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房東的親戚(再續篇)
陸老先生的另外兩個兒子在國內展開全麵抗戰的初期去了美國。當時的國民政府聯合了共產黨,領導了中國人民,在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反法西斯國家的有力支持下,對日本法西斯展開了艱苦卓絕的八年抗戰,終於於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我國取得了抗日戰爭的全麵勝利。他們在美國深造的學業也取得階段性的成功,在抗日戰爭勝利的鼓舞下,原打算學成後回國報效祖國。但是,抗日戰爭勝利後並沒有實現國民黨和共產黨兩黨的共和,卻爆發了兩黨之間的內戰,致使他們不敢貿然回來。
因為抗日戰爭初期,主要是由國民政府領導的抗日戰爭,並得到了以美國為首西方反法西斯國家的支持。後來,為了擴大抗日統一陣線,共產黨才一度曾與國民黨合作,共同抗日。並最終取得了抗日戰爭的勝利。正當國人慶祝抗日戰爭的勝利,期盼在我國建立個國民黨和共產黨兩黨共和的國家,卻爆發了內戰。美國在反法西斯戰爭中一直是國民政府的盟友,顯然,在我國內戰爆發以後,美國也一直站在國民政府一邊。可想而知,上海解放的前夕,共產黨當局是如何看待陸老先生的兩個在美國的兒子?並且他們都是在美國搞高科技的。
經曆了數年內戰以後,國民政府正在節節敗退,共產黨軍隊已經占領了大半個中國,上海的解放也已經指日可待。上海的工商業各界都顯得比較混亂,上海的一些銀行家、資本家和業內的敏感人士,都紛紛開始變賣資產,有的逃往台灣和香港,有的甚至逃往國外。從而引起了上海工商界的一些同仁的不安和焦慮。
陸老先生的不安和焦慮不僅於此,主要他的兩個兒子都在美國,且都在美國國家實驗室工作。至於具體什麽工作,他確實不知道,隻知道是搞高科技工作的。而中國當局總是把高科技與軍事聯係在一起的。況且,當局已經把美國視為敵對國家。陸老先生感到的堪憂,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在上海解放前夕,他們思念父母心切,曾試圖回來一次,親自看看上海的情形,然後再決定自己的未來。可就在這麽盤算之時,上海解放了。中國與美國成為了兩個敵對的國家,幾乎封鎖了一切的來往,兩個兒子回國的夢想隨之破滅了。
上海解放初期,上海的一切猶如一輛破舊的列車還繼續向前行駛著,上海市的工商界依然展開著各種活動,人們的生活也還顯得比較平和、正常。可是,就在這平和的表象下麵,當局製定的各種運動、政策一個個的接踵而來。使上海的資本家、小業主、工商業者的日子日益緊迫。在緊迫中,迎來了1951年發動了對黨政機關工作人員的”反貪汙、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的三反運動;對資本家和工商業者的“反行賄、反偷稅漏稅、反盜騙國家財產、反偷工減料、反盜竊國家經濟情報“的五反運動;對帝國主義和國民黨特務間諜鬥爭的肅反運動。幾乎涉及到以上的每個人。
在五反和肅反期間,由於陸老先生經營著兩家商店,也因著兩個兒子在美國的緣故,不言而語他將被列為這些運動中的重點對象,對他家進行了大清查。盡管沒有找到任何裏通國內外的通敵證據,但犯有嚴重的偷稅漏稅罪的證據一定會找到,並且可以有一大把的證據,並送來了一張巨額罰款單。陸老先生認為自己是一個清清白白的生意人,國民政府時期從來就是個人人皆知的守法戶,哪來的這些罪名?試圖據理力爭要與當局打官司。後來他兒子陸坤的連襟唐先生聞訊前來相勸:“伯父要看清形勢,我們都屬於被整肅的對象,與民國政府不一樣,看開一點,錢是身外之物,但可以花錢消災。”陸坤也流著淚勸著父親。陸老先生就忍著冤屈和心裏陣陣的痛,變賣了龍門邨的兩座單元房及南京路的兩個商店的資產,交完了稅款。其餘的錢在霞飛路(現在的淮海路)的一個商店樓上買了個統樓,讓兒子家住在前樓,老夫妻倆住在後樓。
但是,陸老先生經受了‘五反’和‘肅反’運動的沉重打擊,又年邁力衰,突然一蹶不振,不久便離開了人世。當時中國當局把美國視為敵對國家,致使他與美國的兩個兒子斷絕了聯係;在陸老先生臨終之前也沒有能與在美國的兩個兒子見上一麵。真是人生的一個悲劇,全家陷入了極度的痛苦之中。
