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穿過寂靜的走廊,羽飛和孩子們按照電話裏的約定準時來到馬克西姆的音樂教室門前。安安自告奮勇地敲門,然後把小臉小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然後轉過頭告訴媽媽,‘有人來了‘。飛飛則抱著媽媽的腿,躲到了媽媽的背後。
門開了,一瞬間陽光從教室裏瀉到走廊裏。開門的男子側身站在門口,高大,健壯,微微地背著光的輪廓分明的臉上帶著溫暖的笑容。
‘你好,安安! ‘ 馬克西姆彎下腰來,向著安安伸出大手。他的手象他的臉龐一樣,輪廓分明。老師說的是德語,帶著濃重的法語口音。
‘下午好! ‘安安怯生生的,沒有稱呼地用德語和老師道了好。
馬克西姆微笑著摸了摸安安的頭發,向羽飛伸出手,‘您好,夫人! ‘他的笑容像蘸滿顏料的畫筆落在紙上,所有的顏色都激情飽滿地蕩漾開來的一瞬間一樣。羽飛隻覺得一陣暈眩。
羽飛伸出手,他們倆兩隻手在握手時都有力有禮。
‘您好,馬克西姆‘。羽飛努力地迎著馬克西姆的目光,控製著自己的聲音和表情。
馬克西姆又伸手微笑著摸了摸飛飛的頭發,一邊說著,‘請進‘,一邊把大家讓進了教室。
這是一間不大的音樂教室,對著二樓露台的兩扇窗下放著一張圓桌子,桌子上隨意地放了一些曲譜。側麵是相望的兩麵牆。一麵牆下放了一架黑色的斯坦威鋼琴,琴蓋開著。另一麵牆上是一塊巨大的占據了整整一麵牆的白板,上麵畫著一些音符記號。白板下麵的地上橫放著一把深褐色的有美麗木質花紋的大提琴,撐腳打開著,琴上橫放著一根繃緊的弓。房間的中間是幾把高低不等的木凳子,每個凳子的腳上都連著固定大提琴撐腳的木板。
羽飛先安排飛飛坐在窗台下看一本故事書,然後一邊打開安安的大提琴包,幫安安把大提琴拿出來,一邊找著一些寒暄的話。
‘夫人,讓我來。‘馬克西姆和羽飛說的是法語。他說得那麽自然,又帶一點羞澀,仿佛他們從來都是認識的,而法語,從來都是他們的語言。
羽飛把沒有拉開撐腳的大提琴遞給馬克西姆,然後退到一邊的一個背光的角落裏。她看著這個高大的男人一隻手接過琴,一隻手拉著安安坐在一張天藍色的木製板凳上。馬克西姆把大提琴的撐腳旋開,然後跪在安安麵前,給安安試琴和撐腳的高度。他仔細地糾正著安安雙腿彎曲的角度,雙臂打開的角度,直到完全滿意。他和安安說的還是法語口音非常濃重的德語。有的時候安安沒有聽明白,他就微笑著再說一遍,語速語調和先前一樣的平和。
等安安坐好後,馬克西姆拿起安安的琴,開始調音。拉弓,旋鈕,和聲,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聽音的時候,他抿起嘴,眼睛微微睜大,神情專注。安安認真等看著他,眼裏滿是七歲孩子的清澈。羽飛相信,在安安和馬克西姆的心裏,音樂是有共振的。
羽飛把要拉的譜子放在安安前麵,這首曲子是安安自己選的。孩子拉起弓,稚嫩的琴聲開始響起。這不是一首簡單的曲子,有不少左手第一,第二,第四位置的連音和跳躍。孩子非常努力地將曲子拉的連貫,優美,但不時會由於用力沒有完全控製好,發出‘吱‘一聲的嘈音。每當這個時候,安安都會看一眼媽媽,做一個鬼臉,媽媽也對安安報以包容的微笑。馬克西姆一直微微笑著看著安安,直到一曲完畢。他拍起手,說,‘我從來沒看到過一個七歲的孩子能拉這個曲子,祝賀你,安安! 來,我們一起來把這首曲子拉得更好‘。
他拿起橫在地上的那架深褐色的全尺寸大提琴,坐下,把弓放在弦上,頓了一下,向羽飛看了一眼,然後向安安點點頭,說,‘開始。‘
第一個糅弦 ,羽飛的心也跟著顫了一下。她看著那白色的弓在弦上舞動,時而在低音C弦上緩慢,有力,時而在高音A弦上跳躍,奔跑。羽飛象著了魔一樣,無法將視線離開這架大提琴,以及這個拉琴的男人。她就這樣默默地看著,用心的看著,在這樣一間充滿音樂的小房間裏,她小心翼翼地讓自己一直被理智調節的情感,一點點釋放出來。有幾次,她甚至覺得自己有些放肆地看著馬克西姆的臉。拉琴時,他的嘴總是抿著,胡子刮得很幹淨,頭發剪得很短,短到幾乎看不出天然卷曲的痕跡。眼神專注,拉到慢板時,眼睛會微微眯起一點。拉到跳躍的音符時,眼睛又會微微張大一點。羽飛不禁暗暗地想,如果被這樣一雙眼睛凝視,將會是怎樣一種感覺。
曲尾最後一個連音緩緩消失,一長一短兩個弓都還停留在弦上,馬克西姆的眼神落在羽飛臉上。雖然那隻是一瞬間,羽飛的心卻完全不知道如何去迎接那個注視。她隻能轉過頭,看自己的小兒子在幹什麽。飛飛一直在安靜地看書,陽光落在他深褐色的頭發上,渲染出一層金色的光彩。
