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章靜寧的媽媽給她下通牒:一年之內在美國混不出名堂,買單程機票回國,一時找不著工作,父母先養著。
章靜寧回國探親,美美地過了幾天好吃懶做的舒坦日子。父母放棄綠卡,回北京已有三年。這陣子,老爸在外頭忙,難得見著人,不知忙什麽。老媽剛過五十,第一時間報名參加老年人合唱團,屬於小字輩,裏外被寵,走路說話帶飄。
那天,老媽領她逛一家高尚商城,給她買了幾套衣服,逛餓了,在小吃街挑一家麵館吃飯。娘倆坐外頭,老媽說合唱團的趣事,說如果自己音樂素質再提高一點,平時練習多抓緊一些,領唱獨唱的露臉機會遲早要落頭上。
隔她們三張桌,坐了兩位一身華服的中年婦女,瞧她們之間的熱乎勁兒,準是閨蜜。她們有說有笑,漸漸引起章家母女的注意。
聽意思,一位住美國,一位住北京。美國的那位說活時高時低,高的時候,她誇美國男人,嘴巴忒甜,那方麵的功夫,嘿,讓人找不著北 。然後,她們轉地下工作模式,嘰嘰咕咕,不知所雲。章家母女對視,老媽加一句,見過世麵的人哪,比咱們敢幹敢說。
一會兒,美國的那位又扯高嗓門,嚷嚷道,別跟我說中國男人,中國有男人嗎?那副嘴臉,那副德行,看著能把人氣到天壇塔尖上涼快去。
北京的那位不樂意了,為中華男兒講了幾句公道話,大意是哪裏都有英雄哪有都有狗熊,碰上誰,是一種造化。章家母女忍不住轉身,多看了那位仗義婦人幾眼。
平靜了一小會兒,美國的那位再度發難,說,美國好還是中國好?當然是美國好哇。沒錯兒,混好了哪兒都好,可是,咱就說霧霾吧,小胡同鑽,中南海躲得掉?關鍵是,你住不進中南海呀!你億萬富姐又怎樣?天天塗法國護膚霜救得了你?別跟我廢話,跟我快點去美國,老公不聽你的,換一個得了唄。
老媽冷笑,說,說她是美國人,怎麽那末像我們胡同嫁到尼日利亞的三妞兒呢?這種美國人就是牛,正反有得說,反正都是對。算了,咱們不偷聽她們,我們談點接地氣的事兒。
章靜寧上大學後,中文用的機會大大減少,跟國人交流不時卡殼,問一句,接地氣的事兒是什麽?
老媽說,就是實際的事兒,咱老百姓睡覺前惦記的事兒。我說,你工作的事兒得多上心,個人的事兒得多上心。別覺得你的時間用不完,永遠年輕。你今年25,不小囉。你瞧我,昨天還覺得自己19歲,今天就皺紋遍野。
章靜寧眼下既沒有正當工作,也沒有正當男友,聽得心虛,連忙解釋,工作的事,我每天都想,就等機會。個人的事兒嘛,媽,你別管。
老媽說,好好,我不管。不過,你是我獨生女,寶貝疙瘩,給你提幾點希望總可以吧?總不能哪天,你給我領個什麽男人進門兒,把我跟你爸嚇得“哎喲哎喲”窮叫喚?
類似的話老媽說過數遍,章靜寧耐著性子,讓她再講。
老媽說,我總結了一下,找對象,記住三要三不要。三不要:不要黑人,不要墨西哥人,不要不三不四的人;要的方麵呢,第一中國人,各方麵好溝通。退一步,美國白人。我的英文不過關,以後見白人親家,哈羅哈羅兩句就大眼瞪小眼,沒意思嘛。最不濟,其他地方的華人。
章靜寧聽不下去,說,什麽三要三不要,嚴重的種族歧視,在美國,可不能當人麵說。
老媽嗬嗬一笑,說,回到祖國,到處充滿自由的空氣!
章靜寧再抗議說,媽,到此為止。
老媽慈愛地望著她,說,寧寧,別怪你媽偏心,我覺得,你長這麽好,學的又是藝術,氣質擺那兒,不找個好對象,對得起誰,你說?
章靜寧笑起來,說,當然偏心,我自己長啥樣,我最清楚。眼睛比一般中國女孩大一點點,個子高一點點,身材多一點點,其他,差得不止一點點。
老媽拍她一把,說,你看你的中文,關鍵地方表達不清楚。那叫豐滿一點點,不是多一點點。喂你那麽多年,沒都跑掉,瓷實。我想過,有機會呢,嫁入豪門當然好,少奮鬥N年,孩子用不著拉我們老人帶。豪門,咱得從正門進去,別先做小三盼轉正,這種缺德的事咱不能幹。年齡呢,別差太多,帶一個比我年齡還大的,我怎麽稱呼?兄還是弟?
