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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寧波外婆一家(上)

(2024-08-04 12:08:43) 下一個

                                    六   寧波外婆一家(上)

 

      一九六一年的夏天,我有幸考取了上海的一所大學,可以像上海同學一樣,每逢周末和節假日都可以回上海的家。就在這某一個星期天,我踏上黑漆大門的石頭台階,像往常一樣,直接推門進去(隻有周末大門隻是合上),看到在天井裏忙碌著的不再是以前那個陸師母,而是另一個年齡、身材相仿的,說著一口寧波上海話的“寧波外婆”。

       寧波外婆一家才搬來不久,她當然不認識我。她隻是臉露笑容疑望著我,我尊敬地朝著她笑著叫了一聲:“阿婆好!”,然後,我穿過天井往自己家裏走。我雖然沒有回頭去關注她,但在我的意識裏,她似乎一直在目送著我,看著我進了自己的家。她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後廂房老李家的小兒子!”同時想起我母親曾對她說起過,她的小兒子今年考取了上海的一所大學。

       以後每次周末回來,幾乎總能看到寧波外婆在廂房端頭攔成的一個不規則的廚房裏忙著什麽。聽見大門的開啟聲,她總是會探出頭來,看見是我,她那顯得有些蒼老、瘦削的臉上頓時呈現出可掬的笑容。並跟著她外孫和外孫女對我的稱呼,親切地向我招呼:“小伯!儂回來勒。”我忙迎著她的笑臉點頭應聲:“嗯,外婆!”。便提著書包穿過天井、狹窄的過道往家裏走。

       寧波外婆一家搬來住在原來陸老先生住的前廂房裏,一家六口人。即女婿、女兒和三個外孫和外孫女及她本人。顯然與陸老先生夫婦倆相比,顯得比較擁擠,但是經過她聰明、能幹的女兒金花精心安排布置後,十多個平方米的房間裏,布置的井然有序,一點也不顯得擁擠。至於陸老先生一家何故、何時搬走的?我全然不知道;寧波外婆一家又何時搬了進來?我也全然不知道,因為那時我還正在崇明讀中學。

       可能是我們都住在樓下又僅一板之隔的緣故,寧波外婆一家人又都比較熱情、和善,使我們彼此很快就熟悉了。外婆的女婿姓褚名根模;女兒姓蔣名金花,他們都跟著他們的孩子對我父母的稱呼,親切地稱呼我父母為‘阿爺’、‘阿娘’,稱呼我為‘小伯’。我也親切地稱呼他們外婆、根模和金花姐。他們的孩子按大小順序分別叫愛娣、建華和耀華,他們都與我很親熱,即使在打牌時也都喜歡與我做搭檔,更喜歡要我在暑假的傍晚給他們講故事。

       根模中等身材,滿臉紅光的臉上總是露著微笑,三七開小分頭總是梳得很整齊、光亮,顯得很年輕、精神。他沒有什麽不良嗜好,不喝酒也不抽煙;似乎隻比較講究些衣著和飲食。但仔細觀察下來,穿著和飲食的講究原不是他的本意,而是他的太太金花姐所為。可是,我們一直曲解金花姐的用意,以為她在彌補她與她先生外表上的年齡差。事實上,由於根模工廠裏從事的是翻砂工工作,比較繁重而辛苦,也因此腰部受過傷,走路不能挺拔,似乎比同齡人要顯得衰老一些;又加上他們實際的年齡差,兩人走在一起,總是給人以一對老夫少妻的形象。這有點有悖於根模的世俗觀念,金花姐已經意識到這一點。於是,他們結婚後,金花姐覺得他工作確實非常辛苦,應該要有足夠的營養補充,同時為了消除他的這種觀念,在衣著方麵也注重起來。金花姐根模的飲食和衣著方麵確實沒有少花精力。譬如,根模的每天早餐,點心、雞蛋、牛奶是必不可少的。其他人則是泡飯加鹹菜,隻有星期天才泡飯配油條;中午在工廠食堂裏,總是給他買最好的菜,非魚即肉、排骨;晚上回家,總是做他喜歡吃的排骨或蹄膀湯、紅燒帶魚和荷包蛋等。但我必須提醒一下,那是在物質條件極其匱乏的年代裏。同樣在那個年代裏,根模外出所穿的襯衣和外套都被金花姐用電熨鬥燙的很筆挺;每星期提醒他去老西門菊花理店理發、吹風。這可能是當時的一些資本家、小業主和頭麵人物,從舊上海帶來的一派裝扮。由於金花姐的一再堅持,根模的確顯得越來越年輕、精神了,也更有自信了。漸漸的抹去了他們夫妻外表上的年齡差。但金花姐所做的這一切,僅為於此?

