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去柏林之前,它在我的印象中是一座固執、嚴肅、甚至有些呆板的城市。腦海中浮現出的是灰色的街道、棱角分明的建築,和街上的人冷靜、不苟言笑的麵孔。這種印象大概源於曆史課本裏關於德意誌的描述,又或許是柏林牆和那座牆隔開的曾經的東西德的“首都”所賦予它的曆史沉重感,讓我誤以為柏林隻能冷峻,不能溫柔。
然而真正踏入柏林,它徹底顛覆了我之前對它的刻板印象:滿街的塗鴉,隻要有麵牆,有塊石頭,甚至一個小小的垃圾桶,都會有人在上麵塗鴉。柏林的氣息,我感受到的不是冰冷的權威,而是沉默而火熱的張力。它的街頭,不是幹淨整齊的石板路,而是一幅幅噴漆的靈魂自白。
到柏林的第一天,我們不顧時差反應,放下行李就直奔著名的東邊畫廊。這是柏林牆現存最長的一段牆,也是最具藝術與情感濃度的地方。
曾經的柏林牆(1961–1989)由東德政府修建,長約 155公裏,將整個西柏林包圍,徹底阻斷了東西柏林之間的通行。牆包括混凝土牆體、瞭望塔、無人區和鐵絲網等複雜結構,是冷戰的最具象征性的建築之一。1989年11月9日,柏林牆倒塌,標誌著冷戰的結束和德國的統一。
東邊畫廊是現存最長的一段原始柏林牆,長約 1.3公裏。位於施普雷河畔,靠近柏林東站(Ostbahnhof ),屬於原東柏林的一側。1990年,來自世界各地的 118位藝術家在牆上創作了超過100幅壁畫,以慶祝自由、和平與團結。
未曾設防的畫廊之牆,沒有門票,不出聲音,卻訴說著最沉重的曆史。這裏的每一幅壁畫都像一道裂縫,把過往的分裂與掙紮揭開,又讓我們窺見希望的光。
最讓我震撼的是伊朗裔藝術家Kani Alavi的《眾人的目光》。整幅畫麵以藍色為主色調,畫的是1989年柏林牆裂開的一瞬間,如同一道巨大的水流。水流中湧現出成百上千張人臉,這些臉各不相同、表情豐富,有的張大嘴巴、有的平靜、有的呐喊、有的充滿期待。人群被牆壓製多年,現在隨著牆的裂開奔湧而出,奔向自由。藍色的背景如洪流,衝擊著畫布,也衝擊著觀者的內心。每一雙眼睛都直視著你,仿佛在質問:“你,還記得自由的代價嗎?”
另一幅被LG稱為最惡心的畫,是俄羅斯藝術家德米特裏·弗魯貝爾(Dmitri Vrubel)創作的《我的上帝,幫我活下去,在這致命的愛中》。初見這幅畫以為它是藝術家的誇張譏諷和幽默,後來去了東西德邊境著名的查理檢查哨的博物館,才知道這幅畫原來是基於真實的曆史鏡頭“德蘇兄弟之吻”的藝術再現—蘇聯領導人勃列日涅夫(Leonid Brezhnev)與東德領導人霍內克(Erich Honecker)於1979年在東德建國30周年慶典上行“社會主義兄弟之吻”(蘇共國家間的一種正式禮節性親吻)。深情的接吻,看著令人作嘔。這並非親密的象征,而是政治依附與壓迫的隱喻。“致命的愛”這四字,說盡了一個小國在強鄰之下的無奈與自嘲。
在這兩幅極具張力的作品之外,還有輕盈如夢的畫作。比如俄羅斯藝術家 Aleksey Taranin 創作的這幅“窗戶壁畫”,四扇窗裏展現出四個世界:
第一扇窗寫著Moscow(莫斯科):紅色背景,似乎是火焰或熱烈的燈光。
第二扇窗寫著China(中國):畫的是長城和黃色的山丘,象征中國特色。
第三扇窗寫著Everywhere(無處不在):一個抽象的綠色圖案,可能象征全球化或人類共同空間。
第四扇窗寫著Berlin(柏林):街道、汽車、城市風光。
窗前有兩隻兔子,一個趴在窗台,一個坐在搖椅上,仿佛在靜靜地觀察這些不同的世界。地上還有一隻熟睡的貓,做著安逸的夢。
這幅畫像是提醒人們: 牆,也可以變成窗;而好奇與和平的目光,是任何製度都無法封鎖的。
除了上麵最引人注目的三幅,我還用手機記下了好幾幅很有意思的塗鴉,等有時間了再慢慢去分別研究它們的作者和含義。
在這些牆後麵的草地上,我第一次看見了這種灰黑相間的鳥,回來給兒子看照片,他說象是鴿子和烏鴉的混血。從網上查了,它叫灰烏鴉,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冠藍鴉(Hooded Crow),是歐洲北部常見的鳥種。感覺它不像鴿子那麽友好,也不像烏鴉那麽陰險。它傲然地站在草叢中,一動不動,卻氣場十足。
後來我在柏林的每個角落都能見到它們。它們飛過高樓、掠過鐵軌,落在塗鴉牆上,甚至女神的頭上。它們不打擾,不迎合,不卑不亢,不畏任何權威。它們不說話,卻清楚地見證了柏林牆的建立和倒塌。
我不由和AI一起給它們寫了首小詩:
灰烏鴉和塗鴉牆
城市醒來,
灰烏鴉落在一堵寫滿憤怒的牆上。
它不讀字,
但它懂那些色彩裏潛伏的疼痛。
冷風吹過,
它張開翅膀,在天與鐵軌之間滑翔,
像一枚黑白的問號,
從塗鴉噴頭的尾音中飛出。
牆在哭,鳥在笑。
城市不說話,卻從每一片剝落的漆皮中,
呼吸著自由的脈搏。
烏鴉不會畫畫,
但它知道去哪裏看世界的底麵,
它是這座城市最早的見證者,
也是最後一個不被采訪的目擊者。
The Hooded Crow and the Graffiti Wall
The city wakes,
a hooded crow lands on a wall scribbled with rage.
It can't read,
but it understands the pain hiding in the colors.
A cold wind blows,
it spreads its wings, gliding between sky and railtracks,
like a black-and-white question mark
escaping from the tail of a graffiti can.
The wall weeps, the bird laughs.
The city stays silent, yet from every flake of peeling paint
you can feel the pulse of freedom.
The crow doesn’t paint,
but it knows where to look beneath the world.
It’s the first witness of this city—
and the last one no one ever interviews.
如果說巴黎是一首優雅的法語情詩,倫敦是一部權謀曆史劇,那柏林,就是一本用噴漆寫成的自傳,配上灰烏鴉的腳注。
柏林並不呆板,它隻是拒絕浮誇;柏林不喧嘩,它選擇在沉默中怒放。它用牆在說話,用色彩在呼吸。它的過去沉重,但它的表達自由而大膽。表麵平靜之下,洶湧著不被馴服的靈魂。
那天刮風,有點冷,我把連帽衫的帽子拉了上來,和灰烏鴉一起,靜靜地觀望了許久那堵曾分裂世界的牆。
我們都沒有說話。但我知道,它懂。我也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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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牆的野兔,紀念柏林牆倒塌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