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放手
這一次克裏斯多夫離開後,羽飛每天睡前都給他寫一封電子郵件。有的時候長一點,內容是工作或者自己的一些想法。有的時候短一點,隻是簡單的晚安。克裏斯多夫基本上每次都會回信,有時是對羽飛的郵件中提到的話題的回應,有的時候也隻是祝羽飛一切順利。閱讀克裏斯多夫的郵件,已經成了羽飛生活裏的習慣。有時候她甚至想,其實自己和克裏斯多夫之間,除了那些愛慕的話語,他們之間心與心的交流和其他情侶沒有什麽兩樣。
弗雷德裏克依然是羽飛的好朋友,隻是羽飛再也沒有在他麵前表現出柔弱的一麵。無論在工作中還是在工作後,兩人的相處真誠而輕鬆。他們在體育運動後有時還是一起晚餐。有那麽好幾次,弗雷德裏克在就餐時接到電話然後和羽飛抱歉地說要早走。羽飛感覺到弗雷德裏克的個人生活有了些變化,所以她總是含笑理解地催他快走。她等著弗雷德裏克把他正在交往的姑娘介紹給自己。
而克裏斯多夫對羽飛的態度依然曖昧不清,他常常鼓勵羽飛嚐試和她年紀相當經曆相當的男子交往。他總是說,年輕男子的朝氣會隨著年紀一去不複返。所以,無論羽飛覺得他自己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也好,自己和年輕男子還是有區別的。羽飛每次都對這些言辭非常迷惑,她覺得那是克裏斯多夫依然在找理由不願意麵對他自己的感情。但她倒是不擔心,反正自己表白已經那麽久了,克裏斯多夫也了解自己的感情。她知道克裏斯多夫即使最後決定完完全全地拒絕自己,也會選擇一個溫和的方式。因為這個男人有顆溫和善良的心。
不管怎樣,克裏斯多夫在美國訪問的下半段的兩個多月中,羽飛每天最快樂的時刻就是讀他的電子郵件。每天臨睡前,她靠在床頭,在暖暖的燈光下,給克裏斯多夫敲出一段段看起來象給朋友的文字。有多少次,她幾乎要在‘親愛的克裏斯多夫‘的稱呼裏刪去‘克裏斯多夫‘。因為,在羽飛的心裏,這些文字確是給最最親近的人的。
克裏斯多夫經常催促羽飛提交助理教授的申請。羽飛對此倒並不是特別放在心上,因為她心裏並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在這個學校待下去。她告訴克裏斯多夫,如果拿到這個位置,就好像是答應了一個自己不怎麽確定的人的求婚,具有一定的責任,還得完成一定的義務。而事實是她還沒有準備好履行這個義務。克裏斯多夫挺欣賞羽飛的這個比喻,但並不同意。他說現在的年輕人如果要在科研這條路上走下去,必須把自己納入這個從助理教授開始的階梯係統。即使沒有人明確指出過,這個階梯係統的進入時間是有年齡限製的。而三十歲的羽飛正處於最佳年紀。再過幾年,再申請這樣的位置,難度係數將有所提高。
在克裏斯多夫每天的嘮叨中, 羽飛在截止期那一天投出了她的申請。寄出後,她沒忘記第一時間通知克裏斯多夫,並開玩笑地說,自己現在正式和他推薦的人開始競爭了,並好奇地問克裏斯多夫,他給弗雷德裏克的推薦信是怎麽寫的。沒想到克裏斯多夫在回信中告訴羽飛,自己不能透露申請人的任何信息。羽飛用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回了克裏斯多夫,‘哈,我現在才知道你真的是德國人呢。‘
兩個多月的時光在每天來來回回的電子郵件中過得很快。當迎春花長長的枝條開始抽出小小的淡綠色花蕾的時候,克裏斯多夫如期完成了在美國的訪問,回到了瑞士。在過去的兩個多月的時間裏,羽飛覺得自己的心和克裏斯多夫又靠近了許多。有許多本來在羽飛心中迷迷糊糊的想法,在和克裏斯多夫的交流中,被克裏斯多夫用簡單樸實的語句說出來了。這些和情愛並無關聯的想法在羽飛身心的成長過程中如影隨形,卻從來沒有現出真身。羽飛從心底感謝克裏斯多夫。
