,中國人和日本人生活習慣更為相近。
祖父吼道:什麽人都可以娶,就是不能娶日本人。
為什麽?
日本人是我們中國人的世仇。
那是共產黨的宣傳。
那是曆史。祖父吼回來。
看來隻有仇恨在曆史中延續了下來,無論國民黨共產黨,患的是同樣的曆史性心髒肥大症。
祖父說:日本人是收不服的,就算嫁了你,一旦有事她還是向著日本的。
這話也許沒錯,在日常生活中,良子絕對是個日本產品至上者,豐田是世界上最好的汽車品牌,電視機絕對是索尼第一,照相機更不用說了。平時不但化妝品一定是用資生堂的,就是做飯的米也一定是從日本店買,哪怕價錢比超級市場貴出一大截。雖然在美國生活了多年,良子的根和日本從來沒分離過。
除了這個未婚夫,產於中國,上海。
但是會有什麽事呢?再一次中日戰爭?再一次的‘雞犬不留’?
祖父說:你要娶誰是你的事,認不認你這個孫子是我的事。你今天娶個小日本進門,我明天就登報脫離親屬關係。你走著瞧吧。
跟一匹八十多歲的牛是理論不清的,你再多說一句,他就可能一噴鼻子衝將過來跟你拚個你死我活。更何況這匹牛是你風燭殘年的祖父,肺裏有好大一塊陰影。
他動搖了,知道對中日關係持這種想法的並不是祖父一人,他真的娶了日本女人的話,明裏暗裏會被人視作異端。一旦中日再起爭執,一頂‘漢奸’的帽子很容易地戴到頭上。思來想去,最後個性懦弱的他還是妥協了,隻是不知道怎麽向良子開口。良子卻已經在準備婚事,蜜月東去日本,東京,京都,日光,箱根一路行去,最後是良子出生之地——長崎,秋天時分原生沼的紅葉正豔。。。。。。
機票是提前半年訂的,但是,祖父吐血住進醫院,而且,拒絕和他講話。
敵意是遮掩不住的,良子去醫院探望,一連三次,送的花被扔了出來。
他提出等祖父百年之後再作打算。良子拒絕了,對他所有的折衷方案,良子一聲不響,隻是哭泣。末了,反而是她決絕地提出分手。他愕然,良子道:日本人相信死去的人是有靈魂的。
他突然明白了日本人為什麽常用切腹這方式來結束生命。
在去原生沼的車上,鄰座一對男女來自加拿大,背著行囊,捧著一本厚厚的地圖冊。在交談中他問:加拿大遍地都是楓葉,為什麽還跑到長崎來看紅葉?
那個女的打開地圖冊,向他展示夾在其中不同地區的紅葉,溫哥華的紅葉,蒙特瑞的紅葉,北京香山的紅葉,塞班島的紅葉,澳大利亞荒無人煙腹地的紅葉,蘇格蘭最南部的紅葉。她把一枚枚葉子遞到他手中,要他細看。
男人說:植物是用顏色來闡述生命的,雖然都是紅葉,但對秋季的感受不同,所以顏色也不同,遠遠望去,氣韻也不同。
女的加了一句:凋落的形式也不同。
原生沼的遊人如幟,有些婦女穿了和服,襯著滿山的紅葉,看起來像大江川時代的版畫。他夢遊般地隨著眾人和導遊在鋪設木板的小道上向前行去,心中感覺格外地孤獨。漸漸地掉了隊,等他醒悟過來,發覺置身於一處杳無人跡的山穀之中。
這兒背陰,紅葉已經凋零,岩壁上長著淡綠色的苔蘚。山穀底部一大片豔黃色,一條小路蜿蜒地通往穀底。本想回轉身去追隊伍的,突然覺得無趣兼乏力;關於紅葉的懸念都被剛才車上的加拿大人講透了。略一思索,就沿了小路向穀底而去。
從穀頂看到豔黃色是大叢大叢的雛菊,長在磷磷岩石間貧瘠的土地上,秋意已深,很多枝葉都已經枯焦了,花辨也變得薄而透明,顏色卻還是耀眼的明黃色。風吹過,花叢中傳來一股辛烈的山泉和岩石的味道。
抽完煙,他轉身向穀頂攀爬,途中不敢回頭,他怕看到那個景象,一整片明黃色在一瞬間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