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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書院:外灘的輪車zt

(2015-11-08 04:56:44) 下一個
外灘的輪車


晚上到外灘去,能看到沿著江麵的從前黯淡的大樓群,如今被新裝上的照明燈照得 雪亮。一百多年以前的歐洲大樓,巴羅克式的,青春藝術式的,芝加哥式的,羅馬式的, 幾經滄桑而不毀,在上海發紅的夜空下默默佇立,帶著一種好像是哀傷的氣息,即使是 被照明燈照得像一根根透明的棒冰一樣的夜晚,也不能揮去這樣的氣息。它們總是要讓人想象。

外灘從來是上海人的驕傲。甚至在最為排外的五、六十年代,上海出產的黑色人造 革旅行袋上,也印著白色的外灘風景:沿江的尖頂大樓,梧桐樹。從外地來的人,要是 不到外灘來看一看,好像沒有到上海一樣,就像到了北京而沒有去長城。

晚上的外灘,刮著潮濕的風,在那裏走了不久,露在外麵的皮膚就潮了。

一盞一盞 地經過立柱的鑄鐵路燈,那路燈是最近修外灘的時候,仿著從前租界時的歐洲街燈的樣 子新造起來。仿造的,不知道在哪裏,就讓人看出來它的不結實、不老和不精致。雖然 它也亮著,它也站著,它也是黑黑的,可是看上去還是像話劇裏的道具,羅密歐和朱麗葉小小心心地站在三夾板釘起來的陽台上歌唱愛情,他們一動不動,生怕不小心踩裂了 外麵畫著石頭的陽台。

聽說從前外灘的老鑄鐵路燈,在五十年代,為了大煉鋼鐵,把它 們都推倒了去煉鋼鐵,當時人們以為這種租界留下的舊東西,有去煉鋼的機會,都是它 們的幸運。而現在它們的膺品在有霧的夜晚大放光明,一些年輕人靠著它們照相,那是 新從法國時裝雜誌裏學來的情調。

到圓明園路街口,暗暗的老式路燈下麵,看到了一個老人騎著一輛紅色車身的三輪 車。路燈渾黃,把兩座高高的舊大樓下沒有一棵樹的窄街照得像一個深壑,老人和他的 老三輪車,停在和平飯店和銀行大樓的裂口中,好像是從曆史書的縫隙裏不小心落下來 的陳年灰塵,紅色的木頭車,黃色的油布篷,車夫揮汗如雨,那是三毛漫畫裏的舊上海, 車大的後背上坐著一個飛揚跋扈的美國水手和一個鞋頭尖尖的女郎,那是勞動人民在沒有翻身得解放時候的痛苦生活。我想起來一個記錄片裏說過,全上海現在隻剩下最後七 輛從舊上海過來的三輪車了。

老人用一條看上去白花花的毛巾用力打了打座位,望著我們響亮地說: “坐在三輪車上白相夜外灘,味道才好。”

座位用白布蒙著,按上去硬硬的,好像裏麵還是油布的座。從前的人一定都瘦,所以兩個人坐上去,緊緊地挨著。

老人伸出兩個手指,要二十元錢,從燈塔到外白渡橋,回來走圓明園路,看老房子, 最後到雲南路吃小紹興雞粥。

“二十元,比出租車還要貴呢。”我們反駁說。 “

出租車算什麽東西,你坐在裏麵什麽也看不到。我這個車子,你要快,用腳踩一 踩踏板,我就會快,你要慢慢地看,吃吃瓜子,看看風景,我就慢慢地踏。從前的小姐, 都是這樣子的,把腳蹺個二郎腿,坐相好看得不得了,美國玻璃絲襪的一根筋,一點也 不歪的在後麵橫好。街上的人也看你們,好像是看風景。”

我的天,那是從前長三堂子出街。

“碰到有太陽的時候,小姐啪地撐出杭州綢布傘,花露水香了半條街。”

還很是香豔。也許就是他車上的女子,把《子夜》裏那個從鄉下來上海的老太爺驚 得到上海第一天就中了風。

老人在此刻是不能抗拒的,他鼓動的笑容為我們閃閃發光地展開了一個時代。對從小看《舊上海的故事》、《新上海的故事》長大的我們來說,那是個多麽神秘、多麽似 是而非、多麽紙醉金迷的時代,如今我們眺望著它,像破落地主家窮大的灰孫子看從前 的家譜。

三輪車在荷蘭銀行邊拐了一個彎,上了靠江邊的大道,風濕濕地掠過我們的臉。海關的銅門在燈影子裏,像拉洋片一樣,從我們眼前無聲地掠過去了,老人伸手點點鍾樓 說:“這隻鍾是英國貨呢,用了這麽多年,都沒有壞。”

