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庫門房子裏的故事(八)— 李爺叔一家
其實李爺叔的年齡比我大不了幾歲,估計大不了十歲,他的太太沈阿姨更大不了我幾歲,這都是跟著孩子們叫的稱呼,確切地我應該稱他們大哥和嫂子。他們與我的父親是同事,都是學校總務科的員工,但他們倆稱呼我父母都是以伯伯和伯母相稱。
關鍵是他們家有一個在女中讀書的女兒—小英,卻比我又小不了幾歲,使她總是很含糊地稱呼我,有時口頭上跟著我侄子叫我小伯,有時就不用稱呼或“哎”一聲就直接與我說話。她老覺得我不像一個長輩,一回來就和孩子們在一起,給孩子們畫畫或講故事,做個大哥哥還差不多。
當時,在我們這棟石庫門房子裏的青年人也就我們兩個,其他都是老的老,少的少,所以,我們相對接觸交流的比較多些。她喜歡談論小說裏的各種人物,愛憎十分分明,她總是希望我會讚同她的觀點和看法。而我會從當時的時代背景,人物的家庭出身,受的教育等方麵來分析各種不同的人物,使她感到自己的觀點有些片麵和武斷,感到與我評論小說收獲頗多,這是她喜歡與我交流的主要原因。當然她也談自己家裏和學校裏的一些事。
小英是一個聰明,活潑,開朗的女孩。嬌小的身材加上那永不知憂愁的笑臉,顯得她永遠長不大似的的天真和可愛。每當我回來,隻要一推開我們石庫門房子的大門,她的歌聲或笑聲從樓上沿著後麵的小天井下來,再從樓下狹窄的過道傳來,給這棟石庫門房子增添了不少生氣與活力。
她家與我家是合用樓下小天井後麵的灶間,但從來沒有為所占地盤大小發生過任何矛盾,更沒有相互不信任在自己的櫥櫃上加把鎖,而是很放心地把做菜用的油鹽醬醋,調味品,甚至少量食用南北貨都隨便放在灶披間櫥櫃裏。在做飯菜時,相互切磋烹飪技藝,交流買菜經驗和信息。
小英還有兩個比她小許多的妹妹,她很愛她的兩個妹妹,每天從學校裏放學回來,順便把在托兒所的妹妹領回家,又生煤球爐子做飯,準備著媽媽回來做菜。每逢寒暑假,她幹脆擔負起做飯菜的任務,她不會做菜就請教我母親,我毫不誇張地說,我母親的烹飪技術可以與一般的廚師媲美,我母親平時也比較喜歡她聰明,活潑,現在又那麽的虛心好學,就給予很耐心的手把手的傳授,沒有多久,她已經把一般的家常菜做的十分地道了。在此同時,她陸陸續續地向我們敘述了她家的一些事。
李爺叔是她的繼父,她直言不諱地說,這個繼父應該說待她不錯。他是湖南湘潭人,家庭出身貧苦,家裏排行老大,十五歲就跟著其叔叔闖蕩上海灘,叔叔好容易開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店,數年後,叔叔通過來酒店的老主顧介紹,在一個中學的總務科謀了一份苦力活。這對來自農村的青年算不了什麽,他的淳樸,勤勞常常獲得學校的好評。解放後,特別在領導學生下鄉參加勞動活動中,他什麽都在行,更顯示他的作用。但他一直很自卑,即使到了當婚年齡,他也不敢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自卑後麵就是順其自然,聽天由命。
沈阿姨可出身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她是浙江嘉興人氏,她的父親—沈老先生是清朝末代秀才,後來在國民政府裏當了一名文書。他的家族在嘉興地區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曆代為官的名門望族。
她父親與前妻生有一男一女,早年喪妻,後將女傭續弦為妻,又生了一男一女。後來的一女的就是沈阿姨。名門望族的子女都會受到良好的教育,前妻所生的一子進入上海聖約翰大學;一女中學畢業後考入了上海虹橋機場,後任日語話務員,同時認識了她的中學同學龔先生,他也在虹橋機場任英語報務員,兩人相遇後深深地墜入愛河。
抗日戰爭時期,機場還是被國民黨軍統組織所控製,他們都分別被授予中尉和少校軍銜,為抗日戰爭提供通訊和機密信息的傳遞工作。
結婚後,在三年時間裏生了兩個孩子,正當小的孩子才六個月的時候,又懷孕了,決定不要這孩子,結果母親死於墜胎。這女兒是沈老先生的掌上明珠,女兒突然故死,沈老先生悲痛欲絕,他更憐憫兩個可憐的小外甥,當時,後妻所生的那個女孩子才15歲,剛要初中畢業,沈老先生就將這個小女兒許配給她姐夫。那個社會還盛行父母包辦婚姻,她也順從地嫁給了姐夫,次年生了一兒一女,一兒幼年夭折,所剩一女就是那個小英姑娘。
小英的親生父親龔先生一直以國民黨軍統組織的身份在虹橋機場工作,直至解放。解放後,共產黨還是把原班人馬留下繼續工作,但在肅反期間,翻開那些人的個人檔案,看到國民黨軍統組織時往往後麵會聯想起“特務”兩字,事情就複雜了起來,都被劃入肅反對象之列。龔先生不例外地進入了大牢。家屬成分變成了黑色,當時要改變現狀,唯一的辦法就是與他劃清界限。原來就膽小怕事的沈阿姨,為了自己和孩子,隻能選擇離婚來與“反革命分子”劃清界限。
