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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房東

(2024-07-07 21:13:10) 下一個

                                            三    房  東

 

      我父母和其他住戶所居住的這棟石庫門房子原是私人住宅,後來房子的主人可能是經濟上的原因,還是其他原因,逐漸將房子出租了出去。我父母經人介紹住了進去,成了這裏最後一個住戶。

       租用私人房子,房客與房東打交道是經常性的事。可是我每次的寒暑假從崇明回來,卻從來沒有看到過房東。其實我也不關心這些事,因為確實與我關係不大。我隻是偶然聽父親說,起先,都是由房東太太出麵與房客打交道,後來不知怎的?房東太太突然帶著一個三四歲的女兒從這棟樓的前樓搬了出去,這棟房子的管理權又交回了房東。房東姓唐,大家都叫他唐先生。據說此前,他正在青海農場勞動改造,改造幾年後期滿釋放,但再也回不了上海,留著農場就業。隻是利用每年有限的假期,回上海打理這棟房子的租賃事務。

       自從我考入上海的一所大學後,我基本上每周末回來,周日晚上回學校。每年的寒暑假,我也基本上在家裏,隻是偶然才與同學一起出去玩。

       有一天,一般我周六下午就回來,可是,那天晚上學校的大禮堂正好放映電影“青春之歌”。那是一部當時很轟動的電影,我的同學好容易給我弄了一張票,所以我周日才回家。星期天,大門一般很早就開著,我剛跨進大門,就從低樓的客堂間旁邊的走道裏傳來一個陌生男子在咆哮著什麽?我走過天井,看到那個中年男子正站在樓下走道裏,提高著嗓門還帶著一些髒話向著樓上的誰嚷嚷著。走道本來就很狹窄,兩個人來往通過都必須要側著身子才能穿過。我隻能止步看著他不停的在嚷嚷著。在他的普通話中夾雜著上海話,嗓門又高,很難聽清楚他在嚷些什麽?但是,他老是翻來覆去的嚷嚷這些,我終於聽懂了。大概的意思是:“你不該私自搬進我的前樓居住,即使我不在也不行!你算什麽男人!說話不算數的男人是小人!如一坨狗臭屎!我根本不在乎你這幾個臭錢。你給我搬出去,回你的廂房去!”顯然他就是房東,正在向樓上的“二房東”生氣、發火。

       那天正是星期天,我相信那時樓上樓下鄰居都在家裏,但都裝的沒有事似的在家裏忙著自己的事,連孩子都不讓出來看熱鬧。這是上海人典型的一種不管閑事的處世方式,這是房東和二房東之間的爭執,與我們普通的房客毫不相幹。

       二房東看來是一個很有城府的人,不管房東怎麽嚷嚷,始終關著門不予理睬,房東卻嚷個不停,試圖要把二房東激出來。不一會兒,一個穿著時尚的年輕婦女帶著一個7-8歲的漂亮女孩,從大門口走來,見了他在大聲嚷嚷,就嚴厲地訓斥他說:“你在這裏嚷嚷什麽?有什麽事不能與陳先生好好的談嗎?或者約他到外麵去談也行,今天又是星期天,大家都在家裏休息,你偏要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還不走?”說也奇怪,被她一頓訓斥後,他竟然一下子消停了下來,並順從地跟著她走出了大門。

       事後,住在樓上後廂房的李爺叔告訴我,他是這棟房子的房東,姓唐,大家都叫他唐先生,原來他有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庭,那個年輕貌美的婦女是他的前太太,女兒也很活潑可愛,一家居住在樓上的前樓。其餘的房子都出租給房客,憑著他父親留給的遺產和房租的收入,完全可以過著比較富裕的生活,可是他如今淪落到自己在外地農場改造,妻子離婚,已經到了所謂妻離子散的地步。

       他又進一步向我介紹說:“他父親是一個商人,解放前,在市內最繁華的地段—南京東路經營著一家五金商店,應該說生意興隆,生活富綽。這裏周圍幾棟樓的主人過去都是在南京東路做五金或電氣生意的。這棟石庫門房子的來曆並不清楚,是他祖父留下的遺產?還是他父親用金條買下的?都不知道。但這確實是唐家的住宅。“

