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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庫門房子裏的故事(四)— 褚哥一家(下)

(2015-12-24 22:58:20) 下一個

石庫門房子裏的故事(三)— 褚哥一家(下)

送走欣華以後,一整天的勞累已經使她疲憊不堪,可是回到屋內看到桌子上一堆待收拾的碗筷和吃剩的殘渣,她隻能振作起精神,收拾整理它們。然後,再安排他們一一入睡時,已經十點多了。這時她幾乎支撐不住了,她拿著一隻小板凳獨自坐天井裏休息片刻,又輕輕地走進房間,拿出一個藥瓶走了出來,再到廚房裏倒了杯涼開水,默默地服著藥,仰起頭來,兩眼凝望著夜空,蒼白的臉頰上掛起了兩行滾燙的淚水。

繁重的家務從來不讓人分擔,因為孩子有自己的作業需要完成,有時還要陪著父親打牌,哄丈夫高興,年邁母親本來就應該頤養天年,因此隻能獨自承擔起這繁重的家務,而且已經習慣了,有時媽媽心疼她,總想為她分擔一些,但她反而感覺更累,更疼,這個累、疼,完全是心的累,心的疼,覺得很疼很疼。這種累,疼使她想起了過去時光裏的一切:

當時正是日本侵略中國,戰火紛飛的年代,父親因病早年就離開了她們,母親帶著她和比她小四歲的妹妹,隨著老家逃難的人群,從老家寧波逃難到金華,又輾轉到了南昌,再到桂林。母親領著她和妹妹沿途乞討或替人家做傭人度日,受盡了屈辱、苦難、折磨。才好容易熬到了抗戰勝利。她們又從桂林沿途乞討回到了上海。母親找到一家好心的東家,為他家當傭人,並收留她姐妹倆。當時姐妹倆雖然骨瘦如柴,但姐姐已經成為了大姑娘。不太豐滿的苗條身材,白淨瘦削的臉上總是流露著自信的微笑,一對大眼睛放著智慧,善良的光芒。小四歲的妹妹也十分的懂事,幫著姐姐一起為人家洗衣服或帶小孩。

有一天,母親又把洗燙好的衣服送去張先生家,多次為他家洗燙衣服,覺得她們洗的衣服很幹淨,燙的也好,於是又給她們介紹給他的朋友褚先生,與褚先生接觸以後,原來都是浙江人,遇見老鄉似乎親近了許多,經過一個時間的接觸,交流,覺得褚哥為人正直,待人誠懇,熱情。並知道他15歲就開始闖蕩上海灘,在一個鑄造廠當學徒,由於他聰明好學很快掌握了翻砂技術,很得老板的賞識,滿徒以後就做了領班,數年後他當了工段長,全麵掌握了這門技術。抗戰勝利以後,上海的工業正處在恢複發展時期,特別機械行業才剛剛發展,他的幾個同行的老鄉與他商量籌建一個自己的工廠,由於他們原來都是打工仔,資金不足,實際上,後來籌建的工廠也僅僅是一個作坊而已。但他們終於搞起來了,居然業務也不少,憑著他們的勤儉治廠,他們的作坊有了發展。並開始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經人介紹與一個在上海當保姆的蘇北姑娘結了婚,婚後生了個兒子。可是隨著家庭條件的改善,他的太太染上了賭博的惡習,整天迷戀於打麻將,甚至兒子都不管,褚哥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滿足了她要孩子的要求,給了她所有的積蓄,才忍著痛苦離了婚。以後一心撲在工作上,過著單身生活。阿婆知道他的身世以後,十分的同情,有時就讓大女兒除了為他洗衣服外,還為他做些家務,使褚哥感激不已,並逐漸對金花產生了愛慕之情,但是,從年齡來講,相差十來歲之多,似乎相差大了一些,她們未必能接受,所以他一直埋在心裏。後來,張先生將他的心思試探性地告訴了阿婆,其實,阿婆早看中了褚先生,隻是想,人家是老板,我們豈能高攀?於是也沒有與金花提過,甚至不提有關褚先生的任何事,現在知道褚先生在暗底裏戀著金花,真是喜出望外。

