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一次回家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我在老家鄰縣的一所中學—崇明中學讀高一,我父親寫信告訴我,他已經在他工作的學校附近租借了一間房子,母親已經帶著小侄子搬了過來。要我以後每逢節假日去上海的新家住。這是我一直夢寐以求的事,使我一連高興了好多天。
以前,我每逢節假日都分別在老家啟東縣和海門縣的兩個姐姐家度過的。隻有在太想念父母的時候,偶然才去了上海。當時,母親在浦東的哥哥家照顧兩個侄子,哥哥隻是借了一間浦東本地房子,然後再用三夾板欄成兩間,一間由我母親帶著兩個孫子住,另一間由哥哥夫妻倆住。根本沒有我可以居住的地方。我去了以後,隻能在母親和孩子床的旁邊用木板搭個剛好容我睡的鋪。天剛剛亮就得把它拆掉,否則將會影響大家第二天的起居。
我把在上海有了家的消息告訴了我最要好的同學王興國,因為他的父親也在上海工作,他每逢節假經常去上海,以後我們倆可以一起往返上海了。不過這次我實在等不及,隻是與他打個招呼就獨自走了。那是剛讀高一的一個寒假,放假前夕,我整理了平時替換的內衣內褲和一些日用的雜物,還有幾本書。然後,統統塞進了一隻背包裏,背包鼓鼓囊囊的成了一隻球。第二天清晨,宿舍的窗戶剛剛透著亮光,我急忙起床、洗漱,後在街上的一家飲食店裏花了八分錢吃了一碗陽春麵,又趕往南門港的輪船碼頭,趕今天早上八點半的頭班船。
離開開船還不到一刻鍾的時間,我幾乎傾其所有買了一張開往上海十六鋪的船票,登上開往上海十六鋪的小火輪。我向周圍環視了一下,船上的乘客不算很多,但僅有的一些椅子上都坐滿了人。我隻能在統艙的一處比較暖和地方席地而坐,把背包放在我身體的右側,整個右臂都擱在上麵。一則,以防背包在睡著時會丟失;二則,它可以支撐著我部分的體重,不至於久坐後太疲勞。我這麽邊想邊等待著小火輪的啟航。
根據我以往的經驗,此去上海的小火輪需要航行兩個多小時才能抵達上海十六鋪碼頭。由於我今天的興奮、緊張,也有一點勞累,斜靠著背包不知不覺的睡著了。一直到小火輪將要停靠十六鋪碼頭時,才被船上乘客的騷動和喧鬧所吵醒,快到家的興奮使我立刻精神百倍。我忙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我久坐的經絡,背起我的背包,擠在下十六鋪碼頭的人群裏緩緩向前。到了沿江馬路,人群才分散開來。
我對十六鋪周圍的環境並不陌生,我畢竟來過許多次,盡管我叫不出那裏的一些弄堂小路的名稱,但是憑著自己的記憶和判斷,迅速地穿過幾個弄堂,很快到了中華路小東門11路電車站。實際上車站離家也隻有三站的路程,猶豫了一下決定步行回家,因為那天天氣很好,一點也不覺得冷,背包也並不重,再則還可以省下四分錢的車費。
我沿著中華路的內側的上街沿向大南門方向走去,沿路的情景和以前沒有什麽兩樣,激不起我任何的興趣。唯有上海的新家使我充滿著期待,我穿過複興東路直接向大南門信步走去。我持著父親給我的地址,順利地找到了白漾一衖,又很快的找到了153號黑漆木質大門。