章靜寧說,媽,怎麽又說這個?
老媽說,有什麽不可以?你不是沒條件。過上好日子不是所有人的美好願望嗎?
那兩位婦人已離開,四周清淨許多。章家母女默默地吃麵。
老媽擱下筷子,說,好,說點別的。給你一年時間,做好兩件事:工作穩定下來,對象有個著落。完成了一樣,另一樣可以寬限點。一年過了,兩頭都沒戲,你回北京,買單程機票,跟我們過,一時半會兒我們養得起。我們不認識中南海裏麵的誰誰,真心朋友有那麽幾個,工作那塊兒幫得上忙。你是美國名牌藝術學院畢業生,海歸的話,時間來得及,還沒掉到白菜價兒。
章靜寧感到巨大壓力,強打起精神說,媽,我保證不讓你失望。
老媽說,別怪你媽狠心,你在媽心中的分量多重,你清楚。有壓力,就有動力,沒有成不了的事。
章靜寧不願當海歸,不願回北京靠父母接濟。可是,美國謀生著實不易呀!
章家早年移民美國,趕上章靜寧讀初中。她父親生來不是做生意的料,成天想發財,做什麽虧什麽,家裏的積蓄急速縮水。最後一搏是洗衣店,開在北加州的南灣,頭兩年湊合,第三年,流浪漢們相中,半夜砸玻璃門闖入,說唱吃喝一通,鋪床睡覺,弄得一片狼藉。
店裏的監控拍個正著。章父大怒,攜鐵證放給警察看。一警官當著他的麵連打哈欠,說,我們隻能警告驅趕,不能逮捕。章父吃驚得結巴,說,美國是堂堂法製國家,他們犯罪,物證俱在,你們不逮捕法辦?警官說,舊金山愛護流浪者,你盡可以提告,等著法官給你上一堂普法課。
警察倒是警告驅趕了幾次,頭天趕,次日又來。章父氣不過,打算站在門口阻攔,章母死勸,說,萬萬使不得,人一去,砸破的怕不是幾塊玻璃。
那時,章靜寧還在東部讀大學。她的專業是西洋聲樂,大陸叫美聲唱法,高雅吧,在美國可是最難找飯碗的超冷門。她自小一副好嗓子,小學被選入某區少年宮合唱隊,擔任獨唱。一次國慶獻禮,兒歌《讓我們蕩起雙槳》中領唱到一半,電路出故障,麥克風失聲,她硬是提高一個八度,嘹亮的歌聲響徹首都的秋空。移民來美國,每逢中學組織文藝表演,她的歌聲是亮點之一,很讓父母驕傲了一陣子。
進入選擇大學,選擇專業的關鍵時刻,她告訴父母,她想學聲樂。章父兩眼冒火星,問,搞半天,你當真了?她說,這是我的興趣我的特長,為什麽不?音樂老師說我不是一般的有天賦。章父罵那位中學老師,什麽東西!害人不能這麽害法呀。
臨近她大學畢業,父母做出重大決定:賣掉洗衣店,放棄綠卡,回北京老家。他們保留了家裏的房子,父親利用老關係,又在創業方麵浮想聯翩。對父母的離開,她難免失落。同時,覺得卸掉了一個大的心理負擔。她每次回北加州,見不得父親三天兩頭的白眼,吵過幾架。母親從中調解,說讀大學花那麽多錢,你爸脾氣大,又被洗衣店的事鬧心,你多諒解。
畢業後,她在東部留守兩年,一直找不著對口工作,夢想中的百老匯比火星還遙遠。她轉到南加州試運氣,娛樂圈那麽大,總該有她的一份小天地。母親給她賬號打了 三萬五千美金,說盡管花,花完了就完了,後麵全靠自己。她十分羞愧,錢的數目不小,父母得來不易,真切感到她人生似乎走錯了一大步,後果非常嚴重。
到了洛杉磯,她通過同學校友,上竄下跳,數得著有報償的藝術工作,一共給她帶來350塊的收入。一次,她從洛杉磯以北波班克的一家電視台播音室出來,錄完一段為車行廣告配的小合唱,兩位萍水相逢的男女已經黏在一起,一上麵包車就當眾親熱。她分到75塊。早上九點鍾錄到下午四點,一個頭發染黃,戴一副廉價淡黃色鏡框的小導演一直搖頭,一百個不滿意,一百次重來。
經介紹,她給一位鋼琴老師幫忙。老師除了在家教琴,為幾所教會訓練唱詩班,需要加強聲部的時候,從社會上招閑散的專業人員。章靜寧唱了幾次,領到的報酬微薄。第二次,鋼琴老師請她幫忙接送一下她的小兒子,她二話不說。沒想到,老師接連要她接送,隻字不提報酬,她覺得實在過分,第五次托辭推掉。不出所料,她的零時工作告一段落。
她硬下心,到一家美式快餐店應征。試工那天,她手忙腳亂,摔碎了兩隻盤子,倒錯了三次飲料,被胖胖的女經理訓斥了五次。即便如此,經理表示歡迎她加盟,因為實在缺人手。她回到空調又罷工的公寓,懶得開燈,心裏的黑過屋內的黑。媽媽給的三萬五千,剩下兩萬出頭,快餐店她不適合。下麵,她該怎麽辦?