當時她才二十多的年紀,憑著她當時來說不低的初中文化程度和她的聰慧,在李爺叔的同一個中學裏的教導處裏謀到文書一職。由於她勤奮好學,煉就一手刻鋼板的好字,很獲教導處的賞識。
李爺叔當時因為出身的緣故,又加上他的出色的表現,在學校領導的心目中,他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員工,使他開始漸漸有了成家的勇氣,開始關注沈阿姨起來,女人往往比男人更敏感,聰明,她似乎感覺到他在關注著自己,但她卻又裝的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在乎。男人沒有女人那麽有忍耐,也容易衝動,
有一次,沈阿姨感冒沒有來上班,李爺叔總是早早來到學校,並故意從教導處經過,觀察著沈阿姨來了沒有,根據他的經驗,她也應該來了,可是他把總務科辦公室簡單整理以後再次路過教導處時,她還沒有來,這使他產生一些十分不安的猜測:她是否有男朋友了?昨晚談的太晚了,早晨起不來了?馬上又把它推翻後很自信地想:不可能的,以前一直沒有遲到過,沒有任何異常現象。莫非她病了?越想越覺得是。他在上海那麽多年,的確比過去聰明了許多,自卑的心理漸漸減弱,自信心在不斷增強,他深深地感到這是一次表現自己的最好時機。學校裏的普通員工的工作時間不像老師那麽死板,有自行調整的餘地,於是他買了些水果決定去看望她。
他走到她暫租的房子門口,剛要敲門的時候,一隻手停在空中,沒有勇氣敲她的門,猶豫了許久,他用牙齒咬了一下下唇,閉著雙眼鼓足勇氣在馬上輕輕地敲了兩下,屋內傳出沈阿姨的微弱的聲音:“誰啊?門沒有插上。”李爺叔聲音有些顫抖地應道:“是我,小李(學校裏都稱他小李)。”說著推開門進入。他第一次來到這裏,以關切的眼光向屋內掃視了一下:房子大約十幾個平方,卻布置的簡單明了。裏麵放著她和女兒的兩張靠牆的單人床,沈阿姨已經坐起,用枕頭靠在床頭,靠兩張床的床頭的牆壁放著一隻五鬥櫃,櫃上放著一隻台鍾和一些女人用的梳子,護膚品之類的東西,房間的另外一端牆角放著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桌子的對麵放著一張長條桌,桌上放著兩隻熱水瓶和一些盛油鹽醬醋的瓶子和壇子,還有做飯菜用的各種鍋子,桌子的上方懸掛著一隻小櫥櫃。在桌子旁邊的地上放著一隻煤球爐子。他感覺到一種有家的溫馨。
他馬上把目光轉向坐靠在床上的沈阿姨,端祥又關切地說:“我看您沒有來上班,知道您可能病了,看您的樣子好像有寒熱,您現在怎麽樣?我給您倒點開水喝,多喝點水比較好。”說著忙從桌子上拿了杯子,從熱水瓶裏倒了水,走到床前,遞水給她。她接過杯子感動地說:“謝謝您來看我,關心我,早晨起床的時候就覺得天昏地轉,小英上學前用溫度計為我測量過體溫是39.2°,服了退燒藥以後,又喝了杯水,好些了。”他還是很不放心地說:“看您樣子,燒還沒有全退掉,一個人怎麽行?午飯想吃些什麽?不吃就沒有抵抗力。我來幫您做。”她感激地說:“這怎麽行?”他堅持著說:“這有什麽不行?大家出門在外,相互照顧是應該的,以後我如果病了,您也可以照顧我。”說的沈阿姨臉紅耳赤,內心感到了久違了的溫馨,李爺叔邊說邊看著她的反應,他明白,她臉上的反應並不是高燒所致,而是興奮和激動所致,因為她的精神由於他的到來已經好多了。使他越發大膽地對著沈阿姨懇切甚至懇求地說:“讓我來照顧您一輩子吧!”
沈阿姨此時最後的防線被衝垮,她自從與有曆史問題的前夫離婚以後,仍然生活在成分不好的恐怖之中,仿佛那段曆史永遠也洗刷不淨,每逢各種運動來臨時,總是提心吊膽,真想有個安全的臂膀可以靠一靠,他一直是她要靠的臂膀,同時也意識到他也一直在關注著自己,但她始終不敢跨這一步,因為他出身好,又屢受學校的表彰,我不能影響他的前程,又害怕被汙腐蝕工農幹部的罪名,所以這個願望一直埋在心裏。如今他主動向我表白,而且,他長期以來,從來沒有歧視過出身不好的人,而是團結,幫助這些人。他對我的表白是經過深思熟慮,真誠的。想著想著有些羞澀地輕聲說:“您真的願意照顧我一輩子嗎?”他聽了之後,興奮地走到她的床前,一條腿跪在地上牽著她的雙手,兩眼對著她認真地求婚道:“請嫁給我吧!我保證照顧您一輩子。”沈阿姨,含著熱淚默默地點著頭。
他們很快地組織了小家庭,同時搬進了那棟石庫門房子,住在二樓的後廂房裏,三年以後,他們又增加兩個千金,過著雖然有些拮據但而溫馨,快樂的生活。
隻是覺得開頭特別交代,作者比那個媽媽小不了幾歲,但有比其女兒大不了幾歲,那應該是收養的孩子,可沒料到還真是親媽,娘倆至少差16歲吧?有點疑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