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電梯裏,羽飛和迪勃都沉默著。兩人各自靠著相對的兩麵牆,靜靜地對視著。電梯不緊不慢地上升著,門也開開關關,不時有其他客人上下電梯。而羽飛和迪勃兩人,透過形形色色的其他人,就這樣靜靜地對望著。羽飛不敢解讀迪勃的眼神裏有什麽,她隻是任自己被這潮水一般的目光淹沒,她四肢僵硬,無法言語,也無法思想。
‘叮‘一聲,電梯到頂樓了。兩人從夢中驚醒,同時舉步移向電梯門。在金屬門緩緩打開的時候,迪勃從背後擁住了羽飛。羽飛微微一抖,但沒有掙紮。
迪勃擁著羽飛,兩人靜默地走到羽飛房間門口。停下腳步,羽飛拿出房卡,轉過身,背靠著牆,輕輕推開迪勃,做出要和他道晚安告別的姿勢。
迪勃兩手撐著牆,將羽飛圈在自己和牆之間,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羽飛。羽飛能夠聞到他嘴裏馬蒂尼辛辣的味道。在這不知過了多久的無言的對視中,往事的潮水終於從從四麵八方衝破理智的閘門,瞬間將她淹沒。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臂,環住了迪勃的腰,並將臉貼著他的胸口,閉上眼睛。透過薄薄的襯衣,羽飛感到迪勃火熱的身體,她也聽到迪勃的心髒有力的跳動。
迪勃又一次擁住羽飛,在她耳邊喃喃道,‘羽飛,讓我進去。‘
她一邊與自己的內心掙紮,一邊對迪勃說,‘我們可以一起進去。但是,你不能強迫我做我不願意的事情,好嗎?‘
迪勃的聲音依然沙啞,‘羽飛,我何時強迫過你?‘
羽飛將門卡插進房門的鎖裏,扭開把手,兩人一起進門。一路走到小客廳裏並在沙發上坐下來的時候,羽飛感覺自己在雲端飄來飄去。也許是時差,也許是酒精,也許是往事,也許,都是。她不知道此刻是何時,也不知道此處是何地。她不知道曾經和迪勃的過往是夢,還是現在和克裏斯多夫的生活是夢。
迪勃用強壯的雙臂擁緊羽飛,他擁得那麽緊,羽飛幾乎無法呼吸。她任由自己靠在迪勃的胸口,無言無語。
許久,迪勃用沙啞的聲音開了口,‘羽飛,你和克裏斯多夫在一起的時候,我寧願相信那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姑娘。‘
羽飛的頭依然靠在迪勃胸前,雙手環著他的腰,承認道,‘是的,我知道,我的身體裏有兩個羽飛。一個是大家日日見到的,符合大家所期望的那個,而另一個則是掙紮著要追隨自己內心的那個。兩個羽飛並不能時時和平共處。和克裏斯多夫在一起的,更多的是那個大家所期望的羽飛,而你認識的羽飛,可能更多的是時時刻刻在掙紮的那個。‘
羽飛一邊說,一邊感到迪勃開始吻自己的後頸。迪勃的吻依然幹燥熾熱,曾經是那樣熟悉的味道。她似乎看到多年前迪勃如何擁吻自己曾經充滿激情的身體。而現在,那些激情早已離她遠去,她覺得迪勃的身體是那樣熟悉而自己的反應卻是那樣陌生。她懷念克裏斯多夫平和溫柔的撫摸。
在迪勃的吻越來越有力的時候,羽飛沒有掙紮,沒有躲避,而是幽幽地傷感地問迪勃,‘你說,我們是什麽關係? ‘
迪勃沒有停下來。他含糊地回答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停了一下,他轉而問道,‘那,你身體裏時時掙紮的那個羽飛,她常常向你傾訴她的存在嗎? ‘
羽飛緩緩地點頭承認,‘比如現在。還比如,我曾出軌過一位法國大提琴家。他叫馬克西姆。你要聽我和馬克西姆的故事嗎?‘
迪勃把羽飛散下來的幾縷頭發拂往一邊,嘴唇慢慢移到羽飛裸露的肩頭,摩挲著她的皮膚,‘你知道嗎,法國人是你過不去的一個坎。你說什麽我都要聽。‘