兩老請她回家探親,她正好處在尷尬時期,欣然前往,沒料想親耳聆聽到老媽的通牒。
回到美國,她的時差反應強烈。頭天勉強睡到幾小時,第二天開始,失眠反複折騰人。她試過各種自我催眠術,沒一種管用。
她穿上衣服,幹脆在小小的房間健一健身。大學她修過體型課,一直沒斷過健身,最喜歡的是Barre (芭樂) 舞,初時練得肌肉顫抖,經過一段時間,練出平腹翹臀,腿線條流暢,腳尖輕鬆挺立十好幾秒鍾。 媽媽說她後麵像美國人,在中國不一定吃香。
為省錢,健身房她不再繳費,換成在家練。這時,她放起輕柔的音樂,拿椅子當把杆熱身,然後躺在瑜伽墊子上踢腿跳躍,出好幾身汗。躺在墊子上,她閉目養神,身子仿佛在薄霧中飄舞。腦海裏的念頭如過江之鯽,媽媽的通牒來回穿插。煩!
洗好澡,她下樓,準備到7-11 便利店買幾樣吃的,對付著熬一夜。走幾步,發現馬路對過有一家小酒吧,門前燈是藍色的,光線微弱卻不失召喚力。她住這兒已有幾個月,沒注意到那家酒吧。她一天到晚六神無主,哪有心境泡吧?
酒吧門麵小,一座吧台,兩排桌椅,桌子隻夠兩人對坐。看來,這是服務情侶的酒吧。她站在門口,有些猶豫。酒保高喊一句,進來吧,美麗的姑娘。
在中國,女的都被稱作美女。美國男人愛恭維會恭維,自有限度。她腳步生風,穩穩地坐在吧台前,把單肩包橫放在膝上。沒等她張口,身邊一位男子用帶磁性的聲音對酒保說,湯尼,這位女士的酒錢記在我帳下。
章靜寧細加打量。中年白人,碩大的腦袋僅剩一半頭發,眼睛凸出。磁性的聲音從來都是她喜歡的一種。麵對這位的尊容,好感起不來。她說,謝謝你,我自己付賬。
酒保湯尼不以為然,眼睛望著那位先生,說,請這位女士喝什麽呢?
先生對她說,你隨便點。
她點了“血紅瑪麗”,極不情願地啄了一口,仿佛酒是那位先生的身體延伸。
全世界酒吧的燈從來跟明亮無關,隻為製造曖昧,助長無畏。燈光下,那位先生看不出她不耐的臉色,即便看出,他選擇無視。他小小破費,執意跟章靜寧套近乎。她感覺到某種被挾持,不忘平衡自己,總比在床上硬挺強。
那位先生自稱律師,經常出差,滿世界跑,儼然大牌。她現在住的地方屬於安全地帶,標準中產社區,難得招引高等的人。如果律師沒吹牛,此處是他出差的一站。
他沒喝高,說話變得放肆。他暗示,他住的旅館就在附近,等下不妨跟他一塊兒上去坐坐,他給她熬客戶送的咖啡,正宗哥倫比亞咖啡,隻給配喝的人喝。她說明天上班,喝完一杯要走人。他說良宵甚好,辜負等於犯罪。
老媽勸她找對象,年齡不是缺點,帶這位呈現給老媽,應該屬不三不四之列,老媽會嚇得“哎喲哎喲”吧?她心生一念:不如捉弄捉弄他?