不巧的是,克裏斯多夫回國的那天,羽飛正在西班牙開歐盟項目的階段會議。一整天冗長沉悶的會議後是西班牙式的會議晚餐,一道一道吃不到頭的菜式甜點一直持續到午夜。雖然羽飛整個晚上都昏昏欲睡,可還是得強打精神和同桌就餐的跨國同事們談笑風生。回到旅館,羽飛正考慮著要不要給克裏斯多夫打個電話,她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來電顯示的屏幕上是熟悉的名字。
‘嗨,克裏斯多夫,你怎麽知道我回到旅館了?‘ 羽飛疑惑地問,她可不相信什麽心靈感應。
‘嗬嗬,羽飛,你吃得不錯吧? 你們會議的主席是我的老朋友啦。我剛剛和他通過話,知道你們的西班牙大餐終於結束啦。‘克裏斯多夫的語氣裏透著得意。
‘克裏斯多夫,你明天在學校裏嗎? ‘ 羽飛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克裏斯多夫,卻不想問得太明顯。
‘羽飛,我有件事得告訴你。‘ 克裏斯多夫猶豫了一下,接著說,‘係主任由於健康原因住院,我今天下午剛剛回到學校就被任命為你申請的助理教授評選委員會的主席。所以,我們之間無論需要討論什麽,都要等到評選結束以後。‘
羽飛這才明白克裏斯多夫一定要在她回學校之前給她電話的真正原因,因為,克裏斯多夫從今天開始,必須避開自己,以保證評選在所有人看起來是公正的。如果有任何人提出克裏斯多夫和羽飛有曖昧關係,那麽對克裏斯多夫和係裏來說,都將是一個醜聞。
羽飛不喜歡這樣的意外,但她一時想不清楚該如何應對。沉默了一會兒,羽飛問道,‘那我這周能把和上課相關的那些材料給你送回來嗎? ‘
克裏斯多夫溫和地回答道,‘我明天一天都在係裏處理一些行政事務。你隨時來找我就好。‘
兩人互道晚安後,羽飛倒在床上,抱著枕頭,開始後悔自己送交了助理教授職位的申請。
第二天羽飛回到學校,在下午咖啡時間去找克裏斯多夫。兩個多月不見,克裏斯多夫看上去消瘦了些,臉上的笑容卻一如既往的和氣。他握了握羽飛的手,然後將羽飛請進辦公室。羽飛注意到,當自己在專供談話的圓桌邊坐下後,克裏斯多夫特地把辦公室的門打開到最大。
羽飛當然是明白人,她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文件,開始和克裏斯多夫交接上課的事宜。
在和克裏斯多夫麵對麵的的談話中,羽飛不斷地走神。她深情地凝望著就坐在自己對麵的男子,這個自己日夜思念的男子。那伸手可及的灰色眸子,柔和的唇部曲線,舉手投足間散發的溫暖,使羽飛無法控製地心神蕩漾。有好幾次,羽飛相信克裏斯多夫看著她的眼神裏也是充滿了愛的情意。雖然她依然不知道克裏斯多夫對兩人關係的考慮結果,但是她很肯定自己至少是曾經走進過他的心的。
羽飛很快收到了助理教授申請的第一輪麵試通知。她問了弗雷德裏克,得知他們兩人收到了相同的通知。弗雷德裏克拍著羽飛的肩,說,‘羽飛,我們現在不僅是兄弟,而且是對手了。‘
羽飛開玩笑說,‘如果你拿到這個位置,我就去你的組裏做行政秘書,管住你不和女學生發展親密關係。如果我拿到這個位置呢,我就雇你施展美男計,把最最聰明最最能幹的女孩子都招到我的組裏來。‘
弗雷德裏克捏了一下羽飛的鼻子,說,‘說來說去,你都是事實上的老板啊。‘
麵試的那天很快到了。羽飛對這種類似考試的場合雖然重視,但一貫不太緊張。她甚至在麵試的那天早上還去了另外一個學校開了半天會。一共有八位申請者參加第一輪麵試,羽飛排在倒數第二位。等她匆匆趕到麵試教室的時候,離她的報告開始隻有十分鍾了。羽飛在衛生間簡單地整理了一下妝容著裝,便上場了。
教室第一排坐著評選委員會的十位成員,為首的克裏斯多夫坐在第一排的最邊上。他穿著雪白筆挺的襯衫,帶著銀灰色斜條紋的領帶,襯著他深棕色的柔軟短發,在羽飛看來,是世界上最迷人的男子。