馬克西姆重新單腿跪在安安麵前,讓安安拉弓,然後老師用雙手作為引導,告訴孩子各種音色該如何拉,包括弓在弦上的高低,拉弓的長短。安安聽得非常仔細。要做示範時,馬克西姆會很快地拿起自己的大提琴,還是單腿跪著,給安安看手勢,給安安聽音色。七歲的孩子,在四十五分鍾的試音過程中思想一直非常集中,看得出,安安非常喜歡這個老師。而在羽飛的心裏似乎也覺得,馬克西姆一直就是安安的大提琴老師。
試音結束後,馬克西姆和羽飛握手道別。他的溫和笑容象大提琴的糅弦一樣的溫和,帶著微微的顫抖,將羽飛完完全全地籠罩著。馬克西姆眼神專注地望著她的眼睛,說道,‘希望您喜歡我們的G大調‘。羽飛這才意識到,安安選的曲子,也是G大調。她不能確定馬克西姆說的是哪一個G大調,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一次,她的眼神無處可逃。
回家的路上,羽飛一邊開車,一邊試圖以自己日常生活中的規範來調節自己的情緒。她首先分析了自己的行為,確定自己今天沒有明顯的失態。象羽飛這樣一個女子,有效的情緒控製一直是她能夠有今天生活的重要保證。無論內心如何翻江倒海,羽飛幾乎從來不會將情緒寫在臉上。她給人的感覺就是,分寸,理性,和條理。
可是,她今天的心裏,確確實實被什麽東西觸動了。如果羽飛還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的話,她能夠很肯定地說,愛情在向她招手。可是她的愛情生活,被她的先生和家庭完全占據了。羽飛的先生,是個有趣的教授。對羽飛非常包容,體貼。而且,羽飛和她的先生總是有說不完的話,話題從科學,到技術,到孩子,到每天遇到的趣事。平時羽飛生活工作中無論遇到什麽事情,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的先生。最最重要的是,雖然有了兩個孩子,羽飛和丈夫的親密夫妻生活依然是讓人無可挑剔的。
那麽,是什麽,讓她的心如此蕩漾呢? 也許,她的心為了音樂本身而顫動?馬克西姆的那些眼神啊,語調啊,隻是一個年輕音樂家對於音樂的附加物,在特定的環境下,和音樂混在了一起,讓人分不清到底是什麽觸動了自己的情感。
這樣一想,羽飛有些釋然。她也絕對相信自己,自己這樣方向感主旋律明確的生活是不會也不可能有什麽原因會偏離軌道的。
回到家,羽飛象每天一樣,一邊安排孩子們做作業,一邊打工作電話,一邊準備晚餐。晚上六點半,一家人準時在晚餐桌上坐定。安安一邊吃飯一邊說起今天去見了一個和媽媽說法語的大提琴老師。丈夫笑笑說,媽媽終於可以有幾分鍾不用和德語鬥爭啦。不知怎麽的,羽飛的心,又微微地顫動起來,她小心翼翼地岔開話題,詢問兩個孩子是不是還要加點飯菜。
不管怎樣,一星期後,安安開始了每周一次在馬克西姆那裏學習大提琴的課程。自從兩個孩子學習音樂伊始,無論工作再忙,羽飛總是全程陪同,仔細記下老師示範的和口述的要點,然後回家監督孩子們練習。有時候,她甚至和孩子們一起練。對於羽飛來說,有音樂陪伴的時候,她會感受到一種日常生活中沒有的純粹,一種隻有在音樂中才有的純粹。
可是,那種無處可逃的感覺,卻在每一次見到馬克西姆時,都揮之不去。每一次課,羽飛都安靜地坐在一隅,給安安做課堂筆記。馬克西姆顯然是一個出色的大提琴演奏家,但絕對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出色的老師。他非常和氣,但是對每一個動作都要求百分之百的準確。拉弓的長度和力度都必須使發出的聲音在精確的頻率和響度上。安安做不好的時候,馬克西姆會溫和但是堅持地要求安安一遍一遍地重新開始。偶爾,馬克西姆的眼光也會象一片羽毛一樣輕輕的地落在羽飛臉上,帶著溫暖,和一點點羞澀。
有時,在上課開始或結束時短暫的閑聊中,羽飛和馬克西姆會說幾句和安安課程沒有關係的話。羽飛非常注意點到為止,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個話題上,特別是有關個人的話題上做任何停留。從這些隻言片語中,羽飛拚湊出了馬克西姆大致的生活輪廓。
和許多年輕的音樂家一樣,馬克西姆需要保持非常高的演出頻率。對於一個剛剛出道的獨奏家來說,他尤其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夠在音樂界保持一席之地。馬克西姆不能容許自己在生活上偏離軌道,從這點上說,他和羽飛非常相像,一切的一切都必須是建立在理性計劃和堅決執行的基礎上。有時候,羽飛也會問一下馬克西姆的演出計劃,她想著,如果那一次他的演出地點不是太遠的話,也許可以帶安安去參加一次他的音樂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