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離天壇公園的東門很近,在我小的時候,東門是個很小的偏門,平常是不開的,如果想去公園玩兒,就隻有繞到北門。但是這個小小的東門,卻給我留下了幾次深刻的印象。
在我六七歲的時候,曾經跟著爸爸出入過很多次東門。我爸在單位很嚴肅,總板著個臉,沒人敢跟他開玩笑,可他卻有很多平民老百姓朋友,這個看守天壇東門的大爺(天長日久,我早已忘了他姓什麽了)就是其中的一個。我爸愛種花,天壇東門裏邊就是一個個的花圃,各種鮮花專供各種高級場所和外事活動所用。我爸常帶著我和二姐去看花,我們在花圃間玩耍嬉戲,他就帶點兒下酒菜,坐在一個小矮桌前,和看門老頭邊喝邊聊種花的經驗。印象裏,我家客廳和飯堂裏都擺著常綠喬木,還有一個用多餘的廚房改建的小花房,裏邊也是綠意盎然,鮮花不斷。
到了六十年代初,大饑荒席卷了全國,我爸開始頻繁地帶著我們出入東門,每次去,不是帶著籃子就是拿著口袋,看門老大爺也多了一隻狼狗做陪伴,聽到是我們,老大爺會把狗拴好,抱歉地解釋說,經常有人半夜翻牆進來偷菜(老大爺的自留地),他不得不防,我爸也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膀;然後老大爺就會帶著我們走到一片草地,說這一帶的野菜最多,哪一種好吃,哪一種該怎麽做等等,我爸就帶著我們挖起來。籃子或袋子滿了,我們謝過老大爺,跟著我爸再慢慢地走回家。回到家,我媽和保姆便如獲至寶,把野菜分成好幾份,炒著吃,煮著吃,做餡吃,一個星期兩個星期光吃它,吃得我們舌頭都是綠的。後來,我爸單位以運動員訓練為名,去內蒙古草原打黃羊,一車一車地拉回來,分給單位員工以補糧食不足,救了很多家庭的難。我爸會把分來的一部分黃羊肉分成幾份,送給他認為幫過我們或特別困難的親戚朋友,東門的老大爺就是其中之一。
我上小學三年級時文革開始了,很快我媽就被作為走資派揪了出來,單位的牛棚就設在離東門不遠的一處花房裏,那是中辦的領地。看門老大爺這時已經退休了,換了一個年輕點兒的大爺,和我們沒有什麽交情。那時天壇作為封資修的建築,已經不再對外開放,為了看望在裏麵勞改的媽,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會輪流去東門求這位大爺,放我們進去,隻看一眼不打招呼,但基本上都被他拒絕了。有一天晚上,風雨交加,電閃雷鳴,我二姐發著高燒躺在家裏(怎麽那麽像電影裏演的),我和大姐嚇壞了,生怕二姐就這麽死在家裏,於是冒著大雨跑到東門,拚命地拍著門叫喊,大約叫了十來分鍾,終於有人出來了,喝問我們什麽事,我和大姐隔著門縫說了緣由,那個大爺喊了聲:“等著!”人就不見了。又過了好一會兒,大爺陪著我媽走了出來,對我們說:“就給了幾個小時的假,想著按時回來呀!”那一夜,我媽抱著我二姐,用涼水幫她退燒,給她喂藥,折騰了整整一夜,第二天,燒沒完全退,我媽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家,從此我們到了文革結束,才再次與我媽團聚。
1976年唐山大地震,北京震感強烈,老百姓都不敢回到搖搖欲墜的家裏,於是紛紛在戶外搭起了防震棚,我爸那時剛剛從幹校的牛棚放出,既沒有平反也沒安排工作,每天就是到單位打掃衛生,我和二姐則前後腳從農村抽調回京,她在銀行我在工廠上著十幾塊錢一個月的班。沒有材料和地方搭防震棚,我們又進了天壇東門,在祈年殿旁的一處遮陽棚下安營紮寨,從家裏搬了一個行軍床給老爸安身,我和二姐就睡在折疊椅上。我們是第一家在那避難的,隨後陸陸續續來了有十幾家,老老少少幾十口子,毫不相幹素不相識的人們就這樣日夜相處了幾個月,還真處出了感情,白天主婦們回家做飯,每家都會多做些,拿來給大家分著吃,晚上氣溫如果偏低,大衣被子會緊著各家老人孩子蓋,沒事坐一塊兒聊天兒,家長裏短的能聽到很多傳奇演義,盡管知道不會再有地震了,可大家還是舍不得搬回家,希望這種童話般的日子能無窮無盡地過下去。最終是公園官方出麵,宣布了清場日期,我們大家才互留了聯係方式,戀戀不舍地分開了。我們借了輛車,所有家當放上,穿過東門回家了。這是我記憶中最後一件關於東門好玩兒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