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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令之外 (短篇小說)

(2016-01-08 22:40:45) 下一個

律令之外 (短篇小說)

 

 

如一個晴天霹靂,全家都懵住了。兒子在那件案子裏被判了二十年。

本是一件醉酒鬧事的小案子,結果被推倒的年輕人在醫院中傷重死去,案情就急轉直下。再加報紙的記者寫得聳人聽聞:四惡少酒館滋事,失學少年一命歸西。輿論嘩然,指責紛紛。開審那天,苦主家屬頭纏白巾,大堂慟哭。雖然據兒子說他並未直接參與,家人原也抱了最壞的打算,也願與苦主商情,人家失去親人,盡其所能地賠錢扶養也是應該的。那料到宣判結果;四人中兒子判得最重,那個先引起爭執的少年判了九年,兩個直接出手推搡和拉扯的倒隻是判了七年和五年。

老爺聽到消息之後就厥了過去,大奶奶隻會念佛,大事指望不得的。兒子是她生的,大奶奶再疼也是隔了肚皮。她雖然震駭,雖然痛徹心肺,這個家裏也隻有她還能強撐住。她知道,如果她也跌倒不起,這個家就完了,無人能擔起肩膀,在牢裏的兒子也就斷了指望。她前思後想幾日,末了,對躺在病榻上的老爺說;她要進城去為兒子活動打點,申冤翻案。

老爺氣若遊絲般地喃喃:你一個婦道人家,城裏那麽好去麽?衙門你進得去麽?判官你說得上話麽?如何申得了冤?更如何翻得了案?別說夢了。。。。。。

她固執道:就是就近照顧一二也是好的。

老爺一陣劇烈的嗆咳,臉憋得通紅。大奶奶趕忙扶了他半坐起,後背上捶拍了好一陣,才吐出一口粘稠的濃痰。老爺向後仰去,一邊恨道:叫他去讀書的,沒叫他混這些狐朋狗友,不長進的東西,隨他去。。。。。。

她低了頭道:少年人活潑,一起嬉玩治遊也是常情,經曆了這次旦夕禍福,他也應該明白過來,斷不肯再虛擲時光,招禍上身的。

老爺歎道:這話說晚了,他如今身在囹圄,隻有悔恨藥好吃了。

她搖頭道:這世上隻有後悔藥是吃不得的,他才十七,若關了二十年出來,一生一世的人也完結了。再悔也無用,倒不如死馬當活馬醫,若有一二緩轉的餘地也是好的。老爺,家門單薄,隻有他一線子嗣啊。

老爺不再言語,兩顆混濁老淚從眼角而下。

 

城裏正亂,今天是徐大總統當權,明日又換了段軍人執政,政令不出一門,國情撲朔迷離。弄得民心惶惶,誰也沒注意到,一個單身女子在南池子西頭胡同裏貸了一間房,置了幾件簡單家什,安置下來。

婦人看來三十來許年歲,白淨麵皮,隻能說還端正,眼神卻深邃,細看還有一抹滄桑。剛來的時候,她滿身鄉氣,連洋油爐也不會用,看人家用牙粉刷牙還要盯著看個半天。未幾,鄰居們很快發現她時髦起來,盤起來的髻剪成齊耳短發,化了淡妝,戴一副滴水翡翠耳環,看得出那是有些家底的人家才能佩戴得起的首飾。又甩脫了鄉間寬大的對襟衣服,換上時下流行的緊身短襖,下著百褶長裙,足蹬一雙平底黑麵繡花軟鞋。走在街上跟城裏的女學生或時髦婦女並無二致。在那個年頭,一個來曆不明的單身女人總會引起各種猜測,沒人見過她的家庭,對鄰居的探詢她守口如瓶,也很少有訪客,但她常出門,離開兩三天,回來時一副精疲力盡的樣子,誰也不知道她去哪裏?各種傳言都有;有人說她是一個高官的外室,被正房趕了出來。有人說她是個做那種無本生意的。更有人聳人聽聞地說她其實是個日本人的間諜,有人曾看到她在酒樓裏和一個穿中山裝留仁丹胡子當官模樣的中年人鬼鬼祟祟地談話。各種傳言熙攘不已,頑童們在她進胡同時會大叫一聲:東洋特務。不等她回過頭來即四下逃散,她初聽了一諤,隨即露出一抹苦笑,轉身進房落鎖下閂。

