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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尊嚴 (短篇小說)

(2016-01-16 10:08:04) 下一個

女人的尊嚴 (短篇小說)

 

 

她出門前把家裏收拾好,衣服洗出來了,一個禮拜的換洗有了,燉了一鍋骨頭蘿卜湯,炒了一大碗鹹菜毛豆,既可喝粥亦可下飯,在老公的香煙錢中,她特意多留出兩塊錢,讓老公偶爾添個葷菜,大兒子正在發育頭上,人精瘦,胃口卻奇大,餓死鬼似的吃個不夠。她在家一直是捏緊了幾張工資過日子,她一走,老公大手大腳慣了,一旦袋袋裏多了幾個銅板,香煙馬上從大連珠換到飛馬牌,再叫上兩個狐朋狗友回來,半斤高粱一沽,熟食店裏切兩斤豬頭肉,再多鈔票也會被伊用光的。兩塊錢,是她可以容忍的範圍。

她手不緊行嗎?兩人工資加起來才七十一塊六毛三分,拿到手先要寄十塊錢給他在山東的父母。她自己的母親守寡十多年,跟了兒子媳婦住,吃口白飯而已,零用錢是沒有的,女兒偷偷塞個幾塊錢,做娘的還抹半天眼淚,把鈔票折了又折,藏在老棉襖的夾層裏。

還有家裏三個蘿卜頭,十四,十一,八歲,吃起飯來像三隻無底洞一樣。最小的一頓也可吃三大碗,再加兩隻她工廠食堂帶回的白饅頭,大的兩個就不要說了。她曉得家裏飯菜沒有多少油水,那怎麽辦?糧油夥食衣裝鞋襪肥皂草紙學費書費雜費哪一樣不要錢?五隻手指頭撳六隻跳蚤,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還有,老公的香煙老酒都是少不得的,雖然抽的是一毛三分的大連珠,酒是八角二分一斤散裝的白酒。可是天天消費,一個月下來還是一大筆賬,她不捏緊些怎麽辦?天上又不會落銅鈿下來。

 

她可不是沒見過錢的人,做出納的,進來出去,一個廠的財務都在她手上,月底發起工資來,上萬塊鈔票不是一張張地從她手裏數出去?心裏一本賬煞清,從來沒軋錯過。財務科長最信任的就是她了,所以這次安排她出差到南京,收筆兩千塊錢的賬。其實她並不願意去,家裏老小五張嘴巴,一日三頓要管好,還有,她天生要幹淨,每次出差回來看到家裏像狗窠似的一團糟,心中總是無名火起。可是,出差一天有一圓七角五分的補貼,幾天就是七八塊錢,算是肥差。老大一直吵著要雙高幫回力球鞋,做娘的就辛苦跑一趟吧。

 

坐的當然是慢車,下午一點半上車,到南京是第二天早晨。她帶了兩隻茶葉蛋,一塊烘山芋作晚餐,乘務員過來賣茶葉,五分錢一包,散發著一股濃烈的茉莉花香,她很想買一包,用搪瓷杯泡了熱水捂手,結果還是算了。

到了蘇州,站台上有叫賣蜜汁豆腐幹的,一角八分一盒。她記得小時候吃過,那粘嗒嗒的糖汁,那有彈性的質感,吃完之後口舌間的餘味,使她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懷裏掏錢,手還沒有掏出來就被自己否定了,這次買了豆腐幹,下一站到無錫還有著名的無錫肉骨頭呢,到了鎮江還有宵肉呢,小籠包呢,吃溜了嘴那還了得?不買,什麽都不買。

和她並排坐的是個山東老大媽,頭上紮塊藍布頭巾,黑色老棉襖,紮腿褲,膝上放了一個帶提把的藤籃,悶了頭在籃裏掏啊掏,最後從提籃裏掏出一把帶殼的花生請四周的旅客吃。看她客氣推卻,老大媽抓了一把花生硬塞在她手裏,笑眯眯地瞅著她。

老大媽一個人坐火車寂寞,本想是拉拉家常的,可是周圍的旅客誰也聽不懂她那口山東土音,她一麵剝著花生,一麵極力想聽懂老大媽說些什麽,花生吃完,她大致弄懂老大媽是去舟山群島看當兵的兒子,兒子服役的軍艦卻出了港,什麽時候回來也不知道,老大媽住了三天的鄉村小店,聽不懂那兒人的話,也吃不慣那兒的夥食,就打道回程了。