她問起他的星座。他哼哈一氣,報出巨蟹座。她搖頭,說,我水瓶座,跟你非常不合,小則傷和氣,大則…… 她搜腸刮肚地想,他不無厭惡地說,我才不信這些垃圾。
他倒過來問,你的星座跟什麽配?
她報了雙子與射手。他說,對不起,剛才記錯了,我實際是雙子座,和你最和諧。
她氣惱,蹦出一句,你的星座跟我的貓不配,嚴重不配。免費旁聽大半場的湯尼陰陽怪氣地傻笑,笑出她的怒氣。她站起來,硬邦邦地說,謝謝你的慷慨,我走了。
她沒養過貓。貓有沒有星座?聽人說,好像有。她背負著身後兩個男人不友好的目光,非常不滿意自己的應對,該死的時差,智力降到冰點,平時我兩句話收拾你。你算哪根蔥?世界上要錢有錢,要貌有貌的男人,多過海邊的沙粒,我通通一腳踩過去,哪有你的份?
她跨進7-11 便利店。店裏燈火通明,櫃台前排了四五個人,穿綠色製服帶紅領的南亞裔收銀員一臉嚴肅。她挑選了一小袋麵包和兩罐低糖飲料,加入到隊列。輪到她結賬,後頭一人說,女士,我可以為你付款嗎?
一位英俊的黑人小夥衝她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她問,為什麽?你贏了樂透彩票?
他說,我看起來像中獎人嗎?
收銀員笑了,牙齒比黑人小夥的還白。
她說,不,不用。
走出店門,她得想一會兒才確定自己的公寓在哪個方位。
為她個人的事,老媽過慮了。章靜寧從中學開始行情不斷,表示對她有興趣的可遠不止今晚偶遇的兩位男人。以她目前的處境,她無意跟誰確定男女關係。嫁人?會在啥時候?地平線以外的某個點吧。
讀音樂學院時,她真心愛過一個學舞蹈的男生,拉丁後裔,比她小三歲。他們在排練歌舞劇《西城故事》相識。一次排練過後,他們不等卸妝就滾到床上。兩人被親得滿頰口紅。前戲做足,氣喘籲籲,他的臨門一炮愣是射不出來。他哭出聲,她內心非常失望,反過來安慰他。哭泣中,他透露,他更喜歡同性。
兩個月過去,她撈到一次演唱機會。洛杉磯中南區的一支黑人樂隊錄製磁帶,她參加和聲,收獲兩百美金,心情無比糟糕。兩位樂手為某件事大打出手,一個腫眼睛,一個腫嘴唇,排練中斷了好幾天。
她的職業前景,依然如舊,一片不光明。
二
那天,她低頭進公寓大樓的門,跟一位出來的女性差點撞個滿懷。兩人彼此道歉不已。見那人一身健身打扮,章靜寧問,這麽晚,出去鍛煉?那人說,對呀。附近開了一家24小時的健身館,全國連鎖,走十分鍾能到。有空你也去去,第一個月隻收一塊錢。
第二天,章靜寧走訪那家健身館。
她被允許先參觀一下。健身館麵積很大,幾十排健身設備齊全,往裏走,左角是遊泳池,附設桑拿屋和蒸汽屋。三間寬敞的健身房,裏麵正開課,熱鬧得很。
她決定先試一個月。簽文件時,她對長得像大學生的服務生說,還在讀書嗎?服務生說,是,我隻能打半工,不能挑時段。她笑笑,表示同情。服務生說,我希望當健身教練,時段好,報酬高。章靜寧鼓勵他,不妨試試呀。服務生說,目前達不到要求。健身館缺教練,不止一兩個,還在招。
章靜寧眼睛一亮,問,應征找誰?
服務生舉手指指,喏,經理辦公室在那兒。
經理是個黑人小夥,胸大肌把T恤撐得要爆。她問有沒有學位或專業課程要求,經理說沒有,但必須考取相關證書。她問哪裏可以考?他熱心告知,鼓勵道,你的體型很好,聲音好聽,授課會很受客戶歡迎。
健身教練的工作不錯,以前怎麽沒想到過呢?她犯了一個活在自己小小世界的錯誤,歌唱之外,別有洞天哪。
目標確定,動力自來。她化一小段時間,花一小筆錢,順利拿下幾項證書。攜著證書,參加南加區域公司的麵試,順利過關。她接了兩門課,一門是芭樂,一門是尊巴,分別在三家不同的館授課,時段最早在早上九點,最晚在晚上八點。
聽到她找著工作,老媽高興得很,疑慮是,幹得長嗎?薪水夠嗎?完全放棄專業是不是可惜?章靜寧說,先幹著吧。告訴你,芭樂舞練好了,我可以自己開館。我研究過,這個項目收費最高,明星和模特兒的必修課。我給公司的標語想好了:她們的今天,你們的明天。聽起來振奮吧?