 

她來了半年多了,苦苦鑽營,並無多大進展,一則當年判案主官已不在其位,繼任者全不願聽她訴冤,重開庭審,那等於自找麻煩上身。新近興起的律師樓她也跑過多次,銀錢輸送出去不少,那些穿了筆挺西裝的律師收了錢卻無甚用,不是言不及義就是出些餿主意。她家道雖還過得去,但銀錢都捏在大奶奶手裏,一旦索需用度,每每多費口舌。並且她漸漸悟出如摸不準門道的話,再多銀錢交結下去也是枉然。她家也就是外省的一個中等殷富人家,就算賣空了家財,擲在京城這種繁華之地也冒不起幾個水泡。

熟知官場的人士點撥她,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當官的今朝在東,明朝在西。他們才不來為一個定罪的案犯傷腦筋了。但是衙門裏那些中低級的辦事人員,如師爺,清客,文書,執達史,探員捕快等人,卻是哪個官員也少不得他們,這些人吃了一輩子官司飯,案子哪裏有些貓膩,哪裏被人做了手腳,一概瞞不過他們的眼睛,嘴上不說,心裏還是有個底的。你不如走走他們的路子,摸個底,知道何為可行,何為不可行,也不用像沒頭蒼蠅似的亂碰壁了。

 

她依了人家勸說,把眼睛落在法院公事房的一幹人身上,其中有個人稱翟師爺的,五十多歲,長身條,生得難看,尖腮闊嘴,頂門謝了半邊,卻眼露精光。人說他從前清就在衙門裏幹這行,又經曆了民國走馬燈似的官場輪換,已經成了精了,本來就舌燦生花,又清楚其中流程的關節,一個案子可以被他捂死,也可以被他盤活。不過此人難以接近,雖也喝酒,但不貪杯,雖不富有,但不貪瀆,外加孤身一人,年過天命,想必也油盡燈枯,不甚近女色。她想了多種辦法,以圖接近,無以得計。正在鬱悶之際,有人不經意地聊起翟師爺這幾天病倒了,要湯沒湯,要水沒水,正托人在薦頭店找人服侍呢。她聽了即刻回家,卸妝及換下光鮮衣裳,穿起布衣粗服,趕到薦頭店來。店家看她人幹淨爽捷,言語合宜,工錢又要得比市價少,遂薦了她往翟師爺家幫忙來。

 

翟師爺借了人家的一個偏院,三間房,一間披廈用來作灶間,一間臥室,一間書房。因長年沒人料理,進門就是一股單身男人的酸臭之氣,灶上碗盞不齊,鍋盤肮髒,家具上蒙了銅錢厚的一層灰。她在侍候病人之餘,花了兩天作大清掃,掃地擦窗,再把陳師爺的衣服被褥都拆洗了,才幾天,家裏就變個樣,雖不能說煥然一新,但有了一種穩當過日子的氣氛。

但翟師爺的脾氣不好侍候,長年辦案聽審,看透了世事的頑劣,總用了苛刻怨毒的眼光看人。加上打了一輩子光棍,養成很多刁頑習性,自己卻不覺得。他倒是不會破口大罵,隻是說話陰一句,陽一句,讓人無從捉摸,好幾個來幫傭的就是如此被他氣走的。

翟師爺患的是常年痰喘,冬天常發作,病來時人喘得像風箱一般,夜裏不能躺下,一躺下就接不上氣來,隻能在枕上半倚半靠地捱著,有次乏透了睡過去,人就從榻上摔下地。肩膀脫尬,吃了不少苦頭才推回去。郎中說還算運氣,如不巧摔個偏癱也是有可能的。