她哼哼哈哈地表示同情,但語言不通,也無法再交談下去。窗外的天已經暗了下來,餐車裏傳來蒸米飯的香氣,很多人起身往那兒走去。她解開手絹包的食物,先吃一個茶葉蛋,再吃烘山芋,烘山芋冷了,吃得胃裏像擱了塊絲瓜筋。她拿出一個搪瓷缸子,問列車員討了杯開水,喝完才舒服點。

火車在黑夜裏晃晃悠悠地走一陣停一陣,車廂裏的人都在東倒西歪地睡覺,她也睡一陣醒一陣,抬頭看見窗外黑咕隆東的村莊,沉在天邊的月亮,恍然才記起人在旅途,離那個逼窄的家越來越遠,不知怎的,突然有了一股淡淡的,溫暖的憂傷。

 

到南京後,她去那個單位聯係,人家告訴她明天可以來拿錢。她在一家小旅店登記了住下來,雙人房是四塊錢,四人房是一塊二毛五,通鋪是六角錢。她猶豫了一下,要了通鋪。廠裏已經給了她津貼了,她能為廠裏節約一塊錢就是一塊錢,不就是一夜嗎?對付一下就過去了。

南京有中山陵,雨花台和大明湖等名勝,但她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裏不敢走遠,隻是在附近逛了逛,市容比她想象的蕭條,店裏沒什麽貨物,她想買串當地名產鴨胗肝帶回去給老公下酒,問了營業員,得到的是一聲不耐煩的:沒貨。掃了興頭,在小麵攤上吃了一碗素蓋交麵,就回到旅舍來。

同鋪的有一對母女,來自東北,脫了鞋盤腿坐在鋪上,用很長的煙杆抽旱煙,往地下吐痰。還有一個麵孔黝黑的中年婦女,操蘇北口音,眼光像紮鞋底的針一樣,不住地往她身上瞟。帶了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那小女孩一副畏縮的神情,好像很怕那中年婦女。黑臉女人對她倒熱情,讓她用打來的熱水洗臉洗腳,不斷地跟她拉家常,家住哪,來做啥?住多久?晚上睡覺時,她睡在東北母女和黑臉女人中間,被褥的肮髒是她沒有想到的,長久不洗頭的頭油味,人身上不洗澡的隔宿氣,穿橡膠鞋的腳丫子味,胃裏打嗝泛出來的大蒜味,還有種種她辨別不出來的怪味道,直薰得她頭昏腦漲。她連衣服也不敢脫,隻想今夜胡亂對付過去,睡著了就聞不到了。

昨夜在火車上沒睡好,人躺下沒多久就睡了過去,到半夜卻醒轉來。那對東北母女大聲地打鼾,那小女孩還磨牙,外麵走廊裏有人拖了沉重的行李走過。沒來由的,她突然覺得渾身發癢,越來越癢,而且癢得蹊蹺,癢得渾身如有麥芒在刺,癢得她輾轉不安,癢得她欲哭無淚。

跳蚤!

該死,她怎麽沒想到這個?在這種南來北往的小店,是跳蚤和虱子最好的滋生地,被褥十天半月都不洗一次,牆縫裏,枕頭裏,棉絮裏,床板裏到處都是下卵的好地方。這些小蟲子白天棲息,晚上被人的體溫一捂,成群結隊地跑出來作怪肆虐了。

她把手伸進衣服內,搔個不停,搔這兒那兒癢,搔那兒這裏癢。但是為什麽別人都睡得好好的沒事,隻有她被折騰得翻來覆去?連腳底心也發癢。難道這些跳蚤專門挑了她這個細皮嫩肉的上海女人來咬?還是她自己神經過敏,越搔越癢,越癢越搔?

她是最要幹淨的人,家裏雖小雖簡陋,但收拾得幹幹淨淨,老公和三個孩子的內衣每隔一天就要換洗,她的床是不容許人家隨便坐的,如果哪個鄰居上門不識相坐在她床上,下次就別想再進門。每隔一個禮拜總要大清洗一次,抹地擦窗洗被單,平時沒事都要拿塊抹布東擦一下,西抹一下。。。。。。

這下可好,她出一次差竟然惹上一身跳蚤和虱子,這些蟲子如果帶回家去後患無窮,藥水浸,開水燙都效果不大,冬伏夏出,時機一到,藏在縫隙角落裏的蟲卵孵化出來,滿屋滿床,滿頭滿身。

她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明天第一件事是要洗個澡。

 

天蒙蒙亮她就起來了,反正也睡不著,那個黑臉女人也醒了,她在櫃台上問服務員哪兒有澡堂時,黑臉女人一麵刷牙一麵聽著。她收拾行李時,那黑臉女人還跟她打招呼:大妹子,要走啦?不多玩兩天?