       他又介紹說:“據以前居住在你家隔壁前廂房的陸師母說,他的父親就這麽個獨生子,夫妻倆對他寵愛有加,使這個兒子從小就嬌生慣養,好逸惡勞。初中還沒有畢業就開始在社會上混,結識的都是一些小流氓之流的朋友。初中畢業後,他的母親意外去世,父親忙於生意更沒有人能看管他,於是就經常在社會上與人打架鬥毆,曾屢次因此而進入少教所。最後一次出來,他幾乎已經到了當婚的年齡,父親想他成婚以後,興許有媳婦看管,能夠改變他。憑著他家當時優渥條件,尋找一個貌美賢惠的妻子易如反掌。在父親親自張羅之下,他的兒子順從地結了婚。他父親把自己住的前樓讓給了兒子做婚房,自己搬到隔壁的前廂房裏去住。婚姻似乎改變了他的兒子,兒媳主持家裏的一切家務,把家務處理的可謂井井有條。公公逢人便稱讚自己的兒媳,每次回來不但都能吃了可口的飯菜,而且使兒子也一直陪伴著自己的老婆,甚至有時還幫著老婆做些家務。

       沒有多久,兒子告訴唐老先生,兒媳懷孕了。使他高興了好一陣子,唐家終於後繼有人了,他還特地多給了兒媳一些錢,要她好好保重好身體。可是兒媳懷孕後,兒子慢慢覺得整天呆著很是無趣而乏味,父親還要他為自己的老婆多做些家務。於是,在他感到無趣而乏味之時,偷偷地開始與外麵的小兄弟打電話聯係,這幫小兄弟都是遊手好閑、好逸惡勞之徒,他們似乎又找到有小錢花的金主,便邀他出來相聚。相聚的時候,都稱他為“大哥”。

       從此,他又常常欺騙他的妻子和父親,謊說他一個朋友的父親是某個公私合營廠的領導,他正在向他的父親推薦,進入該工廠工作,幾乎天天在外麵鬼混。其實,他的父親心裏明白,像他這樣有前科的人,哪個單位要他?他又有何德何能有人要他?原來以為他結婚後,漸漸的知道家庭的重要,知道自己該有的責任和擔當,會改掉自己身上許多的陋習。然後準備讓他來他店裏工作,手把手的教他兩年,然後就讓他來接替、繼承他的事業。可是,他本性不改,又與那些地痞流氓聯係上了,重新走上不歸之路。唐陸先生的老伴意外去世,已經給他在心靈上一個嚴重打擊,兒子結婚後的表現,曾一度安撫過他那傷痛的心,可是他正在期盼他變得更好的時候,他卻又與地痞流氓為伍,在外麵鬼混。

       在兒媳臨產的時候,兒子早已不見蹤影,兒媳隻能請自己的母親來照顧自己。唐老先生把一切都看在眼裏,覺得很對不起兒媳和親家母,這種虧欠之情已經無法用語言表達,他隻能用金錢來彌補這種虧欠。在兒媳坐月子期間給足了錢,讓兒媳做好月子。連親家母也在女兒麵前稱讚她的公公好,並叮囑女兒:“以後的結果無論怎樣?你一定不要忘記你的公公。“

       盡管丈夫一直在外鬼混,月子裏幾乎沒有回來過,即使回來也隻是回來拿錢,但她沒有與他爭吵過,還給了他一定數量的錢。因為她已經知道了他的前科、及他在她坐月子期間的所作所為,認為他已經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與他爭吵也沒有用,還壞了自己的情緒和身體,特別在月子裏。錢是他父親賺來的,我沒有權利不給他,他畢竟是公公的兒子、孩子的父親。她甚至還能接受他的改邪歸正,回心轉意。