她家老爺也有個痰喘的毛病,所以托人從老家捎來方子,去藥店抓了忍冬,半邊蓮,馬鈴兜,配了杏仁,橘皮,和貝母熬藥。又買了上好的雪梨,挖去芯子,擱了甘草和冰糖隔水蒸熟,侍奉翟師爺早晚服用。本來她是把床搭在書房的,在翟師爺發作厲害那幾日,她把床移進臥室,以便半夜隨時起來侍候。翟師爺不咳時喉嚨裏也像拉風箱似的,咳起來就驚天動地,五髒六腑都要翻出來般地辛苦。逢到這種時刻,她就從溫熱的被窩裏爬起身,端茶送水,盡心服侍,雖大冷天也毫無怨言。翟師爺本想她短不過三五日,長則半月餘就要走的,任誰也受不了這樣夜夜折騰。所以言語還是尖刻,態度還是惡劣。她隻當沒聽見,照樣還是殷勤,還是勤勉。翟師爺沒耐心吃那些冰糖蒸梨,她一次次熱了送上來。翟師爺夜裏咳痰,她起來倒清痰盂,絞來熱水手巾把。翟師爺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就登上床去,坐在翟師爺背後為他捶背鬆骨。咳嗽平息下來了,她卻凍得手腳冰涼,一晚上暖不過來。

翟師爺雖病得歪歪斜斜,卻還是個人精,看她如此伏低做小,盡心盡力,明白她必是有所求了。不等她開口,先把話說在前麵:我這人自小多病,自忖隨時都可去見閻王。所以從不存錢,吃光用光糟蹋光,省得到時心係兩頭,走得不痛不快。近年來病體愈壞,手上更是撒漫了。哪天兩腳一伸,隻需一張草席把屍首卷出去就是了。誰也不要癡心妄想能在枕底席下找得到銀票,也許老白虱倒有一二。

她隻一笑:先生說笑了,我隻信生死有定數,倒是無關身子強弱。先生為人豁達,不為一粥一飯煩心。是常人少有的福氣。我一個外省來的婦道人家, 能服侍先生,有個地方落腳,有口飯吃,有一份工錢開銷,已是知足了,哪敢有非份之想。

他盯視著她:你倒是個省事的,言語也得體,不像是個出力服侍人的。當時薦頭店薦你來時,我病得迷糊,也不曾細究了你的來由。這些天你吃的苦,非常人能忍,受的累,非常人能受。雇傭本來自由,合則留,不合則去。如我這般惡病纏身,性子又壞的東家,隻怕是連鬼也要逃走的。你卻咬牙捱了下來,究竟是何緣故?

她心勁一鬆,心中所煩之事差點脫口而出,自忖火候未到,強忍住:先生此話差欸,我既應了這份差事,理應盡我之力伺候好東家。先生本是個明達之人,隻因了疾病來磨,再好性子的人也會磨出脾氣來的。如今別的都擱開一邊,調養好身子倒是第一要緊的事。

任翟師爺再嘴尖舌利,聽了這番荏荏在理的溫言軟語也說不出話來。心中不免有些羞愧,一個婦道人家落落大方,六尺男人卻小雞肚腸地怕人計算他,其實自己想想也會啞然失笑,這樣一個藥罐子光棍有什麽好計算的呢?至此翟師爺的態度和順不少。

 