她按照服務員給她的地址找到澡堂,卻被告知要下午一點鍾才開門營業,她的車票是下午五點返回上海。沒辦法,她隻能先去協作單位拿錢。人家讓她在財務科等著時,身上又癢了起來,要人命似的,又不能在大庭廣眾下伸手亂搔,她隻能把背脊抵住椅背,暗暗地蹭過來蹭過去。她可以想象一隊跳蚤在她背上列隊而過,再分兵幾路,一路向她的頭發進軍,一路向她的腰間大腿肚腹處迂回進攻,還有一路是遊兵散勇,渾身亂爬,東咬一口,西叮一下,直把她折騰得坐立不安,心神不定。人家財務科長拿來一疊鈔票,在她麵前點清,叫她再核對一遍,她點了三次竟然是三個不同數目。一抬頭,那財務科長竟然眼不錯珠地盯住她脖項發呆,她懷疑是否有虱子從領口爬了出來?直羞得臉紅耳赤,把錢款往手提包裏一塞就跑了出來。

 

中飯也顧不得吃了,等在澡堂門前排隊,在長長的隊伍中,她恍惚看到那個黑臉女人帶了小女孩也排在隊伍中,大概是早上聽了服務員的話也來洗澡的吧。正在這時,澡堂開門了,她不及多想,隨了人群湧進霧氣蒸騰的浴室。

她急急忙忙地卸下所有的衣物,把外套和手提包交給服務員,服務員用根長長的叉子,叉到高處掛起來,她把內衣一起帶進浴室,洗完澡再把這些內衣洗了,決不能把跳蚤虱子帶回家去。

浴室裏擁擠不堪,在霧氣中白花花的人體擠成一團,年老的,年輕的,胖的瘦的,剛發育的年輕女孩解開長長的辮子在水龍頭下衝洗,乳房下垂的中年婦女大聲呼叫自家的孩子,幾個老年婦女安靜地坐在水池邊,用臉盆裝了熱水往身上淋,小孩子們則光了身子到處亂竄,在濕滑的地上摔倒,哇哇大哭。她好容易才搶到一個水龍頭,先洗頭,打了兩遍肥皂,再洗身體,狠命地搓,搓得發紅,搓得差點破皮,再把水溫調得很熱,站在水龍頭下長時間地衝洗,足足洗了一個鍾頭,完了再用臉盆裝了開水,把內衣褲浸進去,打上肥皂,動手搓了起來,直到一切忙完,才稍微寬心了些。

正當她精赤條條地從浴室出來之際,正好看到那個黑臉女人牽了小女孩出門,那小女孩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裏有一種驚惶和羞愧,黑臉女人用勁一拉:磨蹭什麽。還不趕快走。

 

那條棉門簾放下,她突然打了個激靈。

昏了頭了,她怎麽忘記了手提包?裏麵有她剛拿回來的兩千塊錢,都是五塊十塊一張的票子,用橡皮筋紮著,放在一個印有協作單位廠名的信封裏。提包裏還有她的換洗衣物,還有她的錢包,錢包裏有她的回程車票,工作證,有十來塊鈔票和全國糧票,有。。。。。。

她抬頭看去,那個提包已經不在那兒。

她不及多想,隨手抓過一條大毛巾往身上一裹,就掀開門簾趕了出去,外麵是賣浴票的櫃台,她撥開人群,急問:有沒有看見一個女人,帶了個小孩,七八歲光景?

