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二房東
二房東與我父親、樓上後廂房的李爺叔夫婦都是附近一個中學的同事,隻是二房東陳老師是個教生理衛生的教師,其餘他們都是這個中學總務科的成員。在那個年代,從階級的劃分,陳老師是屬於知識分子,總務科的成員則屬於工人階級。但在學校裏,教師是學校的主體,而所謂的工人階級則是學校的輔助性的。所以,教師在學校裏反而很具優越感,工人階級則感覺很卑微。尤其在上海,即使在國內極左思潮的巔峰—文革時期,雖然知識分子被稱謂“臭老九”,是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的對象,但實際上還是受人尊敬的。社會上一般的姑娘在擇偶的時候,都想找一個知識分子的夫君,不像北方的姑娘寧願找一個服役或退役的大兵,也不會去找一個“臭老九”。
在這種環境下熏陶、成長的陳老師,顯然有著某種程度的自豪感,對同一屋簷下的同事也並不很親近,如同對一般的房客一樣。
我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是近四十歲的人了,依然獨身一個。他高高的身材,強健的體魄,國字臉上戴著一副近視眼鏡,寧波人,中學教師,正如房東唐先生所說,他在上海灘可以在女生中撈一把挑挑。可是這裏的房客都沒有看到過他和哪個異性談過戀愛。隻有我父親喜歡瞎操心,有點皇帝不急,急了太監,曾關心過他,建議他應該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他卻隻是一笑了之。
他在學校裏對領導或其他教師也都不卑不亢,也沒有一個知心的朋友,但也沒有一個冤家對頭。看起來,學校對他而言,隻管為學校教好書,學校給我一份工資。與學校的關係就這麽簡單、直接。對此,同事有著不同的看法:一種認為他很獨立,不會對上拍馬溜須,也不對下仗勢欺人,真正做人要做這樣的人。另外一種的看法,這是驕傲自大,目中無人,太缺乏人情味,隻能做個孤家寡人。
在一個暑假裏,學校都放了假,我們這棟石庫門房子就熱鬧起來。我也跟著忙了起來,那些孩子們不是問我學習上的問題,就是要我去看他們畫的畫怎麽樣?因為我有時也喜歡畫些素描,但說實在的,畫的不怎麽樣,可是孩子知道後看了,總覺得我的水平與他們的美術老師水平相當。所以他們畫好以後,總要讓我評審一下。樓上李爺叔的大女兒小瑛要我去看畫,我剛從扶梯上去,剛到達二樓的時候,因為上海近幾天一直處於高溫天氣,陳老師前樓的門敞開著,正好與他前樓的一排窗戶對著,房間裏形成了一個很好的對流,一股很清涼的風吹來,陳老師正穿著白色背心和草綠色短內褲在門口享受著涼快。我們彼此見了,互打招呼後,我進了李爺叔的家。他家的住房條件確實比較差,與我們樓下比較,簡直是冰火兩重天。我隻是粗略地看了一下她的畫,說了一些鼓勵她的話,就走了。因為我再呆一會兒就要冒汗了。但陳老師穿的草綠色內短褲,讓我想了很久。這分明是軍人穿的內褲。若是有人送給他的?我倒沒有聽說過送人以軍人內褲的。那隻能斷定他曾當過兵?從他那硬邦邦的性格,的確有點像,而且可能是一個職業兵。從他在學校裏擔任教‘生理衛生’課程來看,他當時可能是個衛生員。後來在我父親那裏得到印證。
當時有軍人背景的人確實比較“牛”,首先,說明他在政治上是可靠的;其次,他又是個職業軍人,說明他又有專業文化知識。能具備這兩個條件的人,在當時社會上算是很吃得開的人。因此,陳老師雖然在學校裏擔任‘生理衛生’課程,是一門比較邊緣化的,不太被學生所重視的課程。但是他對數理化課程的老師從來不放在眼裏,那些老師反過來也不敢惹他。這就是他最“牛”的地方。
但是誰也沒有料到,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竟然衝擊並擊倒了他。當時連老革命一校之長都可以被學生任意批鬥,何止一個隻是在軍隊混過的老師?有幾個女學生舉報他,在上‘生理衛生’課時,利用講課說了些淫穢的話,並扯到他單身漢的身份上。把事情描繪的很複雜起來。那個時候的人總是喜歡上綱上線的批判人,真使人膽戰心驚。哪容得被批鬥人有申辯的權利?當時既沒有法律,又沒有律師和法官,革命小將就是天王老子。如果激怒了他們,在批鬥時,他們什麽都做得出來的,輕則掛一塊紙牌,把你的頭摁下去;重則掛一塊金屬牌子,還來個‘噴氣式’。陳老師隻能‘好漢不吃眼前虧’,顯得很配合,批鬥了一兩次後,送往總務科去做最累最髒的活—掃廁所。對於這些倒是難不到他的,他反而做的有模有樣的。學校裏的男女公共場所都是采用蹲式的便器,比較搗蛋或拉肚子的學生總是把便器弄的很髒,男生用的小便池用過後也不衝水,真是臭氣衝天。但陳老師來了以後,男女廁所都打掃的幹幹淨淨,再也聞不到那臭氣衝天的臭味了。革命小將再也沒有來麻煩過他。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回到教師隊伍?
