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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相望(七)

(2016-01-03 04:17:40) 下一個

(七)

過了許久,羽飛抬起頭,用已經完全恢複了平靜的眼神看著馬克西姆,猶豫了一下是不是要為自己的失態向馬克西姆道歉。馬克西姆隻是收回手,淡淡地問道,‘一切都好嗎?‘ 在法語裏,大多數情況下這隻是一句客氣話,問者不會要求一個詳細的回答。這給了羽飛一個自然的台階下來。所以羽飛隻是回了一句,‘還好。‘ 頓了頓,她又說,‘我們接著走走吧。‘

兩人慢慢地踱上護城河上的老橋。這座有著一百多年曆史的老橋是這個城市最老的一座連接城裏和城外的拱橋。近兩百米的橋麵由天然的石頭砌成,護橋的石欄杆幾乎有一人高。一百多年來這座老橋就靜靜地望著橋下的水流過許許多多人間的滄桑和城市的變化。

在這微微有些寒意的秋日上午,羽飛和馬克西姆靜靜地走到了橋的中央,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羽飛倚在橋的欄杆上,有些出神地望著橋下的流水。每年夏天,這條河裏最最著名的運動就是沿著流水漂流。人們三三兩兩地,或者坐在橡皮筏上,或者就浮在水裏,從上遊的起點城市開始一直漂到下遊的另一個城市。此時此刻,初秋的水已經開始有些涼了,但仍然有不畏寒冷的勇敢者,穿著緊身的遊泳衣,不時從水麵上漂過。他們從橋底下通過的時候,都會招手和站在橋上觀看他們的人們揮揮手打招呼。羽飛看了一會兒,望了望站在身邊的馬克西姆,說,‘我一直佩服能夠勇敢地向自己挑戰的人。比如這樣的漂流,我在任何時候都是沒有勇氣去做的。‘ 馬克西姆什麽也沒說,一如既往地帶著溫和的笑容,也把身子靠在欄杆上,對著漂流的人們,張開嘴,就來了一段詠歎調。男中音還是那個男中音,可是作為一個音樂家,他走音走得如此不著邊際,過了好一會兒,羽飛才聽明白歌曲的節奏,那可是個三八拍的華爾茲呢。橋下躺在皮筏艇上的年輕人,聽到這個可愛男人五音不全但充滿感情的歌聲,大聲鼓掌吹口哨。為了表示鼓勵,有一個年輕人還一反身,一個漂亮的魚躍跳進了水裏。馬克西姆轉過頭,調皮的向羽飛眨了眨眼睛,說,‘你看,挑戰自己不怎麽在行的事情也不是那麽困難的。‘羽飛‘撲哧‘一下笑出來,‘你的女朋友們都很喜歡你吧‘。馬克西姆毫不掩飾地露出得意的表情,說,‘我女朋友們的媽媽們可是更喜歡我呢。‘

他話鋒一轉,問道,‘你看,你什麽時候開始和我學習拉琴?‘ 羽飛心裏想,這回我可是恭敬不如從命啦。於是她告訴馬克西姆,她最近一直在斷斷續續地練琴,左手第一個位置覺得已經練得差不多啦。她就是一直自己琢磨著為什麽上弓和下弓拉出來的聲音有點不一樣。馬克西姆看著羽飛認真的表情解釋說,用弓頭往上拉弓時,需要多一點力氣才能引起整個弓的震動。而下弓時,右手自然而然地會加上足夠的力氣,所以聲音比較和諧。多練練就好了。停了一下,馬克西姆又說,‘還真沒有學生問我這樣的問題呢。大提琴要拉的好聽,一定要控製好弓的力度。比如高音的弦要輕輕的長長地拉,低音的弦要重重地慢慢地拉。這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呢。我練習了快三十年啦。‘ 這還是羽飛第一次聽到馬克西姆間接地提到他自己的年紀。

他們倆的氣氛變得輕鬆起來,一邊走,一邊約定,馬克西姆和羽飛每周見一次麵,教羽飛半個小時大提琴。然後羽飛回家盡量找時間練琴。老師到了一定程度會給她一些完整的曲子練習,這樣羽飛不時地能夠看到自己的進步。

真是上天賜給了羽飛一個完美的大提琴老師。羽飛本來就是一個做事認真勤奮的女子,加上終於有機會感受自己熱愛的音樂,她每天睡覺前都會雷打不動地練習大提琴。大提琴和鋼琴一個本質的不同是,大提琴的音高是用耳朵聽的。在耳朵的指導下,左手四個手指按在弦上不同的位置,使大提琴的共振腔在拉弦時發出不同的頻率。羽飛雖然有一定的音樂素養,但是讓她聽各種音高細微的差別,她是斷斷聽不出來的。不過,作為一個有毅力的人,這點小困難可難不倒羽飛。她去買了一個矯音器,平時練琴的時候就把矯音器夾在大提琴撐弦的橋板上。練琴的時候,她一邊看譜子,一邊看矯音器上的音高,一邊體會手指的位置。當她上課時很認真地和馬克西姆解釋她這套練琴流程法如何運作的時候,馬克西姆可是笑得差點喘不過氣來。他的心完完全全地被這個與眾不同的女子照亮了。