看來,全家在上海長期坐吃山空怎麽得了?陸坤不得不去·重新尋找工作,還好在一個朋友的推薦下,進了一家銀行工作。不過,當時的銀行都實行國有化,幸虧當時銀行缺乏這方麵的專業人才。他才僥幸進入銀行工作。全家的生活算是有了著落。
表麵上,‘肅反’運動已經過去,但實際上一直在像魔咒一樣的念著。1956年,因著陸坤的兩個親弟弟在美國的什麽國家實驗室工作,總是與敵對國美國的軍事技術聯係在一起,陸坤理所當然的成了通敵的嫌疑,盡管自己還不知道。而我國的銀行是屬於國家的金融業,一直被視為有相當級別的保密行業。豈容有嫌疑的人在裏麵工作?於是又將陸坤從銀行行業中清理出來。當時他已經是年近半百,已經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盡管他為了工作,在上海又奔波了好一陣子。工作沒有找到,人卻變了個樣,開始漸漸變得更加沉默寡言、脾氣暴躁不安、整天臉無表情,似乎對一切的事物都十分的冷漠。即使對他的即將小學畢業的兒子開元也顯得很冷漠。仿佛他又回到了他前妻離世時的情景。
老夫人見了幾乎有些絕望了。她已經是個年近八十的老人了,不再像十年、二十年前那樣有主見和魄力,而變得非常的焦慮和憂傷,無奈時常常發呆或哭泣,慢慢的茶不思,飯不想,終於病臥了。在小鳳的細心地服侍了她一個多月後,她就撒手走了。人生的悲劇再次上演,在美國的兩個兒子最終也未能與自己的母親見上最後一麵。陸坤跪在他母親的靈堂前,痛苦欲絕的哭著,哭著,突然昏厥了過去。小鳳和兒子開元拚命地喊著:“阿坤!阿坤!“,”爸爸!爸爸!“。小鳳不停地按著阿坤的命中,他才慢慢的睜開眼睛,醒了過來。小鳳馬上把他扶到床上,給他喝水休息。
從此,阿坤完全變成了我當初看到的那位陸老先生。由於阿坤沒有了工作,又經曆了曆次運動的整肅後認為,在普通人的眼裏,住在霞飛路(淮海路)上的人家不是資本家就是有海外關係的有錢人家,非常引人注目。陸坤已經意識到,自己已經不配,也不適合住在霞飛路,但那一套統樓足夠可以維持他後半輩子一家的生計。於是,他想起了一個在老城區的親戚,就是他連襟—唐先生一家。
以前,他們曾是同行,後來他們成為了連襟關係,交往甚密。隻是解放後各自都被曆次運動所整肅,後來他不爭氣的兒子又出了事,送去“少教所”教養,才相互少了來往。但他相信,他憑著這層親戚關係,隻要去那裏通融了一下,讓我們三人有個棲身之地,想必問題不大。
唐先生確實在老城區大南門擁有一棟二層樓的石庫門房子,他們現在一家才三個人住在那裏。孩子的姨媽走的早,隻剩下他和兒子夫婦。盡管他在南京路的商店已歇業,經濟狀況已大不如從前,但靠著原來的一些家底,仍然一間房都沒有租出去,唯恐外人入住是非多。如今,有同命相連的連襟有求於他,想必他會伸出援助之手來的。果然,陸先生去了以後,唐先生二話不說,馬上騰出樓下的前廂房來給他家住。至於付不付租金,無人知道。不過,按陸先生的認真行事風格,一定會付的,而且還不會低於市場價的。但沒有想到,他們搬進後不到三年的時間,他們送走了唐先生。他們依然住在唐先生的石庫門房子裏,隻是覺得更加孤獨、無望。
後來,上海的人口不斷增加,但住房建設一直停滯不前,造成了上海住房極度的困難,寸土寸金的上海當局,也沒有想投入資金改善住房條件,隻能在打資本家、工商業者等有錢人住房的主意,下達了不成文的通知,要求他們將多餘房屋租賃出去。但房屋的所有權暫時不變,租金所得歸房東所有。當時的這些“房東”,都被曆次的運動搞的服服帖帖的,完全遵照執行。確實在一定程度上,為上海的住房困難問題解決了一些問題。
我第一次走進這棟石庫門房子的時候,已經有五戶人家住了進去。包括底樓前廂房裏的陸老先生一家。隻有樓上僅有的一間前樓還一直空關著,這是在青海農場接受改造的房東為自己留著的。在我在上海讀大學不久,一天周末從學校回家發現,住在我們底樓前廂房的陸老先生一家已經搬走了。至於何故搬走?搬至何處?我問過我的父母,他們都不知道。我想,對他們而言,唐老先生已經走了,他唯一的兒子去了青海農場,能與他交流的人沒有了。而這棟房子裏的‘外人’越來越多了,是非也可能會多起來。感覺到了有更多的餘悸和不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