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羽飛回到家後,從書架最高一層把那三本暗紅色封麵的約翰 克裏斯朵夫拿下來。她打開扉頁,看到自己快二十年前買了書後用法語寫下的,‘羽飛,××××年,法國,巴黎‘,不禁莞爾輕笑。那時候的自己,還不經常用法語寫字,字跡的連筆裏透著故作的老練。 她摩挲著有暗紋的硬皮封麵,仿佛看到年輕時的自己在讀這些文字時對想象中的有意義的生活的憧憬和向往。她把三本書放到一個小紙袋裏,然後留在汽車的後備箱裏,打算下一次去法國的時候給迪勃帶去。
這一周羽飛去法國的那一天,她取消了和同事的共同午餐,決定去看望迪勃,把書給他帶去,和他共進午餐,順便聊聊天。自從第一次去療養院看望了迪勃後,羽飛覺得,自己仿佛又多了一個朋友,一個可以聊聊她現在工作生活的朋友。在自己的生活裏,這樣的朋友可真是不多。因為,相比於許多其她同年齡段的女性,羽飛的生活狀態和對生活的規劃是有些與眾不同的。
她生活中最最重要的是孩子,可是她並不是一個隨時隨地隻為孩子服務的母親。羽飛和孩子們的交流非常平等,從孩子們很小開始,羽飛就把孩子們當大人對待,不欺騙,不隱瞞,甚至自己心情緊張或情緒不好的時候也會告訴孩子們。工作再忙,她也盡量每天給孩子們做飯,帶孩子們上音樂課,陪孩子們練琴,和孩子們一起讀書,聊天。在這個紛繁的世界裏,羽飛希望孩子們能夠長成內心穩定,腳踏實地,明辨是非的人。
羽飛對於技術進步一直有著自己的夢想。自從創辦自己的公司以來,羽飛的重點一直是技術完善和產品開發。得益於丈夫的鼎力支持和完善的社會環境,羽飛在公司成長的過程中可以避免那些無用的公關,將精力在技術層麵上完全投入產品和客戶。經過幾年盡力而為的,但不急於求成的努力工作,公司慢慢地開始有了正現金流。羽飛的下一個目標是將自己公司發展的技術大規模地應用在新能源的產業鏈上。然後,如果公司接著擴張的話,自己就要想著退下來了。羽飛想在孩子們離開家上大學以前盡量和他們在一起。她深知媽媽對孩子成長的決定性作用。
這一切,特別是職業規劃的那部分,她非常需要和有經驗的人聊聊,在放鬆的,互相信賴的氣氛下聊聊。她知道迪勃正是這樣一個人。當然,對於自己和迪勃的關係,羽飛並不是心無顧忌。她深知自己和迪勃都是彼此心中最重要的有限的幾個人之一。她有自己的克裏斯多夫,有自己的情愛生活。迪勃肯定不會沒有女友,但是他的需求在他的女友處未必能夠得到十分的滿足。迪勃曾經這樣將羽飛,伊麗莎白以及其她女子做比較。他說,‘一般女子,總是對昂貴的物件如珠寶,或對昂貴的生活片段如聽不懂的歌劇加燭光晚餐,沒有完完全全的百分百的抵抗力。這其實是作為女性可愛的一部分。你和伊莎貝拉是例外。而你們又是不同的。伊莎貝拉自己掙她昂貴的生活,而你,羽飛,是我見過唯一的對此完全沒有興趣的女子。所以,取悅你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
羽飛必須承認迪勃說得有道理。她是幸運的,從小沒有在物質上吃過太多苦。雖然知識分子的家庭並不富裕,但父母一直將孩子的養育和教育放在第一位。成績優秀的她也從來不需要用任何外在的東西證明自己的價值。加上一直學的是理科,羽飛習慣了和男孩子一樣學習生活。羽飛生活獨立,二十歲出國就靠自己的獎學金生活,自己安排生活。有時遇到有女人味的嫵媚女子,羽飛也會發出由衷的讚賞。但是她在女性的世界中是安靜的,甚至是木訥的。沒有任何裝飾的性格使她無法加入其她女子的談話,所以她相處的大多是男性。她聰慧,直接,理性,不附和任何權威,卻也不作無謂的鬥爭。這些特質都使羽飛顯得既不同於女性,也有別於男性。這將她歸入很少有心靈相通的朋友的那一類人。所以羽飛更不願意放棄和迪勃成為朋友的機會。
羽飛和迪勃約在療養院的餐廳共進午餐。迪勃訂的座位在餐廳室外的露台上。深秋的季節,漫山遍野的金色,陽光依然熱烈卻不再那麽灼熱。羽飛忙完了一上午的工作到達午餐地點的時候,迪勃已經在遮陽傘下悠閑地坐著。雖然他戴著墨鏡,看不清他的眼睛,但當羽飛拿著紙袋向他走過去的時候已經感覺到了他蕩漾開來的溫暖笑意。見到羽飛走近,迪勃把太陽眼鏡推到頭頂就要站起身,羽飛見了馬上一邊笑著說,‘病人不要站起來了。‘一邊加快腳步走到迪勃身邊。迪勃笑著沒有站起來,眯著眼睛向羽飛仰起臉。羽飛低下頭,在迪勃的左右兩頰各輕輕地碰了一下問好,然後開著玩笑說,‘我現在也體會到被人仰視是什麽感覺啦。‘