話說痰喘這個病根是先天不足,後天調養失衡。患此疾之人多半虛陽上升,體表濕冷。所以此疾多在寒天發作,或在早春天時轉暖,看看不礙事了,一個疏忽就複發。翟師爺本來已起得床,可在院中走幾步,不料當她偶去菜場之際,喝了一碗冷茶,當夜就發作起來,咳得翻天覆地,手腳冰冷,連腰都直不起來。時值半夜,要請郎中也是天明之後的事情。而翟師爺咳得隻有出氣,沒有進氣的模樣,很可能就一口氣憋住了就撒手西去。她一時也慌了手腳,隨即就鎮定下來,她先取來所有的被褥蓋在翟師爺的身上,再爬上鋪去,鑽入被窩,緊挨了翟師爺,用她的身子去暖那具瘦骨嶙嶙的軀體。這實在是無法中的辦法,上天垂憐,居然有效,翟師爺先是咳得平緩了些,胸口也不那麽繃緊得像麵大鼓了,她不住地用手掌摩挲翟師爺的心口和後背,到了天微明之際,翟師爺竟然睡去了幾個時辰,她趁此際趕去請郎中,之後又去抓藥,細細地煎好,捧到床前,這次刁頑的翟師爺像個乖小兒,自己捧了個碗把藥喝盡了。

 

到了春天暖和時分,翟師爺身子痊愈,又回衙門點卯應事,一天晚上回家,看到她收拾起自己的東西,像是要辭工的樣子。他大驚,短短幾月,他已須臾離她不得,一旦生病,何處去再找這麽一個對他照顧備至的人兒?急問不答,再問就垂下淚來:先生你是病了身子,終有一日康複。我是病在心裏,藥石不達。先生生病時我還有個岔處,如今先生大好了,上班做事,我卻日日在家閑坐,不由事上心頭,又不得解,日漸鬱結。這個樣子是照顧不好先生的,所以,我想。。。。。。

翟師爺說:你一個婦道人家,有什麽事想不通的?家計緊了,先支幾個月工錢回去。公婆病了,你走幾日我也不會責怪。家裏受人欺侮,我寫個兩指寬的條子替你擺平。兒女不肖,我叫人一索子捆了來城裏,當了你的麵訓斥幾句,看還敢忤逆。。。。。。

不想她聽了更為傷心:兒子倒是有一個,跟沒有也差不多。老天為何要對我兒如此不公?

翟師爺何等精怪人物,一聽就聽出門道來:吃了冤枉官司?

她隻會點頭,淚如雨下。

翟師爺道:哭是哭不出名堂來的,你不妨細述一下事情來龍去脈,我也有個輪廓,可以給你排解排解。

聽了她的敘述,翟師爺皺了眉頭:事情稍晚了一步,若在沒判罪之前,什麽事都可緩轉。一旦定罪,要挽回就得付大力氣,還不一定挽得過來。

她急道:先生,他可是被冤枉的啊。

翟師爺冷麵冷心:在牢裏哪個人不說自己是冤枉的?在牆上撞死也沒人聽你的。倒不如沉下心來盤根究底,如果真的被你捏住了判案時的弊病,人證俱齊,可到高一級的法院遞狀紙,一旦他們接下你的狀紙,準備開庭,那就有幾分顏色了。再細細打點相關人士,又多了幾分,如果屆時庭上能采信你的說辭,而判審的主官又對你的冤情心生憐憫,那麽,案子不但能翻過來,就是不能當庭釋放,減至三年五年也是大有可能的。

她欣喜過後又擔憂道:如此甚好,隻是我對個中關節一竅不通,怎麽找出前次判案的弊病?如何遞狀紙?如何打點相關人士?都一絲頭緒皆無。先生發發善心,救我兒則個。

翟師爺道:我早先已看出你是有所求而來的,隻是萬萬想不到是這麽一樁公事。照例說我是不肯管的;一則傳出去了會天無寧日,家裏有人坐牢的會踏破我的門檻。二則,就是‘冤枉’,也是他本人前世作的孽,因由緣起,緣起不滅。如惡緣未消,下輩子還是重覆舊轍的。。。。。。

她急道:要說不修,總是父母的責任,養兒不教。可憐他父親也是上了年紀之人,隻有他這麽一根獨苗,自從他犯事,寢食難安,病又犯了好幾次了,眼看一條老命就要送在他手裏了。真的如此,不又是結下一樁冤孽?還求先生看在我的薄麵上,施手相救,他前輩子作的孽,讓他下輩子還吧。誰叫家門隻有他一根獨苗呢!說罷又垂下淚來。