雖然馬克西姆在上課的時候是一貫的嚴格,他看羽飛的眼神裏總也是藏不住的溫情脈脈。有多少次,特別是調速有快慢變化的時候,羽飛手慢腳亂地找不著調,馬克西姆就一遍遍地慢慢地耐心地帶著她拉,直到她能夠自己上手練習。羽飛每每想起來和馬克西姆麵對麵坐著,一同沉浸在同一首樂曲裏的情景,心都會變得柔軟起來。馬克西姆也經常反反複複拉定音的調子給羽飛訓練聽力。無論是多簡單的曲子,全尺寸的大提琴在訓練有素的雙手下發出的聲音是那麽渾厚和迷人。羽飛總是貪婪地享受著這近距離的音樂的饋贈。單單從進度上講,馬克西姆也不得不讚歎這個女子的勤奮。她的努力,從每一周上課的進步上都可以看出來。有那麽幾次,在樂聲慢慢減弱的尾調中,兩人都安安靜靜地體會著空氣中最後一個顫動。從馬克西姆的眼睛裏,羽飛能夠清楚地看到一些熾熱的情緒。羽飛也感覺到馬克西姆努力地把他的情緒化為對羽飛的傾心相助。

對於這一點,羽飛是非常感激的。在她的生命過往裏,從古老含蓄的中國大陸,到優雅浪漫的法蘭西,再到嚴謹實誠的德意誌,羽飛經曆過形形色色的人,一些親密的關係,還有一些隻能留在回憶中的曆程,卻從來沒有遇見過一個象馬克西姆這樣的男人。他出世,他生活的很大一部分就是音樂,完完全全的音樂。他入世,他似乎能夠將一切都掌控在自己的手裏,將生活中的工作和人事安排得井井有條。他神秘,他很少談起自己的個人生活,雖然他的私生活令人好奇。他坦誠,他不試圖對羽飛隱瞞他的感情,並努力將這份渺茫的感情轉化成生活中令人愉快和向往的一部分,就像是秋日一片金黃的樹林,或者春日裏飽滿奪目的鬱金香。

羽飛把每周上課的時間安排在安安和飛飛在管弦樂隊排練的時間,這樣她和孩子們就可以一起去音樂學院上課了。管弦樂隊的排練是每周一個小時,羽飛和馬克西姆的大提琴課是半個小時。所以,有時候上課結束後羽飛等安安和飛飛的時候,如果馬克西姆也有時間的話,他們兩個人會一起去音樂學院的咖啡廳喝一杯咖啡,聊聊天。這些聊天大多數是輕鬆的。羽飛這些年來總是訂著一兩本音樂雜誌。對於音樂界她也總是懷著一種天真的好奇。她不失時機地和馬克西姆討論了一些她經常在心裏想的話題,比如師承學派到底有多麽重要,再比如音樂家的倫理道德是不是和這個社會通常的認識一致。

有一次他們正聊著天,咖啡廳裏走進來一位衣著講究的中年男子。一件駝色的雞心領質地優良的毛衣,脖子上圍了一條某大牌花紋明顯的細羊毛圍巾,燈芯絨長褲。馬克西姆一見到他,馬上從座位上站起來,微笑著說,‘穆勒先生,你好‘。原來這是音樂學院古典音樂部分的係主任穆勒先生。在羽飛給安安找老師的時候,羽飛和這位穆勒先生通過好幾次電話。從他的口音中羽飛覺得他應該是德國人。穆勒先生在電話中給人一種樂於助人的感覺。但每次涉及音樂的話題,他又總是顯得有些高深莫測,有時候羽飛甚至覺得穆勒先生有些自以為是。穆勒帶著禮節性的微笑,向馬克西姆點點頭,也打了招呼。馬克西姆又把羽飛介紹給穆勒,說這是安安的媽媽。穆勒臉上現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啊,這就是布盧曼太太啊‘。布盧曼是羽飛先生的名字,作為一個中國女性,羽飛一直不適應把自己稱作這個歐洲姓氏的太太,所以很少用這個名字。羽飛有些吃驚穆勒竟然記得自己的名字,她禮貌地伸出手來和穆勒先生握了握手。馬克西姆站著和穆勒交談了幾句,又非常客氣地互相說了再見。等穆勒先生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後,羽飛笑著對馬克西姆說,‘嗬嗬,這是你的老板吧。‘ 馬克西姆確認道,‘他可不僅是我們的老板,我們在音樂學院的未來可是有很大一部分掌握在他的手裏呢。‘羽飛輕輕的‘哦‘了一聲,說,‘他對你來說可是一個重要的人物啊。‘馬克西姆不置可否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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