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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相望(四)

(2015-12-25 14:16:41) 下一個

(四)

德沃夏克的這組協奏曲充滿了一些細微的漸快,漸慢,需要有相當的功底才能夠駕馭。作為一個非專業的音樂愛好者,羽飛對於大提琴的演奏版本有自己的見解。羽飛最最喜歡的德沃夏克協奏曲的版本是費爾曼的的現場錄音。隻可惜這位天才英年早逝,在不到四十歲的年紀就離開了人世。羽飛一直想聽聽專業人士對費爾曼這位大師的看法。今天和馬克西姆的晚餐本來是一個機會,但被馬克西姆岔開話題,變成了討論羽飛早年在法國的求學生涯。

靜默了幾秒鍾後,馬克西姆拉弓起音。渾厚的琴聲通過共振從大提琴琴腔裏緩緩流出,充滿了整個演奏大廳。羽飛的座位可以清楚都看到演奏家完全沉浸在音樂裏的臉龐,專注,溫和,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到了緊張的地方,琴弓飛快地飛舞,慢板時,又深厚而悠遠。看得出,每一次弓與弦的接觸碰撞的高度,拉弓的長度,都是經過反複練習的,精準,確切,一貫的馬克西姆的風格。馬克西姆演奏時總是抿著嘴唇,手臂和手腕的動作清晰有力,仿佛要將許許多多的感情一層層,一層層地揉進音樂裏。

羽飛仔細的觀察著馬克西姆的一舉一動,她覺得這是單方麵的注視,不用擔心馬克西姆的視線會落在她臉上。她讓心中的情感在德沃夏克的音樂中慢慢地蕩漾開來。她從來沒有和一個與自己的專業和生活差得那麽遠的男子走得那麽近。她本來以為自己已經進入了一個穩定的生命階段,情感和生活都越來越入世,不再少女懷春,不再為落花流水而動情。

大約半個小時後是中場休息。羽飛問孩子們想吃什麽,安安和飛飛想吃蛋糕。於是羽飛站起身,一手拉著一個孩子,跟著人群,慢慢地向場外的休息室走去。安安說,‘媽媽,馬克西姆拉的真好。‘ 羽飛很高興,孩子喜歡他的老師,讓她覺得今天沒有白來。吃完蛋糕,飛飛覺得累了,羽飛抱著他,後麵跟著安安,三人慢慢踱回到第一排他們的座位上。

下半場演出開始了。小小的飛飛在羽飛的懷裏安靜地睡著了。安安倒是精神抖擻,在馬克西姆再次入場時,和大家一起用力鼓掌。馬克西姆坐下後,分明向著羽飛的方向微微地笑了一下,依然是那溫和,帶一點羞澀的笑容。羽飛的心,象以往許多次一樣,再次劇烈跳動起來。

隨著音樂,羽飛仔細地回憶起自己和馬克西姆第一次通話,到第一次見麵,到每周見麵,到今天坐在這裏看他演奏的每一個想得起來的細節。羽飛可以肯定的是,她對於馬克西姆肯定是有著不同於普通朋友的情感,但這個情感,和她的生活中的其它情感是完全不同的,或者說,這個情感,是完全獨立於她的生活之外的。她對丈夫的依賴和信任一如既往。可是在她一個人寂靜的時候,她總會想起馬克西姆的笑容,感覺自己被那雙專注的眼神注視。有時她會懷念馬克西姆的男中音,也會猜想一下馬克西姆對自己的感覺。她不時提醒自己不要去追問結果,維持在現在這種互相欣賞的狀態,也許是一個對方方麵麵來說最最平衡的狀態。

下半場比上半場要短。當最後一個音符落下,觀眾席上的掌聲讓年輕的演奏家謝了三次幕。第三次從後台回到前台時,馬克西姆手背朝上做了一個請觀眾安靜下來的手勢,然後重新坐下。羽飛幾乎可以猜到他加演的曲目,巴赫的無伴奏。充滿悲愴和激情的G大調從弓下噴湧而出,羽飛的眼淚緩緩流下,她知道,這是一首屬於她一個人的演奏。

