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金太陽
第18章
三
這段路平常騎車一小時,此晚,他走了三個半鍾頭。回到那個 “小號”偏廈裏,發燒咳嗽,臥床難起。許莉跟他嘮叨“老板來電話說明天的裝修活取消甭去了”,他也沒聽清,後麵補講的就更混在他的夢裏了:“又少賺一天工錢,能買好幾件衣服呢!早送報是固定的活吧,下大雨讀者更需要留家看報了,這活明早能保留還行。”
半夜裏,學楠嗚嚕嗚嚕夢囈,除了隱約可聽清夾雜著喊兒之聲外,其它多是“嘎嘎”磨牙嚼舌咽唾液雜音。偶然間醒來,糊塗的腦海卻依然心存僥幸,並非臥床在嶽父家裏,否則,丈母娘一定會不管學楠丟車傷心徹痛甚至感冒死活,無疑是持續頻眨又翻白眼,掛在嘴邊的連聲指罵,“沒鳥用的窩囊廢!幹啥啥不行,吃啥啥沒夠。”
但俗語說,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早四點半,許莉難得反常早起,一個人做早餐也首度沒抱怨。她從冰箱裏拿出牛奶,倒進塑料碗裏,用微波爐打熱,端出來後放台麵上,愣神想了一下,又在水池旁的控水架內找出另外一個鐵碗,將奶一分為二,覺得兩碗不太均勻,又折回一些,反複了幾次,才確認差不多了。然後,把靠牆邊的麥圈盒拉過來,慢條斯理地打開,雙手把持著,分別倒入塑料碗和鐵碗內,為了權衡均分與否,又分發了幾次。她沒意識到,拿牛奶時打開的老舊冰箱門,靠自動已無法關緊而一直半掩著。回頭再去開也沒覺察到門鬆,拉出一袋麵包,解開綁帶,挑出均厚的兩片,放到旁邊髒兮兮的台麵上,又去遠端的抽屜裏找出餐刀,再打開半掩的冰箱門取出花生醬,擰起蓋子,就在台麵上把醬抹到平軟的麵包片上,而且就墊在台麵上抹全兩麵。然後一片一片揪起,兩手傳遞著一一放入雙縫烤麵包機裏,壓下扳手。冰箱的門還是半掩著,台麵上粘下兩方黃燦燦的花生醬,她則繼續毫無覺警並無所事事地低下眼瞼,眼仁兒無聚焦地等著烤箱那兩片麵包自動跳起。
這時,平躺於被窩裏的學楠,頭露在外麵微動著眯縫眼,稀裏糊塗咀嚼著口腔液,半睡半醒嘟囔了一句什麽,難以聽清。他仿佛慢慢醒來,聽到外麵還在下雨,就先想到該給報社打個電話請假。一是自己感冒了,再則自行車丟了,已無法送報。即使沒丟,大雨天騎自行車送報也實屬難為。他又想把今天的活轉給老牟,當初就跟他商量過,趕上雨天,由開轎車的他代理送報。老牟也來自國內,是個眼大如牛的黑漢,不像知識分子卻在國內曾是高級電力工程師。因老婆孩子都說死拒絕來美,隻好離婚,他一直跟著朋友的工程隊給人家刷漿,兼早上打零工送報。由於英文不好,他一直沒找到靠近自己專業的工作。學楠跟他是在華人商場外,一起看廣告欄時偶遇認識的。聽學楠聊到餐館後廚房之辛苦以及在美無法顧及孩子而送其回國請親屬照看的可憐情形,老牟就聯想自己的孩子而動了惻隱之心,幫他說服報社主管取得了這份兼職工作,讓其增加些額外收入,助其早日辦孩子過來。誰知今早,學楠先打電話給老牟,提醒他幫忙送報,不料他的老舊“雪佛蘭”(Chevrolet)小轎車,突然打不著火,自己鼓搗了一陣子還是不行,他也正要跟報社請假呐。
其實,學楠昨晚丟了自行車,曾在走累凍成透心涼時,瞬間閃出個求救的念頭。他知道拜托錙銖必較的房東很難,但是否可求老牟開車來接一下?轉念又想使不得,人家比咱大十幾歲,也苦力累上一天了,又一向早睡早起。自己能克服的,就別添麻煩給外人了。將心比心,咱累,別人的身體不也是肉長的嗎?學楠幹脆選擇了獨自承擔困苦的信條。他堅持徒步走下去,任由大雨洗滌自己的愁緒和那汗浸的軀體,淋他個痛快徹底吧!又考慮是否該走去夜開商場,再買一部可用又最廉價的自行車,好不耽誤明天出工。但又思量著買部二手的才比較劃算,再用倆月,手頭的積蓄也該夠買部二手轎車了。還有就是,身上僅有的二十塊錢壓兜寶,沒帶支票也沒信用卡,每花一塊錢,都得回家跟許莉討才行。每月開支,上繳容易,回討必費九牛二虎之力。
學楠依舊渾身酸痛地躺在床上,想是怎麽跟報社請假才好。不料床墊邊那張破而舊的折疊椅上放著的電話,猛然間鈴聲乍起,學楠立即側身舉臂去接。原來,是報社打來,說老牟的舊車雨天熄火,另一位牙痛,兩個人今早都無法送報,報社希望平時常提願加班的學楠能利用機會,今天額外多送些。他們哪知,學楠是用自行車送報,而且今天,唯一的代步又能幫他馱重賺錢的工具,渙然丟失了。對這突如其來的加班掙外快恩惠,盡管不怕雷電暴雨也無法受理,連今天的裝修都得放棄。一向有加班必應的學楠,今天感冒發燒嚴重到如此程度,豈能接活?隻好打退堂鼓,每少幹一天,就意味著孩子晚來一天。他大咳了兩聲,身體癱軟地喃喃道,“I got sick too......”