克裏斯多夫先給大家讀了羽飛的簡曆,包括畢業的院校,跟隨的教授,科研和工作的經驗,然後向羽飛微微一笑,請她開始報告。羽飛走到講台中央,靜默了一兩秒鍾,掃視了一下所有的老師,朗聲開始報告。她的報告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關於她以前的工作以及目前手頭正在做的項目,第二部分是她對自己將來研究課題的計劃和展望。她沒有刻意地把自己的研究方向往係裏期望的方向靠,而是實事求是地描述了自己的打算。她的報告條理清晰,各部分內容也相當均衡。這要得益於她一貫的習慣-無論報告大小,羽飛一向是寫出草稿,然後背出來的,甚至連語氣詞也是。
半個小時的報告後有三十分鍾的提問時間。一般來說,討論部分是羽飛相當喜歡的一個環節。她把提問討論當作是一個和提問者達到共識的機會。可是今天,她在心裏不斷地祈禱,克裏斯多夫,你千萬別問什麽問題。在那雙淺灰色眼睛的注視下,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夠思考。還好,克裏斯多夫除了參與了幾個問題的討論外,並沒有單獨提出什麽刁鑽的問題。
當羽飛從麵試教室走出來的時候,她知道以自己的表現一定排在前幾位,將有極大希望進入第二輪競爭。不過她並不高興,因為隻要她還在候選人名單上,克裏斯多夫就不會和她親近。她拿起電話,給弗雷德裏克打了電話,問他麵試得怎樣。
弗雷德裏克在電話裏還是笑嗬嗬的,他說自己已經決定為羽飛施展美男計了。羽飛哈哈大笑,說自己離拿到這個位置還遠著呢,而且,即使拿到了,不能肯定自己會接受。她問弗雷德裏克晚上去不去健身中心,也許她擊劍訓練結束後兩人可以一起去喝一杯。
不知為什麽,晚上的擊劍訓練時羽飛非常心不在焉,她總是不斷地想起克裏斯多夫讀她的簡曆的樣子,自己的名字每一次從他嘴唇間吐出的時候羽飛都覺得那麽幸福。羽飛先是拿錯了頭盔,大了小半號的頭盔戴在頭上搖搖晃晃的。然後她在自己擊劍服背後掛電線的時候又沒有按緊按鈕,導致她接連擊中三次對手都沒有亮燈。而這個晚上最最不幸的事在羽飛又一次奮力箭步向前躍向對手的時候發生了 – 由於羽飛沒有充分活動開,她的右腳踝處的多年前受過兩次傷的韌帶又撕裂了。
羽飛大叫一聲,呲牙咧嘴地坐到地上。當教練向她跑過來問她情況的時候,她忍著痛,清清楚楚地告訴教練自己傷在哪裏,以及該如何處理。教練打電話叫來體育中心的值班醫生,在場外給羽飛裹上繃帶,將腳踝固定成恢複角度。在醫生處理自己的腳踝時,羽飛還打趣地說,自己又要撐兩個星期拐杖,練習單腳跳躍了。
教練問羽飛,‘你怎麽回家?‘ 這個問題把羽飛難倒了。上兩次腳踝扭傷都是在校園裏,單腿蹦蹦跳跳就從體育館回到宿舍了。可現在她卻沒法單用一個左腳開車了。她讓教練給弗雷德裏克打電話,心裏希望著他還在體育中心。
弗雷德裏克到的時候滿頭大汗,他一看到羽飛撐著拐杖的樣子就笑出來了,幸災樂禍地說,‘哈,羽飛,你不能一直幸運下去。‘
羽飛可不想讓大家覺得弗雷德裏克是她的男朋友,她有禮貌地問他,‘弗雷德,你晚上有事嗎,能送我回家嗎?‘
弗雷德裏克爽快地說,‘羽飛,你讓我在你家洗澡的話我現在就送你回家。‘
在教練和值班醫生善意的笑聲中,羽飛跟在弗雷德裏克身後,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離開了運動中心。
弗雷德裏克把羽飛送回家,自己衝了浴,一邊換上幹淨的衣服,一邊問羽飛,‘你自己能洗澡嗎?明天早上要不要我來接你?‘
羽飛說,‘我又不是第一次受傷,當然自己能洗澡。就是沒法開車。你明天早上方便來接我的話真是太好啦。‘。
弗雷德裏克吻了一下羽飛的臉,和羽飛揮手道別說明天見。
等弗雷德裏克離開後,羽飛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電話,按下了克裏斯多夫的號碼。
電話那頭克裏斯多夫接起電話時用的是免提,他這時候還在開車回家的路上。在電話裏,克裏斯多夫首先祝賀羽飛今天下午的出色表現。羽飛的語氣裏卻聽不出一點喜悅,她說,即使自己最後被選中了,也不一定會接受這個位置。聽到羽飛這麽說,克裏斯多夫嚴肅地回答道,‘羽飛,你剛才說的話,我是當作同事聽的。作為評審委員會的主席,我什麽也不知道。‘
羽飛委屈地說,‘如果我不小心拿到這個位置,你是不是就永遠把我當同事了?‘