賣浴票的年輕女孩一臉不耐煩:誰跟誰了?我又不是替你管人的。你看看你自己像話嗎?一邊去,下一個。

她六神無主地呆立在那兒,耳邊聽到年輕女孩輕蔑地吐出一句:神經病。

她突然就推開浴室的大門跑到街上,一眼看見對街黑臉女人拉著小女孩正拐過街角。

她無視街上路人的驚愕,也不管剛洗完澡的身子一下子暴露在冷空氣中,更顧不上腳底的路麵高低不平,汙水橫流,拔腿就追,在自行車和卡車的縫隙中躲閃,急跑,再躲閃,再急跑,一隻手緊緊地按住身上裹的毛巾。

 

兩千塊錢是個怎麽樣的概念呢?不要問她!兩千塊錢對於她來說是個無窮數,她全家幾年收入的總和,一家老小的性命也抵不上。兩千塊是她一輩子不可能存得起來的數目,是她賣空家當也賠不起的一筆巨款。兩千塊還是無數雙高幫回力球鞋,是可以喝上一輩子的骨頭蘿卜湯,是吃不完的豬頭肉,是老公嘴裏的煙酒,三個兒子的衣裝夥食,是她七十老母眼巴巴盼著的零花錢。兩千塊錢還是組織的信任,是她天大的責任,是她在廠裏做人的底線。

看到了,看到了,那個女人手裏拎著的不正是她的提包嗎?一眼就認得出的;提攀上用綠色塑料線繞了一遍,黑色人造革上印了幾個白字——上海第一百貨。沒錯。

那女人回頭一望,見她追來,一愣,竟撇下小女孩跑了起來。

她沒注意到身後跟來了一群人,她隻想那個提包還在,至少在她目能所及的地方,在十幾米遠的地方,被一個腳步跌跌撞撞的女人挾在腋下,那是她的提包,裏麵有兩千塊錢,那是她的命。

裹在身上的毛巾已經被風吹散,像一扇碩大的翅膀在風中展開,她一隻手下意識地緊緊地攥住一角,不使毛巾完全被風刮走,她的腳步並不因此慢下來,掠過目瞪口呆的路人,掠過那個一臉驚慌的小女孩,向黑臉女人急奔而去。

黑臉女人看看跑不了,幹脆就地蹲下,把提包抱在懷裏,一副豁出去任你發落的姿態。她伸手去黑臉女人懷裏奪包,那女人死死地攥住,一點也沒有放手的意思。

人群圍上來,南京人哪見過這檔大戲,很快就裏三層外三層,大家踮起腳,脖子伸得像鵝一樣,還有人往裏擠,路上的卡車也停了下來,司機從窗裏伸出頭來,居高臨下地看這場好戲。

在推來攘去的人群間,毛巾被擠落了,她彎下身,看見自己的右腳豁開好大一個口子,血正汩汩地流出來,她腿一軟,隨即一屁股坐到地下,她開始驚慌,開始意識到自己在大街上赤身裸體,是無數隻好奇的眼睛觀看的中心,一股深刻的荒謬感伴隨著巨大羞恥心冉然而起,她試著去揀那塊毛巾,早就在地上被無數雙腳踩來踩去,不可再複得了。

她死死地抱緊自己赤裸的身體,蜷縮在眾人的腳下,裝著兩千塊錢的提包還在那兒,在一個同樣被沒有麵目的人群困住的農婦手裏,她恍恍惚惚地知道錢是安全了,隻是人軟得撐不住,如果不是背後有人扶住,她想自己一定會昏過去。

人群中有人高叫:警察來了。

 

她已記不清是怎樣被人扶了起來,也記不清是誰把一件棉大衣披在她身上,她隻是意識到被人扶上一輛運貨三輪車,後麵跟了一群閑人,一個警察騎了自行車在前麵開道,而自行車的把手上就掛了她那隻纏了綠色塑料線的手提包,她沒看見那個黑臉女人,她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想趕上今晚的火車,重要的是她要把這一切忘掉。

 

還有,最重要的是不要把虱子帶回她那個幹靜的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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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高大上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
不過大明湖是在濟南吧?南京的叫玄武湖。
chuchantian 回複 悄悄話 怎樣的如椽之筆,出世入世,悲天憫人的情懷,造就的文字篇篇讀來,令人歎為觀止。。。
Luumia 回複 悄悄話 文字在作者這兒有種說不出的力量和韻味,功底深厚!每篇文章的結構就如繪畫一般,自是“胸有丘壑”!還有作者的思想和感情,隻有有過深深地“深入”才能有如此自如的“淺出”!謝謝分享!
忘憂草 回複 悄悄話 想起了很遙遠很遙遠的往事
化十化十 回複 悄悄話 唉!一聲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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