大門緊關著,我踏上大門的石頭台階,用掛著的門環拍打著黑漆木質門板,門板發出咚咚咚的響聲。裏邊響起了有人走來的腳步聲,然後又傳來門栓拉動的聲音,隨著大門開啟,露出一位老太太的和善的臉。她以疑惑的眼光看著我,我不等她的提問便自報家門地告訴她:“我是後廂房李家的小兒子。”她打量了我一下,完全是一副鄉下學生的模樣,她臉上便堆滿了笑容,迎著我進來並一路高聲喊著:“李師母!你的小兒子回來了。”一直把我沿著走廊送到後廂房—我家的門口。我的母親聽到後就候在門口候著我,見了我們後,先與老婦人熱絡地寒暄了一番,老婦人似乎很高興地走了。母親告訴我,她就是前廂房家的陸師母,與我們僅一板之隔。
我一進門沒有看見父親,母親告訴我,學校裏有點事,一會兒就會回來的。我便向屋內環視了一下,第一次來到新家總有一種新鮮感。母親跟著我的視線介紹說:“這間房子是樓上你父親的同事李春雨介紹的,雖然條件差一些,又暗又潮濕,但隻要收拾、整理。我請人在西壁上開了兩扇小窗以後,房間裏的光線和潮濕好多了。你以後回來也有個住的地方。”我聽了後,又一次向屋內環視了一下,大約十來平方米的一個房間,打量著我回來怎麽睡?幸虧家裏沒有大件家具,父母的床緊靠著房子的西北壁,一隻被頭櫃在床的一端,床與被頭櫃中間剛好容一個人側身通過。一張折疊式桌子緊靠在西壁的窗下,房門背後放著一些壇壇罐罐,整個房間被母親收拾的很整潔、簡單、明瞭而溫馨。
母親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邊說邊走到床的內側,指著一付折疊式的鋼絲小床,又指著東窗下的一塊地方說:“晚上你就睡在這上。”又指了指被頭櫃說:“睡的被子都有,而且都是新的。”說的我感到父母為我想的真周到,使我非常感動,當時如果我小個五六歲,或許我會撲到母親的懷裏感動的撒個嬌或哭起來。
母親還帶著我參觀了我們的灶披間,並介紹說,這是一間大約有四五個平方米的灶披間,上麵就是曬台,是大家公用的地方。可是由於潮濕,四周牆壁都已脫落,靠著後天井的唯一的一扇小窗,上麵沒有玻璃,鉸鏈板也幾乎爛了,半個窗框被斜掛著,地坪也高低不平,整個灶披間又潮濕、黑暗、髒亂不堪,幾乎是一個被廢棄的灶披間。但是離我家最近,就在我家門口左側,母親覺得不利用它有些可惜。我母親對木工、泥水匠活並不陌生,認為買些水泥、石灰,請個泥水匠全部裝修一下也花不了多少時間和錢,但又想這是公用地方,弄好後,說不定大家都想用,怎麽不讓人家用呢?我們畢竟剛剛來,對大家都不了解。於是母親把整個灶披間粗略的整理一番,把原來堆放的雜物都清理了出去,然後選擇在門口的一塊地方,並仔細清理幹淨。然後用不知她從哪裏弄來的一些厚厚的很結實的白色塑料布,用釘子和木板壓條,把它鋪設在牆的側麵和頂麵;再在此位置上放置了一張約5-60公分寬,一米二左右長的長條桌,在其約一半的右邊位置放置著一隻小碗廚,另一邊正好用來切菜和放置砧板和刀。在長條桌靠門的一端,用磚堆成一個墩子,墩子上放著一隻煤球爐子,那裏是光線最好的地方,操作起來也方便。
但是每逢陰雨天,灶披間還是顯得比較昏暗,後來,我在長條桌的上方接了一盞20瓦的電燈,這樣就不怕天氣的變化了。又正好在我家門口的後天井裏有一隻自來水龍頭。這樣,雖然我家的住房條件比較差,但從整體的生活條件方麵我家算是最方便的。譬如,住在樓上需要淘米做飯都要到樓下來,由於大門口大天井的光線好,一般都到那裏去,隻有樓上後廂房的到我家門口的小天井來用水,不過我母親算好他們來用水的時間,在他們來之前,母親把什麽都做好了。相互之間一點都不影響,母親還叫他們來用水,因為他們都是雙職工,下班後像打仗似的非常緊張、辛苦。
