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情凡塵 (一)
初夏，一年一度的有法國矽穀之稱的G市初創科技項目投資會。
台上正在路演的叫名叫伊蓮娜的年輕女孩子在額頭和鼻子上都滲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使年輕光潔的皮膚顯得亮閃閃的。麵對這個由投資委員會主席，基爾，提出的不僅不容易回答，甚至有些刁鑽而不友好的問題，她詞不達意地盡力回答了幾句後，不幸被自己的邏輯繞住了，無可奈何地卡殼了。
作為台下投資委員會的成員之一，羽飛在心裏暗暗地為伊蓮娜著急。她轉頭看了看坐在自己右首邊的斯蒂芬，希望他能在這時候說幾句話，幫一下這個年輕的女孩。斯蒂芬是羽飛的校友，比羽飛高幾級，在歐洲化工巨頭S公司任投資主管。此時，斯蒂芬正舒服地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地擱在胸前，目光空洞地望著伊蓮娜。羽飛一看這情形就知道，斯蒂芬的心思根本不在這個路演上。 羽飛又向左轉過頭，看了看其他聽眾，這些人中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在電腦上寫著什麽，但沒有一個人看上去有要發言的樣子。而提出問題的基爾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伊蓮娜，沒有什麽表情的臉上也看不出他心裏是怎麽想的。
羽飛猶豫了一下，決定自己出麵給台上這個完全亂了陣腳年輕女孩解圍。
羽飛清了清嗓子，先作出要說話的樣子，然後提高聲音，不緊不慢地說道，‘一般來說，評估進入市場的難易程度時，要先考慮進入市場的門檻高低。你需要將所有已經在市場上的競爭者考察一遍，按照行業通常利潤標準算出它們各自的成本。然後，你可以估算自己的成本是否有競爭力。接下來，你就可以想想怎樣爭取客戶了，是發展新客戶呢，還是把其他競爭者的客戶爭取過來。我建議你把可能的客戶群特別是他們的需求詳細地分析一下，然後按照他們的需要分別製定市場策略。‘
伊蓮娜忙不迭地點點頭，感激地看著羽飛。但是羽飛知道在這樣慌亂的情形下，伊蓮娜不太可能完全理解羽飛的話語，所以羽飛決定救她到底。
羽飛沒有接伊蓮娜的目光，而是轉過頭，對著其他投資委員會的成員接著說道，‘也許，我們可以先讓伊蓮娜想一想市場策略。現在我們不妨再看看這個技術在發展後期還有什麽瓶頸沒有。‘
這時，斯蒂芬從遠方收回他的目光，落在羽飛臉上。羽飛相信他雖然看上去心不在焉，其實是完全明白了自己的用意，一定會幫助自己給台上已經完全失去方向的伊蓮娜解圍。
果然，斯蒂芬開口了，他指著投影儀上最後一張關於技術的幻燈片，問道，‘你這個數據是怎麽處理的?‘
今天，是羽飛作為天使投資人第一次參加G市的投資項目評審。三年前，當羽飛在為自己的公司第一輪融資作路演時，也曾經站在這個講台上，給坐在底下的各色投資實體描述自己的項目。正是在那次融資會上，羽飛認識了自己的前輩校友斯蒂芬，而後又通過斯蒂芬，在為自己的項目找工業合作夥伴的時候重遇了自己的前未婚夫迪勃。迪勃當時任職於一家跨國公司北美部分，是負責市場策略的副總。在迪勃和斯蒂芬的共同幫助下，羽飛得以和法國工業巨頭T公司開展了規模不大卻卓有成效的合作。羽飛也因此獲得了當年母校年輕企業家的鼓勵獎項。在過去的兩年中，羽飛的公司在法國穩步發展，終於站穩腳跟，成為千千萬萬個技術能源行業的中小型企業之一。而羽飛自己，在和商業技術打交道的過程中，和自己的丈夫，工程教授克裏斯多夫一起，開始進入天使投資人的行列，和其它投資機構一起，評估推動技術類的初創項目。作為女性，羽飛特別關注女性創業，總是給由女性創業的公司以更多的關注。
