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年時代(十五)— 三線建設(上)
七零年的夏天,我報名參加了三線建設,當時還不到三十歲。這是我主動要求去的,也可以說是被迫去的,隻要你們看過‘我的青年時代(十四)— 涉世之初’的博文,你們就知道我參加三線建設的原由了。從其意義而言有三個方麵:首先,參加三線建設是黨和國家的號召,是一件光榮而偉大的使命;就我個人而言是為了逃避當時的現實,實際上是天真,幼稚,可笑之舉;從人性而言,至少可以減少一個兩地生活的案例。所以我還是走進三線建設的行列。
我把原來的工作與一個幾乎同時到我們班組(當時技術人員都直接服務於車間現場)的大連工學院的小宋辦理交接後,在大連造船廠三線建設辦公室辦理了報到手續,我被安排在三線廠的技術部門,沒有去三線廠所在地直接報到,因為當時那裏正處於基礎建設階段。綱領產品的許多調研,技術準備工作是無法在那裏進行的。
在報到後的第三天,我們三線廠的技術部門的負責人何師傅(當時都這麽稱呼)第一次來找我,也是我們第一次見麵認識。何師傅中等身材,帶有胡子的臉上總是流露著憨厚,淳樸,謙卑的微笑,使人感到十分的親切。他用不太標準的上海話與我交談,企圖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從他不太標準的上海話口音中,可以知道他也是南方人,是江蘇蘇北地區的人。他要我與他一起去北京進行一次綱領產品製造工藝方麵的調研工作,出差之前的一切準備工作由他來做,因為他以前曾從事過這類產品的研究,開發和製造,並做過許多這方麵的調研工作,他已經是這方麵的專家。他讓我等待具體出發時間。
大約又等待了2-3天後的一個下午,他與我一起乘上去北京的列車,開始了我們的調研工作。我們乘的是臥舖,他因年長當然是下舖,我年輕當然是中舖,夏天的火車車廂顯得有些悶熱,但在火車啟動,提速以後就顯得涼快許多,在夜幕未降臨之前,我們一起坐在下舖聊天,因為我們彼此才認識不久,很自然的都是聊些相互介紹性的話題,交談中充滿著友好和謙讓。他謙虛而又坦誠地說:“我不是科班出身,理論知識比較欠缺,隻是參加實踐工作時間長些而已。您是名校本科畢業,基礎理論知識比較紮實,又通過對北海艦隊的幾艘驅逐艦主機的大修及第一艘051一號機艙主機及其係統的安裝工藝實踐,也積累了一定的實踐經驗,您又那麽的年輕,我們一起好好幹,您是很有前途的。”他似乎在我們見麵之前,對我進行了解過,要不然不會對我那麽了解。但並不感到太意外,因為他是我的頭,以後他畢竟要我共事的。我忙接著說:“何師傅!您過獎了,也謝謝您的鼓勵。其實,我自己知道,前階段時間裏我所做出的一些成績,都是在主機二班張師傅(張在勇師傅是上海交大五十年代初的畢業生,大家公認的汽輪機專家,為人熱心,慷慨,是我的恩師,改革開放後任大連造船廠船舶研究所所長)的幫助,指導下取得的。我總是感到自己的實踐經驗太缺乏了。不瞞您說,我剛來這裏的時候,看著那麽多的大型設備都不知道幹什麽用?當時心裏也十分的焦急,這些設備的性能,作用都不知道,怎麽做工藝呢?不過,我這個人有一個優點,就是肯學,不恥下問。以後請何師傅多多指教。”
從聊天中知道,他年輕的時候,是一個上進心很強的人,他通過自學,後又進入夜大刻苦學習,才獲得技師,工程師職稱。在當時,獲得工程師職稱的人不多,所以我特別敬重和仰慕他。同時,在聊天中也聊到了各自家裏的情況,知道就在他出來出差之時,正是他太太病重的時候,說起此事,他的臉上籠罩著陰影和憂傷。我隻能安慰他,建議他太太去上海或北京的大醫院治療,興許能醫治她的病。同時建議這次調研工作抓緊進行,您認為我獨自能完成的事,就交給我去完成,您早些回去,設法讓她盡早得到治療。他聽了後默默地點著頭。
我們住在六機部招待所,第二天早晨,我們搭上公共汽車去了七院,憑著特別介紹信,通過三道軍人把守的哨所才達到我們調研的地方—鈦合金旋壓加工試驗研究室。這種工藝技術在當時是很先進的,主要用於國防事業,所以顯得特別的保密。那裏的工作人員向我們作了詳細的介紹,他們給我們進行了示範操作,參觀了這套設備加工的全過程,使我對生產綱領產品製造的核心技術問題有了一定的了解。