       可是她苦苦等待了他兩年多時間以後,卻等來了他被押送青海省農場改造的消息,猶如晴天霹靂使她徹底地對他死了心。他的父親更是經受不了這種致命的打擊,數病並發沒有多久便離開了人世。臨終前,他與兒媳進行了最後一次的談話,並將他寫的遺囑交給她。並叮囑:“那棟石庫門房子和一些銀行存款都歸你和孫女所有,我想,你倆以後可以把多餘的房屋租出去,再從銀行裏的存款中拿出一點來貼補貼補,這樣你們母女倆的生活應該可以無憂了。我也放心、死也瞑目了。至於你與我兒子的婚姻,已經名存實亡。你還年輕,我同意你的任何處理意見;我隻希望你好好的把我的孫女撫養長大成人。至於他,我已經別無指望了。“兒媳聽了以後,泣不成聲地對她的公公說:”阿爸:您放心吧,我一定會把女兒好好撫養長大成人的。您對我們的好,永遠不會忘記的。以後阿強(她丈夫的昵稱)回來,若經濟上有困難,我不會坐視不管的。他畢竟是您的兒子,是女兒的父親。放心吧!“說的唐老先生淚流滿臉,不住的點著頭。

       由於唐老先生的兒子身處遙遠的青海省,路途遙遠,接到父親病危的消息後,立刻趕回上海,可是,父親已經命歸西天,沒有能與父親見上最後一麵,他嚎啕大哭了一場。他的哭恐怕不是因為父親的去世,而是沒有從父親那裏拿到一分的錢,覺得自己十分的委屈,自己來遲了一步,否則一切的遺產是屬於他的。於是,心裏漸漸的憎恨起前妻來。

       唐先生在青海農場改造了許多年後,並已經改造期滿。但回不了上海,卻成了農場的一員。他隻能利用假期來上海,回來的目的可能有兩個:一,回來看看自己的女兒,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二,試圖要回父親的遺產,或至少想從前妻那裏弄回一點屬於自己的錢財。但每次幾乎都以大鬧一場而結束。

       後來,孩子也漸漸長大,前妻也有了工作,免得和他每次回來大吵一場,在一次他回來的時候,她與女兒幹脆搬出了石庫門房子,並把石庫門房子的管理權交給了他,避免了許多無謂的爭執和糾纏。他才真正做了我們的房東。

       他做了房東以後,雖然知道自己將永遠也回不了上海,但覺得隻要這棟房子在,還有機會回上海。如果沒有這棟房子,即使我能回上海,我將住到哪裏去?又靠什麽生存下去?一個劣跡斑斑的人,從哪兒去找工作?再說自己也快年過半百的人了。想到這裏,腦子裏全是前妻的好。

       五十年代末國內的物價仍然很低,他做了房東以後,一下子覺得富裕了許多。經曆了多年的農場改造生活,確實也改變了他很多,至少他開始懂得了珍惜,不再有當年的少爺派頭,覺得什麽都不在乎,隻要快活。而現在知道節儉了。即使他每次來上海都帶著他積蓄多餘的錢,但舍不得隨便花,一日三餐基本上都在附近的小飯店或小攤販上吃一碗大餛飩蓋澆飯。很少去飯店要兩個菜,喝瓶啤酒。在偶然喝酒的時候,便回憶起當年的那些狐朋狗友來,如今卻沒有個蹤影。想起他們當時花他錢的時候,個個都大哥大哥的叫,我被抓起送去少教所時,個個都比兔子還跑的快。想著想著就狠狠的罵道:“都是個王八蛋!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他們。”所以,晚上他就早早回到這棟石庫門房子的前樓房間裏,躺在床上或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冥思苦想。環視了一下房間,心想:“這一切還都是我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安慰的微笑。他覺得隻要這棟石庫門房子在,深信自己還會有真正意義上的回上海的一天。因為退休以後,我是自由的,上海有我自己的房子和房租的收入,何愁不能在上海生存?似乎這種實現就在眼前。(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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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狗2014 回複 悄悄話 挺有意思的。 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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