比如今天，羽飛一開始就看好伊蓮娜的項目。這個原籍俄羅斯的年輕女孩的商業計劃是建立在一個頗有新意的技術上。伊蓮娜的想法是將這個技術用在能源鏈的管理上，以使能源在應用鏈上的分配更合理。羽飛覺得她的想法相當好，從技術和數據處理上也看得出伊蓮娜紮實的知識基礎。如果有人願意在市場推廣上推一把，羽飛覺得這個項目應該有一定的前途。
當然，市場推廣的缺乏是這個項目的弱點，這一點在伊蓮娜路演一開始，就被老練的投資委員會主席基爾看出來了。基爾六十多歲，花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穿著式樣講究的小立領襯衫，戴一副金絲邊眼鏡。以他的年紀，基爾的身材算是保持得相當不錯，從背後看上去最多也就四十幾歲。在基爾幾十年的職業生涯裏，他在工業界，政治界，投資界轉了一圈，對許多事情應該都看得很透徹了。從和基爾不多的幾次交談中，羽飛覺得他是個聰明老道的人，很少在不重要的細節上過多糾纏。所以基爾今天對伊蓮娜的態度讓羽飛頗為迷惑，他在同一個點上問了三個相關的問題，而且一個比一個難回答，頗有窮追不舍的味道。
幸好羽飛和斯蒂芬及時出手相助，岔開話題，和伊蓮娜一起討論了一會兒技術細節，使路演得以體麵結束。羽飛心中感激校友兼好友斯蒂芬的好意。
伊蓮娜路演結束後，微紅著臉走下了台，坐到了其他路演的年輕人中間。
禮貌的掌聲過後，基爾站起來，一個箭步跳上前台。對於這矯健的身手，羽飛不禁做出一個驚訝的表情。邊上的斯蒂芬也抿嘴笑笑，輕輕地對著羽飛的耳朵說，‘年輕的心靈啊‘。羽飛會心一笑。
基爾先感謝了所有作路演的朋友們。然後宣布茶歇後融資會將進入下一個章程，就是投資方和融資者一對一的交談對接。末了，他祝願所有的人，無論是融資方還是投資方，都能找到好的合作夥伴和合作模式。
羽飛沒有打算參加一對一的會議。她計劃聽完所有路演的報告後馬上啟程返回在瑞士的家。第二天是周末，她的大兒子安安要和本地的樂隊要一起開一個小型音樂會。十二歲的安安剛剛有了第一個‘認真‘的女朋友，一個同班的甜美女孩兒。兩個就要跨入青春期的大孩子相處起來有著讓羽飛驚歎的真摯情誼。安安當然邀請了自己的女友參加自己作為鋼琴獨奏者的音樂會，也請求媽媽負責第二天的接送和晚餐。羽飛想要在安安上床前再和孩子確認一下第二天的時間表。
羽飛站起身來，問斯蒂芬是不是一塊兒去拿一杯咖啡。斯蒂芬問羽飛，‘你一會兒就走嗎?‘
羽飛點點頭，建議道，‘走之前我們是不是交換一下對今天幾個報告的意見?‘
斯蒂芬一邊把桌子上的東西放回公文包裏，一邊說，‘今天的幾個項目都太早期，我不準備對其中任何一個作深入的評估。你呢?‘
羽飛遲疑了一下，有些試探地說，‘我還是想再看一下伊蓮娜的項目，也許需要你的幫忙，有幾個點上幫我一起判斷一下。‘
‘這當然沒問題。‘斯蒂芬一口答應。
兩人邊說邊聊，向有咖啡供應的服務台走過去。在等待咖啡的時候，斯蒂芬笑著問羽飛，‘第一次以投資人的身份到我們投資會看項目，感覺怎樣?‘
羽飛笑道，‘我可隻是一個天使投資人，不像你們，背後有大公司撐腰，一投至少是好幾個百萬的。‘
斯蒂芬微微一笑，和氣地說，‘投資其實沒有什麽大小，隻有好壞。許多時候，天使投資人冒的風險可比我們大多了，不過成果也比我們好多了。各種投資種類隻能說各有利弊吧。‘
羽飛點點頭表示同意，一邊接過斯蒂芬遞過來的咖啡，自己倒上一點牛奶。兩人端了咖啡，一起走到一張高圓桌子邊。