翟師爺沉吟道:難為你如此苦心孤詣,誰叫我受了你的恩惠,你已經開了口,我要不接下就是虧欠了你,下輩子一樣要還的。隻是要先告訴你,這事沒有打包票的,能成不能成都是天意,總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她跪下拜道:我一家性命都在先生手上了。

翟師爺扶起:八字還沒得一撇,待我先去查了案卷,再思量個萬全之計。

 

多日過去,吃飯睡覺,上庭應卯,翟師爺一些也不提案卷之事。她不免心焦,又不好催問,隻得耐了性子,照樣殷勤服侍。一日飯後,她洗罷碗,翟師爺把她叫進書房,要她看攤在桌上的幾張紙:這些都是我抄錄下來的,還有這三張,是花了八十塊袁大頭弄出來的。

她讀過幾年舊書,識些字,但要她看寫得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還是吃力。翟師爺給她解釋:這些是捕快房裏的筆錄,說當時各人的口供如何,何事起因,何人打鬥,何人拉架,何人旁觀。換言之,是最初的案情大概。

她緊張起來:說了我兒如何?

翟師爺架上老花鏡,又重閱一遍:曹捕頭作證說,他到達之時,被害少年已躺在地下,沒了知覺。惹事的四人都推說與己無關。

她的心往下一沉,她兒子太老實,不知如何力證自己並未卷入,如四人的口供一樣,判案的人就設定四人同樣犯事。

翟師爺看見她緊張神情,就指著另一段供詞要她看。說那是對麵茶館跑堂的證詞,在打鬥推搡間他看見四人扭做一堆,卻未能分辨各人麵貌。

她不解;這證詞並不能為他兒子解脫。

翟師爺搖頭一笑:涉案一共五人,跑堂卻隻見四人打鬥,其中一個是死者,那說明被判四人中有一個未曾涉入。

她急呼:那是我兒。

翟師爺不屑:任你口說無憑,事到臨頭,涉案之人都說自己未曾牽入,事情過去多時,怕是已無對證的可能。

她頹然:那我兒的冤屈就不得伸了?

翟師爺掂起那三張置於一旁的紙條,叫她看:這是三張歸檔銀票,雖然受款人名字已被墨塗去,但還看得出畫押的取款人是同一人,此人正是當年主審之一。

她大驚:不是民國了嗎?難道還有貪贓枉法之徒?

翟師爺唾道:世上千年,人心還是同一顆人心。管他大清民國,換湯不換藥,哪個不貪?隻怕那些新式人物貪起來更狠些。

她無語,隻想當時怎麽這麽遲鈍,沒想著用錢去打點。

翟師爺好像看出她的心思:還好你沒有去賄賂,如你也那麽做的話,今天這個案子就無從翻過來了。

她被弄昏了頭,太多的關節,太多的暗門,不是她一個孤陋寡聞的女人可以了解的,雖然她為此絞盡了心神。

翟師爺道:那三家不約而同地送了銀子,由此可推想也串了供,把事情責任推到你兒子頭上。看起來是得逞了,但經不得推敲,賄賂這個線頭被人抓在手裏,一拖就拖出一串毛腳蟹,沒事也有三分罪,你心中沒有暗鬼幹嘛賄賂主審官?

她鬆了口氣:那我該怎麽辦?

