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挺過了手術的迪勃決定在自己家鄉G市的療養院修養恢複。當羽飛打電話給迪勃的媽媽得拉姆夫人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心裏不禁百感交集。堅強如迪勃,在世界上兜兜轉轉了一大圈後,在最脆弱的時候依然還是要回到母親身邊,他的生根之處。得拉姆夫人在電話裏還告訴羽飛,迪勃術後狀態不錯,記憶恢複得也很快。雖然迪勃在G市有不少親戚朋友,但她希望羽飛有空的時候可以去看看迪勃。羽飛也覺得故意回避反而顯得不自然,便很爽快地答應了得拉姆夫人,說如果自己每周在G市工作的那一天能夠抽出一兩個小時便會去看望迪勃,也許可以陪他聊聊天,或做做恢複腦力的運動。得拉姆夫人便給了羽飛療養院的地址和電話。
羽飛第一次去看望迪勃是和全家一起去的。而探望的時間是由克裏斯多夫和迪勃在電話裏約的。羽飛的考慮是,如果迪勃願意,他也許可以成為羽飛一家共同的朋友。她有意讓迪勃和克裏斯多夫增加聯係。羽飛知道如知己一般的克裏斯多夫明白自己的用心,相信自己的妻子,一定會敞開心扉接受迪勃。而驕傲的迪勃可能需要一點時間才能找到和羽飛一家在心理上舒適的距離。她期望著這兩個正直的男人會找到平和相處的方式。
休養院坐落在阿爾卑斯山脈一個平緩的斜坡上,現代風格的簡潔建築和周圍錯落有致的植被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讓人賞心悅目。羽飛一家一走進療養院寬敞明亮的大廳,就看見落地玻璃窗邊,一個剃光了頭卻留著胡須的男子正舒服地坐在扶手椅裏專心地讀著一本書。
‘迪勃叔叔!‘ 安安和飛飛自從第一麵見到迪勃就喜歡上了這個叔叔,他們都向迪勃飛奔過去。
迪勃從書裏抬起頭,羽飛高興地看到一個大大的溫暖的笑容從迪勃的臉上展開。迪勃一手抱住一個男孩,一邊問好一邊用胡子將他們紮得咯咯笑。
羽飛看著迪勃,想不起來上一次看到他如此放鬆的笑臉是什麽時候了。她的腦海中浮起了二十年前海灘上那個穿草綠色沙灘褲的男子燦爛的笑容。
克裏斯多夫早已向迪勃伸出手,真誠地說,‘迪勃,你看上去象變了一個人,放鬆多了。‘
迪勃握著克裏斯多夫的手,表示讚同,‘是啊,都想不起來上一次認認真真地讀一本書是什麽時候了。‘
羽飛端詳著迪勃的臉,下了結論,‘迪勃,你臉部的線條似乎柔和了不少。是手術做的,還是書讀的?‘
迪勃哈哈笑了,‘你其實是想說我長胖了不少吧? 在療養期間醫生不讓做劇烈運動,最多隻能出去散散步,所以女朋友們都不來看我啦。‘
他正說著,忽然看到安安和飛飛不解的臉,忙一本正經地更正,‘我的女的朋友們都是體育愛好者,而我現在什麽運動都不能做。‘
羽飛和克裏斯多夫都覺得迪勃越描越黑,兩人相對一望,哈哈大笑起來。
望著放鬆極了的迪勃,羽飛在心裏放下了一塊石頭。不過,她也有些小小的疑惑,不知道迪勃是不是忘了許多過去的事情才如此輕鬆。如果真是如此,對大家來說也許是件好事呢。那日迪勃在昏睡中緊緊握住自己的手的感覺還在,今日故人的臉已如一夜春風吹過顯得純淨而蓬勃。
迪勃在餐廳預訂了晚餐的位置。他告訴大家,這個餐廳的大廚是米其林三星,值得一試。十歲的安安聽了迪勃的介紹,象大人一樣點點頭,老成地說,‘法國人確實比較善於烹飪。‘
克裏斯多夫忍住笑拍拍安安的肩,‘小子,你以後找個法國女孩做女朋友吧。‘
迪勃忙擺擺手,‘千萬別找法國女孩。她愛你和恨你的時候你都不知道是為什麽。‘
安安看看媽媽,認真地說,‘我還是喜歡吃媽媽燒的菜。‘ 羽飛高興地摟了一下已經差不多和自己一般高的兒子。
大家說說笑笑地入了座。羽飛問迪勃,‘你看什麽書呢?‘
迪勃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在看羅曼羅蘭的生平簡介。作為法國人,終於有機會看一下這個國寶級的人物了。‘