東風飯店外麵掛著好多小燈,看上去熱鬧而又貧窮,小孩子手裏拿著吃剩下的可口 可樂紅紙杯從裏麵出來,那裏現在是小孩子最喜歡的,吃美國炸雞的地方。

老人說:“從前這裏是最高級的地方呢,上海最有鈔票的人去開銷的地方。那時候 這裏幹淨啊,出出進進的全都是頭麵人物啊,像現在,弄成這種癟三腔調。你們是沒有 見過,上海從前興旺的時候,你們的爺娘大概還拖鼻涕呢。”

“你進去過嗎?” “我們這種苦力怎麽進得去,我們的車子都不好在那裏停的,人家都有私人轎車開 過來,司機戴好白手套,像那麽回事。”

“那,你現在高興了,想進去就進去。”

“有什麽好高興的,進去的是那個地方,可不一樣了啊。從前是什麽氣派。現在我都不要進去,我兒子結婚時候喜酒辦在那裏,天花板上還洇出水來的。”

老人的背像大鳥一樣聳起來,把手撐在龍頭上,兩隻腳一吊一吊地騎著車,是純熟 到了油滑的騎法。他從十六歲開始踏這輛三輪車,現在已經六十年。從前他是一個從蘇北鄉下來的小夥子,現在,他是一個兩腿暴滿了青筋的結實老人。 “從前我們也會看山水的,看到時髦的人嘛,說哈羅哈羅,外國人在車上,用斯笛 克頓頓腳踏板,就說Hurry,Hurry,就是快的意思。” 我們在車上驚倒,他也會說英文! 老人臉上笑了笑: “客人下車了,就說古德拜,Sir。” 一盞路燈照亮了老人的笑,那是非常老於世故的笑容。

看到舊燈塔了,它小小的,百無一用地坐落在外灘的盡頭,再過去,是四九年以後 慢慢擴展的新外灘了。那個早已被廢棄的燈塔黑暗著,像一個寡婦一樣,在夜裏背時而 抒情地站著。從前,它是為進港的船引路的,船帶來了四麵八方來上海做發財夢的人。 騎車的老人也是坐船到上海來的,隻是他一輩子都沒有發財,但這沒有影響他對上海的 回憶和懷舊。可為什麽他懷念從來不曾屬於他的那種上海世麵?

老人像大鳥一樣的背影,無聲前行的木頭老車,有霧的燈下,我們好像跟著他在飛。 從來都沒有人這樣熱衷地對我說過從前的上海,這樣惆悵地。他為什麽是熱衷的呢?好 像是他失去了根,好像是他失去了生活的目標,好像是他終於能在緬懷裏得到什麽。

“從前外灘到底什麽樣子?”我們問。

“比現在幹淨多了,外國人領著小孩,在這裏散散步。黃浦江裏,有錢人的遊船嗚 哇嗚哇唱唱。是有錢人來的地方。” 大家現在向往著的,想念著的,以為自己從前有的,就是這種日子麽?

“那從前到底好不好?”我們問老人。

“你有鈔票,就是好。沒鈔票,到什麽時候也不會好。” 這就是從前像我爸爸這一輩的浪漫的學生革命者說的社會的不平和革命的動力麽?

“要是你有錢呢?”

“人生在世,誰不想吃喝玩樂,風風光光呢?”

沒有樹的窄街。

外灘的大房子。

南京東路的大房子掠過去了,那曾是一個猶太人用賣鴉片的錢蓋起來的東亞第一樓。

白渡橋後麵的上海大廈掠過去了,那曾是上海最豪華的旅館之一。

外灘公園在霧夜裏水邊黑色的樹林掠過去了,在那裏,幾個中國牧師曾為公園門口 豎立的“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與外國巡警交涉,一個年輕的中國牧師被打,這時 一個年輕的女子挺身而出,他們就這樣相識而且結了婚,並生下了兩任國母:宋慶齡和 宋美齡。

上海的從前幾經滄海以後,變成傳奇。

突然遠遠看到南京路上,堆在一起射過來了高高矮矮的霓虹燈。那裏想要重鑄昔日 輝煌的心思正在發揚光大,老店名在恢複,老建築在重建,人人享受尋根的樂趣,像十 九世界歐洲舊小說裏的孩子,貼身掛著一個不知來曆的金雞心墜子,裏麵是個貴夫人的 像,可是他窮得像老鼠一樣活著,然後有一天,發現自己原來是貴族家的私生子。

現在, 整個城市,都在找自己的金雞心墜子。在我們小時候從來就是在黑暗中江風橫掃的外灘, 現在一點一滴地收拾起來,像是這個人終於找到了一個墜子,可是拿不準是不是金的, 用牙咬,用手搓,心裏直嘀咕。

甚至一個從舊上海一路踩著三輪車而來的勞動老人。

甚至他的後代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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