曲畢,已經接近晚上九點半了,飛飛在媽媽懷裏睡得香甜,安安也說累了。她正在盤算著怎麽把兩個孩子帶到車裏去的時候,馬克西姆從邊門走出來,單腿跳下舞台,來到她麵前。他已經換下了演出的服裝,換上了淺灰色亞麻襯衣和深藍色的牛仔褲。周圍有些認出他的觀眾用目光向他致意。馬克西姆說,他可以幫助羽飛把孩子們帶到車裏,但他得很快回來,因為十五分鍾休息時間後會有唱片簽名會。一邊說,馬克西姆一邊自然地抱起了安安,向通向車庫的出口走去。電梯裏,安安在馬克西姆的肩頭也沉沉睡去。

由馬克西姆帶路,一行四人很快來到了羽飛的車旁。羽飛打開車門,和馬克西姆一起把安安和飛飛放在後排的兒童座椅裏,係好安全帶。羽飛向馬克西姆伸出手,準備以一貫的禮貌而節製的方式道別。馬克西姆握住她的手,說,‘讓我給您打開車門。‘ 他打開車門,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羽飛笑了笑,坐進駕駛座。這時,馬克西姆彎下腰,把頭靠在羽飛的肩膀上,羽飛感覺到了一個冰涼的嘴唇,合著一些濕漉漉的淚水,吻在自己的鎖骨上。

這一刻,時間停止了。車裏,兩個孩子在酣睡。羽飛和馬克西姆都一動不動。不知道過了多久,羽飛把手插進馬克西姆剃得很短但還是有些卷曲的頭發中,說,‘你該走了。有觀眾等著呢。‘ 這是她第一次對馬克西姆用‘你‘稱呼, 而不是一貫的尊稱‘您‘。

周日晚回到家中,安排孩子們睡覺後,羽飛打開電子郵箱。一封手寫後掃描的郵件靜靜地等待著羽飛的開啟。信件沒有稱呼,黑色的水筆落在淡黃色的紙上,有力的字跡象大提琴聲一樣渾厚:

我是愛你的! 我不知道你是誰,從哪裏來。如果說第一次電話中你的音樂修養讓我欣賞的話,那天你從我的窗口經過時,我確信看到了你身上的音樂一樣純淨的光環!

安安有非常高的音樂天分,我一點兒也不懷疑這是來自你。雖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彈奏某一種樂器,但是你對費爾曼的喜愛使我幾乎落淚。相比於許多象我一樣的演奏者,你對音樂的喜愛在某種程度上是更加純粹的。

我七歲,和安安一樣大的時候,開始學習大提琴。我的媽媽來自莫斯科,所以我從小受到的音樂訓練是完全俄國式的,非常嚴格。我十六歲得到了第一項大提琴比賽的獎項,隨後就離開了家,在世界各地參加比賽和各種各樣的課程以提高演奏技巧和知名度。從那時起,我就知道,選擇了音樂演奏的生涯,就是選擇以世界各地為家,直到我遇到你。

我不能說你是落入我生活中的精靈,因為你從來沒有進入我的生活。每周我們的生活有四十五分鍾的近距離相望,那是我時時刻刻盼望的四十五分鍾,是我一周中內心最最滿足的四十五分鍾。每次給安安上課的時候,你安靜地坐在一邊,我能夠感受到你看著孩子們眼神裏的愛意,我不時地會悄悄地奢望這些愛意裏有一點點是給我的。

你有一個近乎完美的家庭。我相信你和你的先生之間的愛情。是啊,誰會不愛你這樣一個女子呢? 我想了又想,如何在你的生活中扮演一個令人愉快的角色。安安有一次告訴我,媽媽有時候也會練習大提琴。我知道,你是為了體會孩子練琴的困難。我想,如果你需要一點指導的話,而且如果你願意的話,我非常願意帶你入門。我已經決定在這個音樂學院盡可能地多待一段時間。這個城市裏到處都是你的氣息。我是一個貪婪的人,我無法離開。

周六演奏時,我看到了你的淚水,謝謝你,讓我看到了落淚的你!

信沒有落款,也不需要落款。羽飛反反複複地讀了幾遍,用鼠標點下了‘回信‘,寫下,

‘謝謝你,我的朋友,下周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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澗泉深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暖冬cool夏' 的評論 :
音樂總是讓人動容,是嗎?
暖冬cool夏 回複 悄悄話 信寫得如此讓人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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