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斑騅隻係垂楊岸
何處西南任好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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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德和陳箴

(2015-12-24 21:42:49) 下一個

阿德和陳箴

 

 

八七年初到巴黎,我住在阿德家裏。

阿德畢業於上海美校,我出國前看過他在上海美術館展出的畫作,印象深刻。到了巴黎一見如故。他看我沒有地方住,邀我先在他家落腳。

阿德和他女朋友在十三區租了一套公寓,房子極老,據說在巴黎公社時期建造,牆壁被歲月染得斑駁滄桑,門口的石階被進出的腳步磨得深深地凹了下去,派頭倒還在那裏,門廳高敞,掛著殘破的青銅吊燈。上落的樓梯是大理石的,雖然已經破碎,但重掂掂的質感不是現代那種輕飄的建材可比擬的。扶手則是精美的鑄鐵雕花,透出凋零的貴族氣氛。

公寓裏住了很多人家,有點像上海七十二家房客的味道,不過還沒有人家把鍋盆碗盞煤球爐放到走廊上來。阿德的住處是頂樓一大間帶間臥室,大間裏靠窗有張沙發床,我就在這張沙發床上安頓下來。

 

白天阿德和他女朋友都要上班,我就一個人出去亂逛。碰到下雨的日子,隻好縮在家裏。實在閑得無聊,就在老房子裏打轉,走廊盡頭有扇門,打開是道樓梯通向閣樓。我拾級而上,閣樓上灰塵有半寸厚,右手邊有六七間房間,推開第一間,堆滿舊家具,像是幾十年沒動過了的。第二間,我一推門,呆住了。

房間極小,比壁櫥大不了多少。斜頂,一扇老虎天窗蒙滿灰塵。房間裏有張小床,淩亂的被褥還在床上,發黃發脆地一團。靠窗豎了個畫架,結滿了蛛網,調色板扔在地上,東一支西一支的畫筆。床頭地上有個白瓷便盆,像醫院裏給病人用扁扁的那種,便盆裏有一坨幹結的大便。

灰塵嗆鼻,但我挪動不了雙腳。腦子裏轟然響著一句話:一個畫畫的家夥死在這裏。

簡單的故事,想也想得出來;一個有才氣或平庸的畫家,除了畫畫別的什麽也不會幹,畫卻賣不出去。又不太會過日子,弄得每況越下,或家產變賣完了,或本來就沒什麽根底。最後隻好縮到這種便宜的小閣樓上來棲身,有一頓沒一頓,房錢也拖欠著,因此很受房東的白眼。小閣樓裏夏天太陽直曬,冬天又不能生火,像冰窟一樣,隻好縮在被褥裏取暖。身體很快地垮了下來,一年也沒個人來看他一次。很快就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他知道將會如一隻老鼠般地無聲無息的死去。但人的尊嚴還是要的,在最後昏迷時還記得把大便拉在便盆裏。。。。。。

然後隔了些日子房屋管理員發覺拖欠房錢的家夥死掉了,叫人抬了出去,隨手把門一關。一關就是多少年,直至今天被一個異鄉人不經意地推開。。。。。。

 

哦,巴黎,偉大的藝術首都。有多少畫畫的家夥死在你的閣樓裏?

 

晚上跟阿德談起閣樓上所見,阿德詫異道:“真的?我從來沒上去看過。”說罷就想上樓看個究竟,卻被他女朋友一把拖住:“別去了吧,想想怪嚇人的。”

是的,還是別去的好。畫畫的人看了那副景象會做惡夢的。

 

阿德好客,來巴黎又早,好像國內畫畫的來巴黎的都在那張沙發床上盤橫過幾天。在他家我見到了方世聰和陳箴。

方世聰是老朋友了,陳箴畢業於上海戲劇學院,在上海時我們有過一麵之交,這次見了他我差點認不出他來了,原本清瘦的人變得臃腫胖大。他患了一種內分泌失調的病症,需要天天吃激素控製病症的發展,發胖是吃激素的必然後果。不過他的精神還不錯,談笑風生。說他父親是第二軍醫大學專門研究內分泌的專家,偏偏兒子就得了這個病,一點辦法也沒有。

阿德和陳箴白天打工,晚上去香榭麗榭大道為路人畫肖像,問我要不要和他們一起去?好啊,巴黎的物價這麽貴,動一動都是鈔票,能賺幾個錢補貼一下也不錯。

他們說你要去的話要作好思想準備。什麽思想準備?被扣在警察局過夜。

我將信將疑地望著他們。陳箴說是真的;在巴黎做什麽都要執照,做小販有執照,做妓女有執照,上個廁所也要執照。而他們畫畫卻是沒有執照的,晚上十點鍾才敢上街,畫畫時隻能用一隻眼睛畫,另一隻眼睛要盯著看有沒有警察過來。一不留神被逮個正著,畫具充公,護照被收走,屢犯還會被送進局子裏去。

嗬,這麽有情節?說什麽也要去見識一番。

 

十點鍾的香榭裏榭正熱鬧得緊,滿街的人逛來晃去,電影院散場的,吃完大餐打著飽呃的,情侶勾肩搭背接吻擁抱的,看櫥窗的遛狗的,閑逛的消食的,黑的白的黃的綠的,什麽人沒有?藝術家們在梅西迪斯汽車銷售櫥窗前一字排開,一來借光,二來那兒駐足的人多。拉客方式不外兩種——王婆賣瓜式,薑太公釣魚式。客人也不見得個個精明,連個橢圓形也畫不準的家夥麵前照樣有人坐下來,還有剪紙的,畫漫畫的生意也好得很。