我們沒有去頤和園,故宮遊覽,第二天,我們就買了分別去大連和上海的車票,他把需要進一步作調研的工作交給我去上海完成,完成後直接去距九江市62公裏的羅漢山山溝—四九一廠工地。他回大連照顧太太並設法使她得到更好的治療。然後再與我在羅漢山下回合。
我們一起到了北京火車站,開往上海的列車比他晚將近一個小時,我有時間送他上了車,並再次表示,調研工作我會盡力的,要他放心地去照顧好太太。
我到了上海,基本上沒有休息,第二天就開始了我的工作。那個時候的調研工作比較方便,接待單位都比較熱情,你所需要的圖紙資料都能十分慷慨提供,再加上是同一行業的更是積極支持,我花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考察參觀了六機部係統的多個研究所和科技情報部門,所收集的資料,足以使我們可以進行下一步的技術工作。我在上海的家裏又認真地閱讀,研究這些資料,然後編製了‘綱領產品技術調查研究報告’和‘綱領產品施工原則工藝’,便於下一步工作的開展。我又在家裏與家人團聚了幾天,我第一次登上了去山溝的旅途。
我懷著一股比較複雜的心情,登上了長江裏的去九江市的東方紅客輪,坐在三等艙的鋪位上,房間裏隻有三四位乘客,從他們的儀表和裝束都是上海人,這使我們關係拉近了許多。我主動與我旁邊的那位比我們年長的老同誌搭訕:“同誌!您們出差去哪裏?”他聽我上海口音忙和氣地說:“我們去九江三線工廠。不是出差,而是報到。”說起三線廠我們是同路人,有更多的共同語言。因為當時九江市最大的三線建設工程就是214工程,下麵有許多的配套工廠,說不定我們是一個工程係統的人,於是,我自我介紹說:“我是214工程的配套廠—四九一廠的,我是第一次進工地(在廠沒有建成之前都稱謂工地)。請問您們是哪個配套廠的?”他們見我也是來參加三線建設的,好像遇見了知音一般,那兩個年輕的搶著介紹說:“我們是四五九廠的。”說著指著那位年長的說:“他是我們廠的頭,Y廠長。”我忙尊敬地起身喊了一聲:“Y廠長!失敬。”他也忙站起來,按著我笑著說:“哪裏的話?您太客氣了。我們都彼此彼此。”後來大家聊的越來越投機,我便把在心裏憂慮了很久的話題冒昧地提出說:“原諒我冒昧地問您們,以後您們的家屬怎麽辦?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我的太太現在在上海工作。”這個問題可能難為他們了,他們的兩地生活才開始,不像我已經有數年的兩地生活的感受,他們考慮的可能還不多。但作為廠長的肯定考慮過,而且考慮的比較多,因為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事而是要考慮到全廠職工的事。所以他思索了一下,站在一定的高度說:“這是三線廠普遍存在的社會問題,在國家與個人之間發生的矛盾,理論上,個人服從國家需要。作為國家應該體諒,理解和解決好職工的困難。對三線廠而言,必須抓好生活配套設施建設,如家屬宿舍,托兒所,幼兒園,職工子弟學校,糧食和副食品商店等,還有交通運輸。這樣生活上有了保障,家屬也願意來了,兩地生活的問題就解決了,就安心於三線建設了。”聽了他話,我心想,真不愧為廠長,能高瞻遠矚,考慮的非常周到。心想,有這樣的廠長領導,真是職工的福氣啊!
我們在船上一起度過了兩天多時光,彼此進行了坦誠的交流,我們有許多的共同點,有更多的共同語言,輪船即將停靠碼頭,我們隻能期待著以後有更多的交流。
我們達到九江市輪船碼已經是上午十點左右,走出碼頭,烈日當空,感覺到酷暑的炎熱,匆忙地分了手,各自向自己的接待站走去。我根據何師傅給我的地址,找到四九一廠接待站,也就是在九江市建立的辦事處,辦事處裏隻有2-3個人,他們主要忙於生活物資的進出,當時處在基礎建設階段,大量的黃沙,石子,鋼筋,水泥等都是用船運至瑞昌縣的碼頭鎮碼頭,然後,再用車拉回工地,所以來九江市的隻有來拉生活物資的車,並且來九江時,一般都有職工跟著車來九江市采購東西,所以,辦事處的人一般不負責接待和接送職工,他們隻是告訴我車子停放的地方,到時候自己與司機商量。他見我第一次進工地,司機又不認識可能有麻煩,他就與另外兩位等車的‘老職工’說,要他們與司機說,讓司機把我帶進工地,說完他又忙其他的了。我還謝謝這兩位‘老職工’幫忙,他們很友好地答應為我與司機商量,並告訴我,他倆就是跟著這輛車來九江的,剛采購了一些菜準備再跟著這輛車回工地。言下之意,駕駛室裏已經沒有位置了,但車後麵車廂裏可以搭乘的。我心想,哪能跟你們爭位置?隻要你們在司機麵前說句好話,讓把我帶進工地就謝天謝地了。我忙說:“知道了,謝謝你們,給你們添麻煩了。”然後與他們一起耐心地對待著。