       有一次,寧波外婆與我母親聊天,聊起她在日本侵華時期,帶著兩個幼小女兒的逃難經曆,及抗戰勝利後又如何在上海紮根、生存的?從這些故事裏或許能揭開上述的謎底。

       外婆與我母親年齡相仿,但顯得比我母親衰老許多。衰老揭示了她過去經曆的滄桑歲月。當年日本發動侵華戰爭,戰火很快蔓延到她的家鄉—寧波。當時她的先生因病早年就離開了她們。她帶十歲和六歲的兩個女兒,隨著老家的逃難人群,從老家寧波逃難到金華,又輾轉到了南昌,最後到了桂林。她領著她的兩個女兒金花和銀花沿途乞討或替人家做傭人度日,受盡了人間的屈辱、苦難和折磨。才好容易熬到了抗日戰爭的勝利。她們又從桂林沿途乞討回到了上海。覺得在上海隻要有一雙勤勞的手,就可以生存下去,於是就留在了上海。雖然在上海也受盡了屈辱和苦難,但最終還是在上海遇到了一個好心的東家—張家。

       張先生知道了她們母女三人逃難的經曆以後,又看著她兩個骨瘦如柴的女兒,非常同情,便把她們母女三人收留了下來。讓她們母女三人住在底樓扶梯旁邊的一間房間裏。數年以來一直四處漂泊,居無定所,第一次有了住所,使她們非常感激不盡。母親做張家的傭人,女兒給他家帶孩子。可是母親堅持隻要他們一份的工錢。

       後來,兩個女兒漸漸長大了一些,可以為母親做更多一些事了。東家為了讓她們多增加些收入,介紹他的好朋友褚先生的被子、衣服等給她女兒洗、燙。但是,母親原本是個比較守舊的女人,基本上不讓自己的女兒單獨外出或與人接觸。她以上海人生地不熟,女兒還小生怕會有什麽意外為由,向東家提出衣服等接送還是由她去接送,東家確實對她們顯得非常大度,因為她們平時處處都也很勤快,根本影響不了他家的事,他一口答應了她。從那時起,凡事她女兒為褚先生洗、燙的衣服、被子等,都由她母親接送。

       有一次,她把女兒洗、燙好的衣服等送去褚先生家,褚先生直誇獎她們洗的衣服幹淨,燙的也好。並且與褚先生隨便聊了起來,知道褚先生是浙江紹興人,原來都是浙江人,而且寧波與紹興離的並不遠,老鄉相遇似乎親近了許多。並覺得褚先生為人正直、誠懇、和氣。並知道他15歲就開始闖蕩上海灘。在一個鑄造廠當學徒,由於他聰明好學很快掌握了翻砂技術,很得老板的賞識。滿徒以後就做了領班,數年後他當了相當於現在的工段長,全麵掌握了這門技術。

       抗戰勝利以後,上海的工業正處在恢複發展時期,特別機械行業才剛剛發展,他的幾個同行老鄉與他商量創辦了一個自己的工廠。由於他們原來都是打工仔,資金有限,實際上,後來籌建的也僅僅是一個作坊而已。但他們終於搞起來了,居然業務也不少,憑著他們的勤儉辦廠,他們的作坊有了發展。褚先生才開始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經人介紹與一個上海紗廠女工認識結了婚,婚後生了個兒子。原本紗廠裏的工作三班倒的非常的辛苦,再說現在褚先生家的條件也可以,他讓妻子辭去了紗廠的工作,成為了一個全職太太。可是悠閑的生活使她漸漸的染上了賭博的惡習,整天迷戀於叉麻將,甚至不顧家務和孩子。又不聽褚先生的勸告,褚先生在實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滿足了她要孩子和經濟上的要求,才萬般無奈的離了婚。後來一心撲在工作上,一直過著單身的生活。

       外婆知道他的身世以後,原來也是個苦出身,通過自己的艱苦奮鬥才有了今天。當時的老人就是比較喜歡這樣艱苦奮鬥的年輕人,更增加了對他的好感和信任。後來,她覺得張東家周圍的幾個朋友,個個都是通情達理、善良的值得使人信賴的好人。

       後來女兒已長大了,覺得應該做更多的事。以前總是親自為女兒每次去接送衣服,覺得肯定會影響張東家的活,隻是他們大度不計較而已。於是她和女兒商定,以後女兒應該獨立地去做自己的一切事。當然包括為褚先生等人家接送衣服等事。隻是女兒在出門時,她總是要叮囑一番。