羽飛喝了一大口咖啡，然後輕輕問斯蒂芬，‘你覺得最後一個報告時，基爾的表現是不是有點過分?那麽早期的一個項目，女孩子顯然是作技術出身，基爾竟然問了那麽多關於市場的問題，而且還逼問了許多細節。我覺得那個伊蓮娜可能連問題都沒有聽懂。可憐的女孩。‘
斯蒂芬不置可否地努了努嘴，又對著羽飛揚了揚眉毛，‘這說明基爾對這個項目感興趣啊。‘停了一下，他又話中有話地說，‘不管是哪方麵的興趣。‘
看著羽飛不太明白的眼神，斯蒂芬用手往不遠處一指。羽飛順著斯蒂芬指的方向看過去，基爾正在和伊蓮娜交談，不，是基爾一個人在說，頭頭是道，滔滔不絕，頗有騎士救美的味道。而伊蓮娜臉色微紅，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羽飛心裏隱隱覺得哪裏不妥。她帶著點疑惑地問斯蒂芬，‘他們是在討論項目嗎?‘
斯蒂芬睜大了眼睛，象看外星人一樣看著羽飛，‘當然不是。基爾是對伊蓮娜個人發生了興趣。你難道沒看出來嗎?‘
羽飛恍然大悟，覺得自己真是後知後覺。她拿起桌上的咖啡，就準備向基爾和伊蓮娜那邊走過去。
斯蒂芬微微向著羽飛挪了挪身體，正擋住羽飛的去路。他同時將眉毛往上挑了挑，對著羽飛搖了搖頭，示意羽飛不要過去。
羽飛不解地又放下咖啡，有些氣惱地望著斯蒂芬。
斯蒂芬把嘴湊近羽飛的耳朵，解釋道，‘這個投資界可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你別看那些人衣冠楚楚，哪個人不是混過大風大浪的?伊蓮娜要想得到這些人的幫助，就得學會怎麽應付。今天是基爾，明天是其他人。她得自己衡量付出和得到，或者以怎樣的方法得到她想要的。你幫不了她的。‘
羽飛半信半疑地看著斯蒂芬，想了想，不服氣地說道，‘我可沒有經曆過這些。‘
斯蒂芬哈哈笑了，‘三年前我遇到你的時候，可是對你印象深刻呢。你隻和別人談技術和市場，別人一轉換話題，你三言兩語就把別人打發了，一點情麵也不留，是個女漢子，不愧是我們學校畢業的。我那時候想，這個中國女子怎麽也不稍許周旋一下呢?所以啊，許多人給你嚇跑啦。再者啊，是你運氣好。迪勃直接給你介紹給那麽大一家公司合作，有T公司的推薦，怎麽會沒有投資者呢?‘
羽飛想想也不是太錯，雖然心裏對於斯蒂芬話裏的迪勃對自己的幫助的重要性有點不服，不過她什麽也沒有表示出來。
三口兩口喝完咖啡，時間已經不早了。羽飛拜托斯蒂芬如果有時間的話再和伊蓮娜聊聊她的項目，自己回頭再聯係他。
斯蒂芬將羽飛送到地下車庫，說如果羽飛對伊蓮娜的項目有興趣的話，自己也許會跟進看看。末了，他請羽飛代他向克裏斯多夫和孩子們問好，過段時間也許和迪勃一起去看望大家。羽飛謝了斯蒂芬，然後象每次分別時一樣，給了斯蒂芬一個大大的擁抱。
這天晚上回到家，羽飛和自己的丈夫克裏斯多夫說起今天看到的事情，並憤憤道，這個遊戲規則不公平，女性總是處在劣勢。不料克裏斯多夫完全讚同斯特芬的說法。他對羽飛說，如果伊蓮娜真的不願意，基爾是強迫不了她的。而即使是基爾的刁難，對伊蓮娜來說也是個學習的過程。學技術的她必須學習如何與各種人，特別是有混合性格和不明企圖的人，打交道。
羽飛當然知道丈夫的說法原則上是對的。隻是想起麵對基爾的眉飛色舞而不知所措的伊蓮娜，羽飛心裏總有些不舒服。當然，這其實和自己並沒有太多關係。職場上千千萬萬的女性，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經曆，也有不同的道路，無論成功還是失敗，旁人又怎能理解背後的那些智慧與艱辛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