車子裝著一車的貨物來了,我根本不想坐駕駛室的位置,我直盯著車廂裏的貨物,是否有我呆的地方?車上裝的都是廚房設備,液化氣灶,液化氣鋼瓶,不鏽鋼櫥櫃等,裝的挺滿的。不過,隻要稍稍整理一下,容我一人的位置是不成問題的。他們為我與司機說通了,我拿著不多的行李,爬上車廂,在靠駕駛室的欄杆地方,把車上的東西往有間隙的地方移動一下,並把它用原來繩子拴住,騰出了一個足夠我呆的空間。這時我已經汗流浹背。我又試著坐下,感覺還可以,就冒著酷暑在車上等候開車。另外兩人恐怕別人來搶他們的位置,也早已進了駕駛室。
聽到車門“嘭”的一聲,知道司機已經進了駕駛室,發動機已經啟動,車輛開始緩慢行走,感覺到風吹的涼意。車速在提升,涼風習習,車輛很平穩,使我有興趣再度瀏覽這古老城市的風貌(串聯時來過)。可是車輛開出九江市以後,公路顯得崎嶇不平,車輛開始顛簸晃動起來,車尾揚起了一陣陣土黃色的灰塵。這時,我已經坐也坐不穩,身子不斷地碰撞著我身旁的東西,夏天衣著單薄,經不起多次的碰撞,隻能兩手緊緊地抓住欄杆,但時間久了,又覺得很累。又加上天氣炎熱,衣服已經濕透。這時,車上的貨物已經蓋上厚厚的一層塵土,我的身上也可想而知了,我覺得臉上有一層黏糊糊的東西,猶如蟲子在臉上爬行的難受,我的頭發好像已經噴上了摩斯,隨著風吹都樹了起來。心想60多公裏的路程,很快就可以熬過去,可是感覺時間過的特別的慢,因為我第一次進工地,腦子裏沒有一個快到目的地的任何標記,所以,每當車輛拐彎時,總是認為這下可快到了,結果都是失望。但車輛終於拐彎,沿著一條新開辟的水泥馬路駛進了一個正在轟轟烈烈搞基本建設的山溝,直覺告訴我,我們的工廠到了,車輛又進了廠的大門,在一個停放著許多車輛的地方停下。
我拿著行李,根據司機的指引向工地籌建組走去,這時,已經是下午一點多了,夏天的午後,天氣更加炎熱,許多人可能有午睡的習慣,工地上行人稀少,他們都不認識我,這是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從他們的神情中,知道我當時是何等的狼狽不堪。我在這裏唯一認識的人,就是我的學長老丁,我知道他是工地籌建組成員,他很早就來到了這裏,我也不管自己是否很狼狽,隻是急切地希望能馬上找到他。我踏進用毛竹和稻草搭成籌建組,老丁正在辦公桌上忙著什麽,我一進門便喊著:“老丁!”,他抬起頭來,疑惑地看了我一下,然後才想起驚喜地站起來:“啊!小李,一路上辛苦了,把一個帥小哥搞成這個樣,認都認不出來了。”說著,接過我的行李,領著我一起到‘宿舍’去。
‘宿舍’建在籌建組上麵的山坡上,也是全用毛竹稻草搭成草棚,隻是比較大些,在房間的兩側靠著牆壁,用毛竹搭成並排著的床鋪,兩排床鋪之間有一個走道,地麵是泥地,但夯的很結實,經過多次打掃,地麵很光滑。十幾個鋪位基本上都有了主,我的鋪位就在老丁旁邊,這是他特地為我留著的。他為我提供了一切的方便後,又去忙他的了。我急於需要洗個澡,但根本不可能有浴室,幸運的這裏已經有了自來水,我先在室外的自來水龍頭上洗了個頭,水特別的涼,開頭有些不適應,但水衝了一會就適應了,而且感覺很過癮,便打上肥皂,用手指使勁搔著癢癢頭,頭上起了一頭土黃色的泡沫,然後在自來水龍頭下一邊衝一邊再使勁搔頭發,從頭上衝下全是渾濁的泥漿水,隨著衝洗時間的延長,水才慢慢變得清爽。用毛巾擦幹了頭發,又借用老丁的大盆盛了水進宿舍擦洗身子,一連擦洗了好幾盆水平才感覺比較幹淨,同時舒服了許多。
看了看手表,已經下午二點多了,感覺肚子餓了,顯然,食堂已經關門,突然想起背包裏可能還有在路上吃剩的餅幹,於是將餅幹從背包裏倒出來,剩下的沒有幾塊,但至少可以充充饑。又從旁邊的熱水瓶裏倒了一杯水,慢慢的吃著餅幹,兩眼透過沒有玻璃的窗戶,遙望著這正在興建的山溝想著,我難得在這裏度過我的一生嗎?一下子感到滿懷的惆悵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