       為褚先生洗衣服,已經經曆了較長一段時間了,相互間已經建立了信任,為了方便起見,褚先生工廠裏的事也比較多。褚先生幹脆給了金花一把鑰匙,可以隨時把洗好的衣服等送去,將待洗的衣服等取回來。以免耽誤了大家的時間。

       金花第一次把洗、燙好的衣服送去,也是她第一次去別人家的家。好在他家裏沒有人,她顯得大膽、從容許多。但當她用鑰匙去開司勃林鎖時,心裏總是有些緊張,不像一個熟練的人那樣,一下子把門打開了。這是第一次到褚先生的家,本能地向屋裏環視一下,是一間相當於現在的一房一廳的套間。給她的總體感覺家裏顯得有些淩亂。但一般家庭的淩亂,主要體現在臥室和廚房裏。她雖然還算不上是個真正的成年人,但對於這方麵的知識和經驗,決不亞於成年人。這也許如國內樣板戲“紅燈記”裏有這麽一句台詞:“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她在這方麵認知能力確實成熟的比較早。她先後參觀了這兩個地方。

       她一走進他的臥室,一股陌生人的氣息直向她撲來,畢竟是年輕人的氣息,顯得那麽的強烈,但並不難聞。一點也不影響她的參觀。一張雙人床像狗窩一般展現在她的眼前,被子亂成一團,枕頭七歪八斜的在床頭幾乎快掉下來,換下來的睡衣像一個被打傷了的人一樣,趴在床上一動也不動……。顯示著主人起床時的匆忙和緊張。她邊看邊在肚子裏笑,褚先生走在外麵,總是衣冠楚楚的一個老板,哪知道在家裏竟然是那麽一副的狼狽相?她又走進廚房:灶上的三隻大小不一的鋼精鍋,隨意地放在鍋台上,有的上了鍋蓋,有的敞開著,裏邊還有煮什麽用過的水;水鬥裏,堆著他用過的碗、盆和筷子……。可見他出門時是多麽的匆忙。而這些看起來很簡單,但實際上要收拾的整齊清潔,還是很需要時間,甚至還需要些小技巧。對於一個單身男人更是如此。一下子覺得,這一大堆家務確實難為了他。

       她念在他們一夥人,在平日裏對她們的關懷照顧,特別她們在最艱難的時候,他們向她們伸出來援手。她便不由自主地為他整理起來了,但剛要動手又立刻停了下來,心想,我這樣私自幫著一個單身大男人整理家務,是否會引來非議?但看到如此的淩亂而不去幫忙,確實感到有許多的於心不忍。最終還是想出了一個折中的想法。隻是將他廚房間裏的一切整理幹淨,使他回來後,就直接可以做吃的了。且可以裝的沒有去過他的臥室,讓臥室裏依然那麽淩亂不堪。因為即使在當今社會裏,一個姑娘私自進了一個獨身男人的臥室,即使這個家裏空無一人,也會招來非議的。再則,一個大男人的如此淩亂不堪的臥室讓一個姑娘看到了,他將又情何以堪?

       那天褚先生下班回家,回到家裏,更換衣服時還沒有發覺什麽,隻知道金花送來了衣服,拿走了待洗的衣服。當他走進廚房時,他有些驚呆了,仿佛神話裏的田螺姑娘出現了。廚房裏的一切整理的那麽整齊、清潔。這是他從來沒有享受過的,除了感激還是感激。感激使他今天的情緒特別好。如為自己慶祝勝利一般的做了幾個菜,又將春節剩下的半瓶汾酒從廚房擱板上取下,一個人獨酌起來,他原來不會喝酒,隻是與朋友們逢場作戲或感到高興的時候才喝一點。可見他的酒量很有限。剛喝下一小盅的酒以後,覺得臉部有些發燙,心跳在加速,腦子也興奮了起來。大腦在憧憬著未來,許多個如果、假如在他的腦子裏出現。最後他口裏喃喃地念道:“這個家多麽的需要有這麽個勤快、溫柔、善良的女主人啊!”

       但是,他又很快的打消了這個念頭,她畢竟還是個女孩,估計至少要比自己小十多歲。這似乎有悖於自己的倫理,開始自責起來,這是鬼迷心竅,癡心妄想。他有了好一陣子不再去想她了。可是她每次送衣服來時,總是把廚房間裏整理的整整齊齊,幹幹淨淨。使他不得不再去想她。(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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