克裏斯多夫無奈地說,‘羽飛,這事我們以後再說。現在你的前途最最重要。我們等結果出來了再做決定,好嗎?‘
羽飛歎了一口氣,‘克裏斯多夫,我傍晚擊劍時把腳踝的韌帶撕裂了,要撐幾天拐杖了。‘
克裏斯多夫的口氣裏聽不出太大意外,‘啊,腳踝啊,我們打排球的常常有人受這個傷。別忘記把冰袋敷在上麵,很快會消腫的。弗雷德裏克會接送你上班嗎?‘
羽飛聽到克裏斯多夫這麽說,一時說不出話來。她的心裏,夾著委屈,生氣,還有對克裏斯多夫關懷的渴望。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頓了一下,悶悶地說,‘我自己會安排好的。晚安,克裏斯多夫!‘
放下電話,羽飛一跳一跳地挪到陽台上,趴在欄杆上,凝望著遠方深色天空裏滿滿的繁星。許久,她歎了一口氣,自嘲地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羽飛,放手吧!‘
過後的幾天,弗雷德裏克每天接送羽飛上下班,有時也在羽飛那裏用早餐或晚餐。在早晨的陽光或傍晚的在微風裏,羽飛坐在陽台裏,隔著桌子望著弗雷德裏克年輕的臉龐,設想著自己也許可以試試接受他:這是一個真誠的年輕男子,有良好的教養和教育,在科研界可能沒有太大前途,可是在工業界如果有機遇的話會有一番作為。最重要的是,他對自己的嗬護和尊重令人感動。和他在一起,也許自己可以有平靜的生活,然後養育幾個像他一樣健壯的孩子,有粗粗的手臂。
可是,在這個故事腳本裏,愛的位置在哪裏呢?自己能夠想象愛上弗雷德裏克嗎?她輕輕自嘲地地搖了搖頭。
不出羽飛所料,她順利了入選了申請助理教授的最後三人小名單。另兩位候選人一位來自美國,加州一所著名大學剛剛畢業的博士,有漂亮的長長的發表文章列表,一位來自北歐,年紀略長,有豐富的教學和科研管理經驗。羽飛的長處也是她的短處,在發表文章,科研結果,項目管理,教學經驗,她都有不錯的表現,方方麵麵相當平衡,可是要說有那一項特別突出也確是沒有。
小名單公布後,弗雷德裏克給羽飛電話,祝賀她。並說,自己再過幾個月手頭的項目結束後準備回列支敦士登了。弗雷德裏克的輕鬆口氣讓羽飛心裏一動,問道,‘你是一個人離開嗎? ‘
弗雷德裏克哈哈笑了,‘羽飛,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我遇到一個列支敦士登的女孩,現在有人和我一起回家啦。‘
羽飛也高興地笑了。她首先祝賀了弗雷德裏克,然後又打趣道,‘一個列支敦士登的男孩遇到一個列支敦士登的女孩,這可是小概率事件啊。這下,你們可以將特別純正的列支敦士登特色德語傳給下一代啦。‘
羽飛也給克裏斯多夫打了電話,公事公辦地感謝評審委員會主席,心裏卻暗暗期望著能聽到克裏斯多夫一言半語的溫情。克裏斯多夫的回答卻是相當客氣。他希望羽飛能夠好好準備,在最後的一輪麵試中把自己的能力展現出來。克裏斯多夫的態度,讓羽飛的心一點一點冷下去。是啊,克裏斯多夫希望羽飛能夠如願地從助理教授的位置開始攀爬學術科研的階梯。可是如果羽飛用那理論上三分之一的機會拿到了這個位置,她和克裏斯多夫之間也就到此為止了。即使這一次拿不到這個位置,在以後所有的項目申請中她都將或多或少地遇到類似的問題。這個道理,羽飛一點點地想明白了。隻要自己還在這個學校,那麽,克裏斯多夫對接受自己的感情永遠會有顧慮。
盡管萬分不願意,羽飛還是決定珍藏自己對克裏斯多夫的感情,試著將目光投向生活中其它的方方麵麵,以減淡對克裏斯多夫的思念。她更加積極地工作,參加體育活動,甚至開始重新拾起丟下了很多年的畫筆,這一切隻為忘卻自己對克裏斯多夫的感情。隻是每一次看到克裏斯多夫時,無論是在係裏例會上,還是在和同事共進午餐時,甚至在走廊裏偶遇時,羽飛的心裏,還是會輕輕一蕩。她依然年輕的心裏,第一次體會到了那種無法描述的愛的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