許莉這時抬眼望向學楠,心想早餐都幫你準備好了,就為支持你送報,要不我起這麽早幹嗎?你可不能浪費了老娘的好意,把我的好心當成驢肝肺!再說......她急忙走過去,奪下電話搶答,“他能去,He can go.”
“下大雨,沒法送。”學楠先用天氣作理由。
“咋沒法送呢?你雨衣在這,專給騎車用的。再說,送報也不累,撿錢一樣,少一次,等於丟好幾件衣服。”許莉先把電話掛了,又邊說邊去把掛在牆角的雨衣拿到床前,“給你,趕緊去吧。”
“車丟了,還怎麽去?”學楠又咳嗽了幾聲,並將兩手攤在被上。
“啊?啥時候丟的?!怎麽丟的?五十塊美金呢,完了!那就趕緊跟房東借一下,不,人家不借,租,一天十塊錢。”許莉開始跺腳,“你倒趕快起來呀!車丟了再不去送報,今天的裝修活也黃了,多頭缺損,累加起來丟百倍!我去租車,你抓緊起來,吃飯恐怕晚了,就等送完報回來再說。”
“裝修的活咋說的?”學楠起身,裹著被靠到床頭牆側。
“沒活兒!還咋說?老板來的電話。今天再不去送報,那真叫損失慘重!”許莉套上那件雨衣,走出去找房東租自行車。
學楠由於鼻塞,沒有聞到麵包和花生醬的焦味,他站起身環視到廚房時,看到烤麵包機在冒煙,就不顧體罰地跑過去,把導線插頭拔出。瞧見台麵上的兩方殘醬,才悟出是許莉先抹了花生醬再烤,可能導致烤箱誤判而無法跳起,直到燒焦。平時學楠準備早餐,會有自己的程序。他從冰箱裏會把花生醬和麵包袋一塊兒取出,捏兩片麵包先烤上,扭開花生醬,拿刀,挑醬;另手夾過兩個盤子分放,烤箱跳響,兩麵抹醬。弄妥入盤,歸還麵包和花生醬進冰箱原位,端出牛奶,倒滿瓷碗,放微波爐熱上,蓋好奶桶入冰箱,再把熱好的奶分一半到另外的鐵碗裏,倒進麥片圈搞定。這樣可省一半時間,麥片圈也不會變軟。他不用塑料碗熱牛奶以盡量避免危害。記得一次許莉用塑料碗熱紅燒肉,肥油冒泡把碗燙化甚至漏了洞,學楠認為熔化的塑料成份會滲到肉裏應該連碗一塊丟掉不能吃了,但許莉把肉都挑到自己的碗裏,拌飯吃下肚。她認為沒事兒,因為並未看到有塑料在肉上,再說丟掉純屬浪費,猶如割下自己身上的肉一樣心疼。
許莉這時開門回屋,先嗅到了糊焦煙味,立即高喊,“怎麽搞的屋裏都是煙?叫你幹點兒啥都是不行,五十美金的車剛丟,又連個烤麵包機都看不好,讓它冒煙燒壞。你簡直是廢物一個。趕上你丈母娘說的了,‘幹啥啥不行,吃啥啥沒夠’。烤箱讓你燒壞了,這下更得送報了,送雙職工的報,合起來的工錢也不夠買回損失的大件。真是你媽講話了,‘出門掙葉板,家裏丟扇窗’。擱啥攢錢?我不說你說......”
學楠早已避聽後麵的話。他把一直半掩的冰箱門按緊,回到床邊穿起外衣。再從許莉身上扒下雨衣,瞥了她一眼,然後大口咳著走出門去。一道閃電劃過,接著霹雷響起,他無奈地穿上雨衣,走向租來的自行車,發現是女式的粉色框架,知道它是房東女兒的斜梁車而非兒子的那台,也懶得再回屋去尋問,推出後院門,還是跟用男車一樣,揚腿從後側跨上,綣腿騎走,逐漸消逝在雷電暴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