翟師爺道:你看見水裏有魚在遊,並不說明你一定能捕到。翻案也是這個道理,你看出其中破綻,並不說明你一定能把案子翻過來。還得天時地利再加人和,找到人願意接這個案子,願意重開審判,願意得罪一大圈人推翻原來的判決才行。

她全無頭緒。

翟師爺點撥她道:你去找這個刺頭律師,這家夥日本回來,敢於跟官家作對,讓他準備狀紙,但先按兵不動。現在審判院的主管馬上要調職了,才沒心思管這檔事。看新來的主管是個怎樣的人物再做計較。

 

她一一依計行事。

一天翟師爺衙門辦公回來,進門就說:你的機會來了。

她早已請律師寫好狀紙,隻等翟師爺說什麽時候可以投進去,一等就等了三四個月,等得心焦氣躁。今天總算盼來了翟師爺的一句話。

翟師爺道:桃子不熟是不能摘的,熟了呢,也要立即動手,挨到掉下地就摔爛了。你讓律師明天就把狀紙遞進去,一刻也延誤不得。

她應允,但是又不解為什麽一等就等三四個月,急起來又片刻不待。翟師爺解釋道:新來的主審和原來的是兩個派別,一個是奉係,一個是直係,這兩個係的頭麵人物有時合作,有時暗中鬥法。你在那個時候送進狀紙,少不了官官相護,不接你的狀紙不說,還露了風聲,人家把該藏的藏了,該掖的掖了。你就是一場白忙。

現在呢?

兩派打起來了,在平津鐵路那兒,直係的被奉係吃掉一個營,接下來有好戲看了。總理衙門裏忙得像沒頭蒼蠅一般,直係聯合了桂係,準備把奉係趕出關外。你這個時候送狀紙進去,時間拿捏得正好。

 

果不然,狀紙送進去就被允準了,舊案重審,她的兒子被取保候審。她從獄中接出兒子,備了禮品,帶了去翟師爺處拜謝。翟師爺對年輕人說:你不知道你娘為你忍恥負重,吃了多少苦頭,你日後不好好孝敬你娘,怕是天地也不容你。

年輕人唯唯稱是,她在一邊不語,父母是不求回報的,哪怕這孩子不爭氣,哪怕這孩子帶來無盡的麻煩,哪怕這孩子就是個忤逆不孝的敗家子,父母還是願意為他付出,願意為他死而不怨。

翟師爺又道:不管重審結果如何,你要切記這次的教訓,有一次沒第二次,你娘也不能次次拉拔你出來的。

年輕人到底還是血氣方剛,一麵點頭稱是,一麵還要辯白自己無辜:我本想民國了,新政也多年了,是非曲直總還有個說理處的。

翟師爺老脾氣又上來了,手指點了年輕人的當門,語帶譏諷道:你以為?哪個當道的不說自己是‘新政’?哪個朝代的監獄裏沒有一大半是屈死鬼?你以為民國了,就萬事太平了?屁!以前怎樣現在還怎樣。你以為你沒作惡,世道一定會給你個公道?屁!不是你娘不棄不舍,不是老夫出謀劃策,不是正好當局狗咬狗,你這二十年大牢跑不了。記住,這天下看來寬闊平整,其實處處是窄門。沒有道義,沒有公理,更沒有你所謂的是非曲直。我們每個人生存在這個世上,憑的僅是僥幸而已,可以倚靠的,除了你的生身父母,一概全無。。。。。。

少年被他的一連串‘屁’訓得麵紅耳赤,偷眼看看母親,她垂手肅立,憔悴的臉上表情似悲似喜,單薄的身子卻像觀世音般地沉穩。。。。。。

那個癆病鬼翟師爺是對的,少年的頭深深地低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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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helloworld1000 回複 悄悄話 impressive.
陽光照耀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依稀可見的夢' 的評論 : 很喜歡博主的文章,也喜歡看依依的讀後感
化十化十 回複 悄悄話 欲罷不能……眼睛受不了
佛心 回複 悄悄話 亂世小民,寫盡人世百態!
貓姨 回複 悄悄話 文筆老道,欲罷不能
xiaofengjiayuan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好文,一口氣看了你好幾篇,文中讀到一種民國的味道。。。
依稀可見的夢 回複 悄悄話 我們每個人生存在這個世上,憑的僅是僥幸而已,可以倚靠的,除了你的生身父母,一概全無。。。。。。智慧的話語!

看了直流淚,可憐天下父母心。謝謝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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