剪紙的也是位熟人,在上海搞雕塑,挺洋派挺體麵的一個小夥子,有時會在家開開黑燈舞會什麽的。我在人群中看到一個身穿解放軍裝,戴了個鬥笠,身子站得筆挺地為人剪側麵頭像。轉到麵前一看,竟然是老鄉。雕塑家一下子臉通紅,不過很快就釋然了。說我就不搶你們畫畫的生意了,剪紙也是一種雕塑,薄一點而已。他的弟弟是學醫的,晚上也上街來剪紙。剪紙有一個好處,百分之百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側麵線條是怎麽樣的,隻要剪出個頭形來就能糊弄過去。

數數這批在街上混飯吃的藝術家,沒一個是正宗的法國人,全是來自五湖四海;中國人,俄國人,越南人,阿爾及利亞人,南美洲人,一句話,都是窮國家來的,都是看上去臉有菜色的,都是眼睛骨碌碌轉的,看到客人像狗看到骨頭一樣撲上去的。

生意好的時候一個接一個,我正畫得起勁,沒注意身邊大多藝術家已經開溜,頭頂上一聲大喝:“PASSPORT。”抬頭一看,嗬,還真有警察,頭戴船型帽,腳蹬高筒靴,挎著衝鋒槍。我乖乖地雙手奉上護照,心想今天要去局子裏過夜了。警察接過去翻了翻,倒沒有帶我走的意思。用法語咕噥了一大通。我聽不懂但能猜出個意思;美國來的也要遵守規矩。我用中文對他說:他媽的,什麽規矩。你這個法國條子以為每個從阿梅裏戈來巴黎的都是腰纏萬貫蹲咖啡館購物泡女人的嗎?你知道法國的藝術已經貧血了嗎?我們是拯救法國藝術來的。

條子一臉茫然,他肯定不懂中文,否則他絕不會放我過門。

 

阿德的相貌英俊,長發披肩,又顯出一種憂鬱的神情。迷倒不少女人,在他麵前坐下來都是靚麗女孩風韻少婦。一來二去弄得天天過來陪在後麵,客人姿色差一點都不敢在凳子上坐下,阿德不勝其煩,我們笑說你小子桃花運不錯啊。阿德正色道:“搞什麽搞。你們真以為我這麽閑啊,上了一天班骨頭架子都散了,晚上出來還不是為賺幾個錢麽?不要本末倒置好不好。”

 

陳箴請我去他家吃飯,他在小電爐上滿頭大汗地煎雞塊,煮麵條。說男人做的飯最高也是這水平了,至少比外麵吃實惠點。我說來國外都不容易,又讀書又打工又要賺點錢寄回去養兒子。你請我吃碗陽春麵也是好的。飯後陳箴拿出藥瓶,數出一大把藥丸,吃鹽炒豆似地吞下去,看得我心驚肉跳。

陳箴的畫風中規中矩,想不到他後來搞起了裝置藝術,依我看,他是那批後來在歐洲拋頭露麵的家夥中最有底蘊的,大部分裝置藝術家搞的作品介乎齊白石先生講的‘野狐禪’與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衣服’之間。陳箴的作品是經過思索並提出問題的,在意象上也是到位的。他有件作品叫做‘圓桌會議’;一張碩大的圓桌桌沿鑲嵌了幾十把不同風格的椅子,從中國的太師椅一直到路易十六式椅子到現代的摩登風格。譬喻了現在人們雖然有了對話的意識,但出發點還是南轅北轍。是件構思很巧妙的作品。

陳箴在四十多歲時英年早逝,我和阿德憶起當年情景都唏噓不已;人活著,畫些畫,然後突然就走了。很少的幾個人想起你,或者,根本沒人記得你,就像那個死在閣樓上畫畫的家夥那樣。

 

阿德九十年代回國,自己開辦藝術玻璃公司,生意做得不俗。我一回滬,雖然幾十年沒見了,但一點隔閡也沒有,還像當年一樣天天泡在一起。有時候他下班很晚來我旅館,一轉身他就在床上睡熟了。電話鈴一響,坐起身來揉著眼睛道:“去哪兒?去哪兒?”於是我們晚上十二點叫上一幫狐群狗黨,去衡山路泡酒吧。又是談笑風生,鬧到清晨三四點,才打道回府。

偶爾聊起當年在巴黎畫完畫半夜去吃羊肉煎餅的情景,阿德和我都是一聲長歎。日月如梭,風華已遠。雖然現在日子比當年好過很多,但那份窮而年輕,那份餓著肚子精神卻飛揚,兩手空空就敢闖天下的勁頭也隨著年月而逝。

而世界卻永遠那麽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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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xiaofengjiayuan 回複 悄悄話 。。。日月如梭,風華已遠。雖然現在日子比當年好過很多,但那份窮而年輕,那份餓著肚子精神卻飛揚,兩手空空就敢闖天下的勁頭也隨著年月而逝。。。

真的懷念那段 展開翅膀,逆風飛翔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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