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北京的南城崇文區長大的。北京的機關或部隊大院兒在南城的少,也許是因為我爸所在的這個機關成立得晚,隻有南城還有大片的土地可以開發使用。崇文區住的基本都是從事下九流行當的百姓,所以我們大院兒可算得是眾星捧月,鶴立雞群,相當顯眼。我們這些大院兒裏的孩子,從小上的是機關幼兒園,家屬區的大院子也足夠我們這百十來號大大小小孩子們瘋跑的了,所以上學之前,我們對大院兒外麵的世界幾乎一無所知。
我上的小學叫營房小學,因為那一片居民區叫營房,估計清朝時那裏是某個旗的兵營所在地,於是把名字穿過了民國,一直叫到新中國。營房小學,應該是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興建的學校,離我們的大院兒有二十多分鍾的路。第一天上學,大家都是由哥哥姐姐帶著,成群結夥連打帶鬧地就去了。按照學校的傳統,我們院兒的孩子會被分到一個班,附近還有一個保密工廠,那兒的子弟也集中在我們班,兩個單位大約有二十幾個孩子,剩下的一半兒就是住在營房的老百姓的孩子了。從第二天開始,按照學校的要求(專門給一年級定的),我們要先在院兒裏集合,排好隊,由一個老師指定的組長(通常是最高大的男生)帶著,集體去上學。從我們大院兒出來,先要經過一個電車總站,就是那種叮叮當當的有軌電車,過了電車站的馬路,就是那一大片叫做“營房”的居民區了。我們的營房小學,就坐落在居民區的中央。我們要穿過曲裏拐彎的胡同兒,有時候塵土飛揚,有時候泥濘肮髒,混合著沿途各個門裏鑽出來的同學,匯成越來越多的人流,一起湧向那座四層樓的方形建築,我們的學校。就是在這條路上,我見識了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並被他們的貧困深深地震撼了。
營房那一片,說是居民區,其實跟貧民窟更接近一些,原本的瓦房四合院兒,早已被加蓋得失去了尊嚴,小泥土房穿插占據了幾乎所有的空間,不過沒有一間是廚房之類的雜物房間,那年月,人能有個帶屋頂的地方就不錯了,怎麽可能給爐子單獨一間房呢!剛開學時,除了大院裏的小朋友,我們不認識其他的同學,每天排著隊上下學,很新奇地穿街走巷,每路過一個四合院,就要探頭探腦的張望一番,後來發現每個院子的布局都差不多,能搭小房的地方都搭滿了,剩下的空間就放著爐子和煤,冬天再加上大白菜。我的同學裏,很少有人穿襪子,春夏秋都穿著一樣的衣服,冬天則把上衣換成棉襖。我的同桌,前一年是我姐的同桌,因成績不好留了一級,我還記得她姓敖,因著這個姓,加上長得細眉細眼,瓜子臉,得了個外號叫“耗子”。人很潑辣,厲害,罵起人來出口成章,在她之前,我從沒聽過這麽花樣繁多的髒話。她對我很好,因為在文革前,她的學費都是我幫著交的。那時的學費是五元錢,特困生可酌情減免,我們學校之所以把我們這些大院的孩子都放在一個班裏,然後再補上年級裏最困難的學生,就是為了讓我們這些家裏比較富裕的學生每人每年認捐一兩個貧困生,這樣可以有更多的窮孩子進的起學校,也可謂是用心良苦了。我家最多的時候有三個兄妹同時在這所小學讀書,我媽允許我們每人認捐兩個同學,我和二姐還會跟父母再磨一磨,每人多捐一個,這樣每到交學費的月份,我家一下子會增加六七十元的開銷。耗子是我必幫的,因為我和她同桌,也因為她家確實困難。她沒爸,她那家庭婦女的媽不知她爸是誰,她有個弟,她媽也不知她弟的爸是誰,她有幾個叔叔,哪個叔叔高興了(很難得的事),甩給她媽點兒錢,她和弟弟就能吃頓飽飯。我去過她家,一間小土屋,進門就是炕,邊上立著個小炕桌,白天放下來,吃飯做作業做針線活用,晚上收起來,炕上剛擠得下三個人。再就是一個木箱子,裏麵放著她家所有的家當,估計也就幾件衣服。耗子媽永遠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衣服舊,但是合身,可這閨女就別提多邋遢了,一件藍灰色的卡其布外衣,無冬曆夏地穿著,肯定是她媽的衣服給改的,長的部分窩在裏麵,然後根據她的身高一點點兒地往外放,到了後來,袖口和領子都磨出了白邊兒,顏色也都褪成了藍白色。因為家裏的衣服都是她洗,所以她的手在冬天永遠是皴的,裂著很多小口子,讓人看了心疼。班裏的男生經常拿她媽媽開很下流的玩笑,然後耗子就開始反擊,像唱歌一樣把對方的上幾輩兒挨個問候一遍,我則坐在一邊尷尬不安,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兒看。我和耗子同桌兩年,沒吵過架也沒成為好朋友,因為差距實在太大。她第一次到我家去參加學習小組(課後一起做作業的小組,由老師指定哪幾個人在誰家學習),進門就驚呆了,說是從來沒見過這麽“闊”的家,其實我家裏都是我爸機關給配的家具,單人床雙人床書架辦公桌木頭椅,最豪華的也就是客廳的一套沙發,但對於耗子來說,已遠遠超過了她的想象力,從此以後,她對我敬而遠之。上到小學三年級,文革開始了,耗子幸運地躲過了再蹲一班的命運,我們還是在一個班,一直上到小學畢業。記得我爸剛被打到時,班裏幾個營房的孩子看見我就舉拳高呼:“打到保皇大隊長XX!”我氣不過,想衝上去和他們吵,耗子一把拽住我,說:“好人不跟狗鬥!你個金枝玉葉搭理他們丫的幹什麽?有本事讓他們也都找個保皇大隊長當爹,過兩天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我瞧瞧!”說得我哭笑不得,但我知道她是怕我沒有罵人的本事,被那幾個孩子欺負了。從那以後我們倆分別開始了逃學生涯,漸漸沒了接觸,但她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裏,那個長相秀氣為人俠義的窮苦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