羽飛坐定後,先把腳從高跟鞋裏脫出啦,光腳踩在硬木地上,舒服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她從紙袋裏拿出那三本約翰 克裏斯朵夫,隔著桌子給迪勃遞了過去。迪勃接過,說了謝謝,打開扉頁,看了看羽飛,開始讀起來,‘獻給各國受苦、奮鬥、而必勝的自由靈魂。‘ 讀著,他抬起頭,‘這可是我第一次讀這種調子的書。‘
羽飛看著迪勃,‘你不覺得這些詞句從嘴唇間吐出來本來就是一種很美妙的感受嗎?‘
迪勃揚了揚眉毛,努了努嘴,不置可否。
羽飛向迪勃伸出手,說,‘拿來,我讀給你聽。‘
迪勃求之不得,把書翻到第一頁,笑嘻嘻地給羽飛遞了回去。羽飛清清喉嚨,開始讀起,‘江聲浩蕩,在屋後奔騰。整天,雨水打在窗上,一層水霧沿著玻璃的裂痕蜿蜒流下。昏黃的天色黯淡了。。。‘ 她努力地把語句裏天地蒼茫的氣氛讀出來。迪勃嘴角帶著笑意,專注地望著她。
羽飛被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問道,‘還要讀下去嗎? ‘
迪勃笑著回答,‘當然要啊。我發現你的口音越來越性感了,以前你讀法語的時候夾著中文和英文的口音,現在又加上德語口音。 ‘
羽飛停下來,看著迪勃,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的玩笑。她隱隱覺得這個話題帶著一些曖昧的暗示。那日馬廄裏的不快時時提醒著羽飛控製距離。她來之前就告誡自己要掌握和迪勃玩笑的分寸。
就在這時,午餐送上來了。羽飛趁勢合上了書,放在一邊。
兩人點的都是羊排,烤得半熟,綴著點點迷迭香。迪勃點了半瓶當地特產的紅酒,半幹,配上用蜂蜜調味的羊排正是相得益彰。兩人舉起酒杯,輕輕地碰了一下。羽飛說,‘祝你早日康複!‘ 迪勃回應道,‘祝你在G市的公司一切順利! ‘ 兩人抿了一口酒後,迪勃放下酒杯,說,‘我覺得自己已經痊愈了。不過在這裏每天就這樣看看風景,按時吃飯,等著家人朋友來探望,日子過得很舒適呢!‘
羽飛切下一塊羊肉,放入口中,帶著滿足的神情說,‘哈,那受傷還是件好事啊。‘ 停了停,她又說,‘不過,那天你從山崖上掉下來後可是真的把我們都嚇得不輕。你知道,我可是非常害怕坐直升飛機的。你還記得我們學校裏那個也是攀岩摔下來的教官嗎? 也是我陪去醫院的,那可是我第一次乘直升飛機。‘說著,羽飛想起了快二十年前學校裏發生的事故,一個年僅二十五歲的陸軍中尉在學生攀岩結束拆樁時從岩壁滑落,在直升機送往醫院後不治。
‘所以,你一直握著我的手,是嗎? 謝謝你,我在直升機上其實一直清醒,有你陪伴我覺得很安心。‘ 迪勃隔著桌子溫柔地望著羽飛,和二十年前的那個男子有著一樣又不一樣的眼神。
羽飛溫和地向迪勃笑了笑,低下頭接著吃盤子中的食物。
微微起了風,吹起羽飛的披肩發。她放下餐具,用手攏了攏頭發,抬眼卻發現迪勃還望著她。於是羽飛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說,‘迪勃,我們都很感激命運給你和我重新見麵,重新成為朋友的機會。你知道嗎,克裏斯多夫很欣賞你,安安和飛飛也喜歡你。‘
迪勃還是那麽溫柔地望著她,說,‘羽飛,我必須承認克裏斯多夫更適合你。他是一個好的談話夥伴,是嗎? 如果我和他是同事或朋友的話,我也會欣賞他的。可是我們既不是同事也不是朋友,而且,或許永遠也成不了同事或朋友。‘
羽飛很詫異迪勃在放鬆的表象下其實把自己的心思都看透了,而且,他的回應清晰明了。她一時語塞,愣在那裏。
迪勃接著說,‘我很久沒有輕鬆的感覺了。在這樣的陽光下,和一位可愛的女士共進午餐,象年輕時約會的感覺呢。‘
羽飛感激迪勃不露聲色給她解的圍,於是眉毛一揚,‘哈,迪勃,你還真是法國人!‘
這頓飯在輕鬆的氣氛中結束。雖然羽飛沒有能夠避開迪勃時不時溫柔的注視,但是她並不覺得尷尬。她知道,自己在迪勃的心裏,而迪勃,也其實一直在自己的心裏沒有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