但她還不知道金花的意思。她故意在女兒麵前讚美了一下褚先生,察看了女兒的神色和反應。實際上,金花在接送洗衣服與褚先生接觸中,又從張先生他們那裏知道了一些褚先生的一些情況,感覺盡管他現在是個老板,但他為人正直,和善待人,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當她聽了母親對他的讚許後,她雖然沒有接嘴評論褚哥,但她的臉卻漲的通紅。母親是最了解自己的女兒了,看來女兒雖然突然聽到當著她的麵讚許褚先生感到意外,但她還是實事求是地評論著說:“褚先生為人的確很好,根本不像其他那些老板,總是看不起窮人。”阿婆聽了還是裝著沒有聽清楚似的反問:“真的嗎?”金花堅定地說:“當然咯!”阿婆忙大膽又認真地對金花說:“現在褚先生已經看中您了,並且托張先生來講了,您怎麽想的?”金花一下子變得緊張又羞澀起來,不好意思地轉過身去說:“我聽姆媽的。”

不久他們在蓬萊路附近的樓房裏租了一個三十來平方米的統樓,由亭子間,前樓和後樓組成,作為新房。根據金花結婚從簡的要求,隻邀請了些好朋友在上海大鴻運酒樓辦了兩桌酒席,結了婚。從那時起,阿婆她們在顛沛流離,流離失所了十幾年以後才第一次有了這個安定又溫暖的家,她們是那麽的珍惜。褚先生經過了多年的艱苦奮鬥,嚐盡了人間的各種味道,終於苦盡甘來有了這個溫馨而幸福的家,他多麽的愛護這個家啊!暗暗地發誓:“一定要為這個家努力奮鬥,創造更幸福的明天!”事實證明,他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

然而,解放後經過‘三反’,‘五反’,又對工商業實行改造,對企業實現公私合營,使他的夢想逐漸被破滅。雖然國家的贖買政策,使他每年能分到一些紅利(寥寥無幾的紅利),但當時金花的妹妹還在上學,孩子相繼出世,生活漸漸變得十分拮據起來,不得不離開了這個租金昂貴的樓房,搬進了一個麵積較小較廉價的房子,數年後,三個孩子也漸漸的長大,才搬到這個石庫門房子裏來。

公私合營後,由於他沒有太多文化,又無其他特長,被分配到車間從事他學徒時期的工作—翻砂工。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幹過這種最繁重的活,而且在學徒時期,為了學到技術而過於賣力,腰椎受過傷,如今要他重操舊業,這簡直是一種折磨,傷害。可是,那個時候,所謂的資本家,小業主都是接受改造的對象,哪有你選擇的權利和人身保障?隻能綁著沉重的護腰帶,小心地抬起一個又一個的沉重砂箱,澆鑄一個又一個的大型機械零件。一天下來,腰酸背痛的實在難熬。回到家裏,金花不得不為他按摩一番,以緩解其疼痛。想起褚哥腰椎病複發時的痛苦神情,她又傷心地流下了眼淚。

這時,她突然意識到明天還要上班,家裏的人需要她照顧,而且已經很晚了,才進入廚房漱洗準備睡覺。

在十年動亂期間,上海的小業主,資本家都受到了很大的衝擊,經濟上進行克扣工資,還被抄家、批鬥。褚哥也不例外,在一段時間裏,他們家生活越來越拮據,金花隻能給丈夫買一隻較好些的菜,自己一直以免費菜湯度日。紅衛兵也楸著褚哥在大門外的垃圾桶旁邊開批鬥會時,金花姐也被拉去陪鬥,那些紅衛兵根本沒有任何批鬥理由,隻是高喊著幾句口號,就草草收場,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被批鬥過,但他們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引起我對他們的無比的同情。

褚哥對這個家是頂梁柱,他倒掉這個家就倒塌了。對金花一家而言是恩人,最親的人,沒有他,母親還在給人家做傭人,自己還在給人家洗衣服或打雜,過著被人歧視的不安定的生活,妹妹哪能去上學?所以,她為了這個家,即使再辛苦再累也樂意接受,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溫暖的家,為了褚哥的健康,快樂願意付出一切,甚至自己的生命。

她對這個家來說是個好妻子、好母親、好女兒,對這棟房子來說也是一個好鄰居。

金花姐雖然沒有正規上過學,但她聰明好學,通過自學已經掌握了相當的醫學衛生知識,她家的家人很少去醫院就醫,一般都由她根據她的診斷,服用家裏備好的各種藥物,即可康複。這棟房子裏的鄰居也沒有少沾光。

我大學畢業以後,在外地工作,後又忍著骨肉分離之痛苦,將唯一的兒子留在上海由年邁父母照顧撫養,在此期間,每當我兒子在晚上發高燒的時候,兩位老人一籌莫展、不知所措的時候,金花姐總是第一時間(兩家僅一板之隔)來我家,抱起孩子往醫院送,待醫生診斷處理後才與我父母一起回家。對我父母及兒子的關懷,照顧的一幕幕的情景,使我們全家永遠也不能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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