母親知道我今天回來,早早去了菜場,買我喜歡吃的葷素菜,回來後即淘米做飯,做菜,我回來時已經快十一點鍾了,她剛剛忙完了廚房裏的一切。中午時分。父親領著剛讀小學的侄子回來了。小侄子對我還有些陌生,直躲在我父親身後,父親叫他叫聲小伯,他才露出頭輕聲叫了一聲“小伯。”我回過頭去看了一下父親,父親的臉上又增添了許多皺紋,顯得越發衰老,心裏感到非常內疚。我知道自己在外寄宿讀書,讓父親不堪重負。所以,我就對他說:“高中畢業後,我可以回老家(因為我的戶口不在上海)謀個教師之類的工作,你可以退休享受一下人生了,辛苦了一輩子。”他聽了以後,急忙打斷我的話說:“你不要胡思亂想,一門心思讀好書最重要。我讓你讀高中就是指望你將來讀大學,並且要上國家的重點大學。因為你的學習成績一直不錯,一直是我的驕傲。我現在身體還硬朗著呢,我算過,你大學畢業時我正好六十歲,到時再退休。“原來父母不但關心照顧我的生活,還為我安排了我的未來。那麽,我隻能按著他設計好的去努力。
我和父親正在交談的時候,母親在灶間喊著:“他爸,準備吃午飯了。”父親忙把折疊桌子打開,又用抹布擦了一下,母親正把一隻燒的滾燙的砂鍋端來,我去接她的手,她邊拒邊喊:“燙!”把砂鍋端在桌子的中央,不用打開我就知道這是我喜歡吃的蹄膀湯;接著我幫著母親端菜,端的全是我喜歡吃的菜,有糖醋排骨、紅燒帶魚、毛豆、豆腐幹炒辣椒、最後一隻是炒青菜。母親總是會在青菜裏再加點糖,這是我的口味。我看著這一桌子的菜,內心充滿著無比的感激和心酸。這桌菜可能使他們省吃儉用了一段時間,因為當時正處在國家困難時期的前夕。
母親隻是給小侄子盛了飯,我便知道在這團聚的日子裏,在如此豐盛的午餐中,少不了酒。喝酒幾乎是我家的祖傳,我們家的無論男女都會喝點酒。但我父親是個很有節製的人,我從來沒有看到他喝醉過。我小時候,他凡出去訪親會友,總是把我帶在身邊,我經曆過他們許多次的喝酒場麵,父親最多喝得話語多了許多,不像有些長輩喝得酒醉如泥。但他平時幾乎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要喝一盅酒。喝的大多是黃酒或五加皮。他已經從床底下取出一隻可以裝五斤酒的玻璃廣口瓶,放在被頭櫃上,裏麵盛滿了酒。從玻璃瓶透出的顏色,我知道是五加皮酒。這屬於一種養生的酒,所以我母親很支持他,隻要見到瓶子裏快沒有了,就會提醒他去紹坊拷老酒了。所以,在我家老酒總是不斷的,長此下去,我也幾乎會成了小酒徒。
父親原本屬於沉默寡言的人,喝酒以後更是沒有言語,隻是催我多吃菜。母親酒後顯得有些嘮叨,總是問一些我在學校生活方麵的事,譬如,每日吃些什麽?能吃飽嗎?以後每次回來把被套和枕頭套帶回來,起碼半年要洗一次,否則太髒了。還有天熱少到外麵去,當心中暑,冷天當心感冒……。我隻是點頭稱是。我看著他們漸漸衰老的臉容忍不住也叮囑他們幾句:“您們不要老是為我省吃儉用,我在那裏一切都很好,我已經長大了,會自己照顧自己的,您們倆要多保重,不要什麽都省給我吃,我年輕,好日子在後麵,隻有你們身體好了,我在外麵讀書才放心,才能讀好書。”母親聽了不住的用掛在衣襟上手絹擦著眼睛,父親還在若有所思的默默的喝著酒,小侄子已經將祖母給他的飯菜吃光放下飯碗,木雞地坐著看著我們。午飯充滿著溫馨,也有著一些傷感。但我非常的愛這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