羽飛輕輕地‘哦‘了一聲。這個寫了‘貝多芬傳‘的偉大作家從少年時起就是她心目中的貝多芬。他的巨作,約翰 克裏斯朵夫 ,是對自己影響最大的一本書。羽飛依然記得,少女時的自己,在慢慢暗下來的黃昏的天色裏,蜷在書房的角落裏,讀著傅雷的翻譯本,感動得心生向往,熱淚盈眶。那句,‘江聲浩蕩,在屋後奔騰‘,簡直是神來之筆。後來到了法國興衝衝地買來原著,看到第一句話,反而覺得沒有傅雷的文字氣勢浩大。在她法語還不這麽好的時候,她努力地把羅曼羅蘭的三卷原著啃完。閱讀過程中,她常常需要迪勃的在法語上的幫助。雖然迪勃不明說,羽飛一直知道他對自己看這樣‘腐朽‘的文字是不屑一顧的。正是在讀這本書的時候,她開始對法語文學以及一些哲學的概念發生興趣。法國技術工程學校有一門必修課,當代哲學。羽飛是懷著極大興趣學習這門課的,而且她最後的口頭報告獲得了年級最高分。她得知分數後非常詫異地表示了不解,自己的法語遠沒有到爐火純青的境界,平時說話中就常常出錯,何況一個文科哲學報告,肯定有許多詞不達意的地方。哲學老師的回答也很有法國腔。他告訴羽飛,她的作品裏有許多思考卻沒有結論的部分,而且,法國人就是欣賞那一點點外國口音,帶著特別的異國情調。
迪勃重提的羅曼羅蘭對於羽飛來說是一個象征,有關理想,有關青春,有關不息的生命,和不止的奔騰的象征。關於這個名字,她能夠說的太多,感慨也太多。但此時此刻,羽飛隻是淡淡地對迪勃說,‘我書房裏還有一套約翰 克裏斯朵夫全集,下次給你帶來,你有心情的話也可以讀讀。‘
迪勃笑著點點頭,說一定試試。
克裏斯多夫換了話題,‘迪勃,你要修養多久? 工作是別人代著嗎? ‘
迪勃又笑了笑,不緊不慢地說,‘公司缺了誰都會繼續運作的。我的助手們水平未必比我差,現在表現的機會來了。‘ 停了停他又解釋道,‘一個代理副總在我的助手們的幫助下暫時全麵接管我的工作。他每天給我簡報。一般來說,在不是太關鍵的地方,即使我有小小的不同意見,我也不會幹涉他的工作。你們知道,一個公司是有自我調節,自我休整,自我前進的能力的。我們不能高估自己的作用。所以啊,我就放放心心地享受我的病假啦。‘
克裏斯多夫讚賞地點點頭。羽飛也在心裏為迪勃對工作成熟豁達的態度叫好。
晚餐氣氛融洽,米其林三星級的食物配上當地的紅酒,大家都吃了喝了不少。放鬆下來的迪勃是個見多識廣的有趣的人,加上德語不是迪勃說得最好的一門語言,這多多少少地削弱了他的咄咄逼人。克裏斯多夫本來就是個隨和而興趣廣泛的人。安安和飛飛也盡力參與大家的談話,迪勃叔叔的有趣經曆使他們著了迷。相比之下,羽飛在整個晚餐都非常安靜,她靜靜地聽大家的交談,照顧著孩子們的需要。
歐洲的秋天太陽落下去得很晚。等最後一道晚霞也在天邊消失了的時候,孩子們開始打嗬欠了,羽飛一家準備告辭回事先租下的森林木屋休息了。他們計劃著借著拜訪迪勃的機會,第二天帶安安和飛飛到阿爾卑斯山中去遠足。
迪勃先和小朋友們說再見。安安擔心地問,‘迪勃叔叔,如果你頭上的傷好了,你回了美國,還會不會來看我們? ‘ 飛飛搶著說,‘我還要和你一起騎馬呢。‘
迪勃用胡須紮紮這兩個孩子,說,‘我每個月都會回法國看望路易莎和夏洛蒂。以後我每次回法國都來看你們好不好? ‘
羽飛忙說,‘迪勃叔叔看他的孩子們更重要。如果安排得出時間,歡迎到我們家裏做客。‘ 她已經在心裏打算給孩子們在村裏的農場認養兩匹馬了。
克裏斯多夫伸出手,真誠地望著迪勃的眼睛,‘迪勃,希望不久可以在我們家和你一起喝一杯。‘ 迪勃一手握著克裏斯多夫的手,一手拍了拍他的肩,表示一定會的。看著握在一起的兩個男人的手,羽飛的心充滿感激。
最後,迪勃雙手扶著羽飛的肩,看著她的眼睛,說,‘謝謝你陪伴我去醫院。下次記得把羅曼羅蘭的書約翰 克裏斯朵夫帶來。‘ 然後,迪勃很溫柔地輕輕吻了吻羽飛的臉頰和她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