羽飛閉上眼睛,像是對迪勃,也像是對自己,輕輕說道,‘幾年前,我生命中曾經有幾天,愛上了一個由年輕大提琴家,棕色大提琴,美妙大提琴聲組成的混合體。我和馬克西姆曾經纏綿數日,我也曾奮力順著我的感情向前摸索,卻摸回了日日的生活。‘
‘你後來還見過這位大提琴家嗎? ‘
‘當然。馬克西姆是我的寶貝孩子安安的大提琴老師。我們在孩子有演出或比賽的時候還會見麵。有一天,我在書店偶爾看到馬克西姆的唱片,扉頁上印有他的手書,獻-給-她。無論這是不是給我的,我都常常聽這張唱片,反反複複地聽其中的每一支曲子。聽這些音樂時,好像自己會隨著靈魂飄起時重新審視我的過往。‘
‘克裏斯多夫知道嗎? ‘
‘我不知道克裏斯多夫是不是知道。但他一定是注意到我不再陪伴安安上大提琴課了。我不說,他不會問我。如果你是克裏斯多夫,你也不會問我,不是嗎? ‘
迪勃沒有直接回答羽飛的問題,而是說,‘能夠成為你的丈夫,不知道是男人的幸運還是不幸。克裏斯多夫是個難得的人。你知道,我可能不適合家庭生活。有時候我覺得,我得感謝他代我照顧你。‘
‘迪勃,我生命的過往裏也有你。我想我也愛你,但不是每日相伴的那種愛,你知道的,一直是知道的,是嗎? ‘羽飛喃喃說道,仿佛在夢境中。
迪勃更用力地抱緊了羽飛,並將臉埋在她的頭發裏。沉默了一會兒,他才說,‘我知道,我知道我們一直相愛,但不是日日生活裏的那種愛,也不是別人日日見到的那個羽飛。‘迪勃的聲音悶悶,仿佛鼻子裏有什麽東西。
‘迪勃‘,羽飛叫出聲來,‘有時候我覺得我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我身體裏的另外一個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掙紮出來。 ‘
迪勃將手指插入羽飛的頭發,扳過羽飛的頭,用嘴唇溫柔地摩挲著羽飛的臉頰,慢慢地移向羽飛的嘴唇。羽飛感到他的試探,也感到自己的猶豫,於是她輕輕地說,‘迪勃,我們已經越線了,我不能再往前走了。‘
迪勃停下對羽飛的親吻,用低低的聲音在她耳邊說,‘羽飛,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還會這樣擁著你。是的,現在,我就想這樣擁住你。‘
羽飛任由自己在迪勃的懷中縮成一團,緊緊地靠著他的胸口,聽著他有力的心跳,‘迪勃,你知道嗎,被你擁著,就像被我自己擁著。過了那麽多年後我才意識到,我們如此不同,卻又如此相同,這樣熟悉,而且能夠用靈魂彼此相對。‘
‘那克裏斯多夫呢? ‘
‘我們之間有一種難得的共振和默契,但我們是不一樣的人。他將我看得完美,我也將他看得完美。如果我把自己另一個靈魂放出來,克裏斯多夫會努力地將她放回去,幫助我成為我應該成為的他和其他人熟悉的樣子。而你,我相信,會允許我兩個靈魂共存,即使這兩個靈魂一直無法和平共處。‘
‘羽飛,我要看看你生孩子留下的傷疤。‘迪勃猶豫了一下,提出一個要求。
羽飛解開自己牛仔褲的金屬扣,把迪勃的手放在自己刨腹產的刀口上,感覺著迪勃輕輕地溫柔地撫摸兩個孩子出生時留下的刨腹產的傷疤。
許久,迪勃把頭靠在羽飛的胸口,開始低低抽泣,‘羽飛,本來,我們的孩子也會從這裏出來,是嗎?‘
羽飛擁緊了迪勃,淚如泉湧,‘迪勃,對不起,對不起。‘
即使這麽多年過去,那道在兩個人身上心上的傷口,其實一直沒有,也許永遠也不會愈合。
在迪勃的懷裏,羽飛疲憊至極,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