他在總務科打掃廁所期間,與總務科的同事接觸的時間比較多一些,但真正同情他除了我父親,恐怕再沒有其他人了。因此他對我父親顯得比較親近一些。在空閑的時間裏,基本上隻與我父親在一起,偶然還談的很投機。在他看來隻有老李比較正直、關心人。不像其他人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裏總是對他幸災樂禍。
父親知道他對住在樓上後廂房的李爺叔夫婦有看法,因為他在被批鬥期間,李爺叔夫婦總是冷眼看待,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同情、安慰他的話,相反,想要與他劃清界限似的對他不理不睬。父親也知道李爺叔夫婦對他頗有微詞,說他自私自利、門檻精、驕傲自大,看不起工人階級。我父親一直在他們兩家之間‘拉和’,但始終和不起來。
其實,平心而論,這兩家也沒有具體的很大的的矛盾,隻是雙方都比較心胸狹窄,缺乏相互體諒、包容所引起的矛盾。引起的時間是他當了二房東以後,當時李爺叔家已經是五口之家了,有時他嘉興的丈母娘來,就六口人了,卻住在一個才剛剛十來平方米的又矮又小的房間裏。特別到了炎熱的夏天,更是苦不堪言。幸虧他家三個孩子都是女兒,否則真不知道如何是好?而當時陳老師獨自一人住在前廂房裏,有十好幾個平方米;房子的高度與前樓幾乎一樣的高;對著天井的一排方向朝東的窗戶,由南向北吹來的弄堂風,總是像打乒乓球的擦邊球一樣經過它,從一排窗戶進去,給前廂房帶去了陣陣涼意。前、後廂房之間還有一塊有約四平方米的空間,是他們公用的地方,用來進出前、後廂房的門用的。因為李爺叔家的孩子都是女孩子,並且都上了小學或中學,覺得門對著門大家都不方便。於是李爺叔向陳老師建議,在四平方米空間的中間用木板做成一堵牆,門都改開在側麵。並與陳老師商量,因為他家人口多,住房矮小,而陳老師的前廂房房子高大,人又少,希望他能讓出一個平方來。以改善一些住房條件。即前廂房隻增加了一平米的麵積,後廂房增加了三平方米的麵積。從增加的麵積來看,似乎有些不合理。但如果從老同事、老鄰居的關係出發,根本不存在合理與否,會很容易達成一致的。如果都從自身利益和過去的一些隔閡考慮,那就使事情變得複雜起來了。李爺叔提出建議的原由,本可以理解的,卻使陳老師過度理解了,刺痛了文革中被舉報的痛處,好像文革中被舉報的都是事實,至今還提防著他可能對他們有什麽不規,對這個建議本身就一肚子的氣,哪有商量的餘地?他根本不講任何的理由,一口拒絕了他們的建議。於是,他們兩家雖然沒有公開爭吵過,但心裏的老仇新恨使他們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同在屋簷下,如同陌路人,相互都老死不相往來。幸虧改革開放的東風,使有能耐的人逐漸離開了這裏,最終這棟石庫門房子被拆遷,原址蓋起了住宅大樓,當然,這樣的住宅大樓是給更有能耐的人住的,原來石庫門房子裏的住戶大部分都散落在上海市的郊區,彼此都失去了聯係。但是,有時候還有真緣巧遇,有一天,李爺叔帶著他的一個小外甥在浦東的世紀公園的兒童樂園玩,正巧陳老師也帶著他外甥的兒子在那裏玩。因為兩個男孩都已經過了上學的年齡,到了那裏都自己會玩了,
李爺叔和陳老師都已上了年紀,隻能各自坐在椅子上,遠距離的監視著他們玩。看著有兩個孩子一起在玩蹺蹺板,由於他們倆的個頭都差不多,所以玩起來非常輕鬆愉快,一邊玩還一邊笑著說什麽,後來成為了朋友。
玩了好一陣子以後,兩位老人都覺得孩子已經玩的差不多了,應該再上其他地方去玩,於是先後向孩子走去,陳老師先到那裏,他的小外甥高興地向他介紹:“這位小朋友叫李一鳴,比我小一歲,在讀二年級,是我的好朋友。”他剛剛介紹完,李一鳴的外公也從椅子那裏走來。他們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孩子身上,根本不關注旁邊有什麽人,李一鳴見外公走來迎了上去,仰著頭高興地告訴外公說:“今天我交了個好朋友,他叫黃揚揚,我們玩的很開心。”說著拉外公去見他的小朋友。當兩個大人和兩個小孩走到一起,抬頭看到對方時,彼此心裏一股五味雜陳的味道油然而生,雙方都顯得有些尷尬,孩子見了覺得非常奇怪,都不約而同的問自己的外公:“原來你們都認識?”然後,兩位老人都對著對方,抿嘴一笑,頻頻地點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