老媽就一句,那敢情好。
上課的第一天,她早早起床,先蹦騰一番,出出淺汗。她編了個辮子,挑了最喜歡的桃紅運動背心,挎上運動包,飛一般下樓。進了健身館,她用手機拍下排課表,上麵印有她作為教練的的大名,準備晚上發給老媽。
初次授課,她有幾分緊張。她簡單介紹自己,聲音微微發抖。一位中年學員說,請放鬆,我們一起來。她感激地點頭。次時,隔壁間傳出“USA,USA,USA”的狂呼,固定登山車教練喊出的打氣口號。章靜寧眼睛一轉,腦袋一甩,振臂一喊:女士們,我們動起來!
她的中氣足,隨之而起的音樂似乎蓋它不住。學員們精神為之一振,熱辣辣地動起來。她經驗不足,靠自己良好的樂感和身體的動感彌補。四十五分鍾過去,學員們一個個滿頭大汗,年紀大的幾個嘴裏哎喲哎喲叫喚,麵帶笑容,滿意地拉門出去。
第二天,來了一位新學員,三十來歲的白人男性,個頭修長,蓄唇胡。他站在最後排,熱身時,身子搖搖晃晃,長腿一踢,左右婦人忙著躲閃。他是唯一的男性,章靜寧不能不注意他,見他製造小紊亂,強忍住不笑。
時間一到,她奮力一吼:女士們,男士 (省略了“們”字),我們動起來!
臨近課尾,她發出通知:我還在另外兩家健身館帶課,地點和時間是……
這是前輩給她支的一招,借以建立更加密切的師生紐帶,保證生源不斷。
散場時,男人不急著走,幫忙整理場地。學員們都自覺,幾乎不留雜物。章靜寧說不用,他說應該。站在身邊,他的個子顯得更高。與那個舞蹈學生分手後,她注意觀察男性的眼睛。舞蹈學生的眼睛趟水,她避免再與眼睛趟水的男人深交往。眼前的男人,藍色的眼睛沒有淌水,明亮帶男孩氣。
收拾完,章靜寧再次感謝他。他伸出手,說,我叫賽蒙。非常喜歡你的課。
她眼前浮現出他熱身時身體的搖晃,以老師的口吻說,你學得不錯,步伐亂了些,平時多練習單腿站立。
他用手臂擦汗,長籲一口氣,說,我太累了。
她關切地問,你不經常鍛煉嗎?
他說,不。我很忙,抽不出時間。今天感覺很好,你授課的三個場所,我安排得過來,我都跟,隻要你還是教練。
章靜寧嫣然一笑,轉身要走。賽蒙幫她推開門,說,明天同個時間見?
她回答,同個時間。
果然,他基本上場場跟隨,散場留下來幫忙收拾。他腳步漸穩,身體不再搖晃。作為唯一的男性,其他女性學員不當他是怪人一個,喜歡跟他搭訕。章靜寧發覺,有他參與,現場更有活力,她自己發揮得更好。
一次,他尾隨著她出門,指指天空,感概道,加州,加州,美妙無比的天氣!
她抬起頭隨便一望,說,不壞吧。
他自顧自地說,比不壞好太多。加州人被好天氣寵壞了,認為理所當然。在我們蒙大拿,這種天氣,每家人會把躺椅搬出來,對著日頭躺一天。
她的興趣被引出來,問,你是蒙大拿人?
他說,是,確切地說,米蘇拉。
她一臉迷茫。
他不在意地說,我理解,沒人知道米蘇拉在哪裏。
她寬慰他,說,我知道,在蒙大拿州。哦,蒙大拿又在哪裏?
他眯起眼睛,嘴唇蠕動,說不出一個字。
她解釋道,我的地理知識非常欠缺,開車的方位感非常差。
他激動地介紹開來,蒙大拿靠近加拿大,麵積大,人口少。天蒼蒼,野茫茫,牛羊比人多。當地人熱情豪爽,是美國排列第四幸福的人群。
她問,你搬到加州上班?
他說,不是,來這裏培訓。我是森林工程師,有個技術升級的項目,公司派我來,要待兩個月。培訓比較鬆散,空出的時間多,來健身館原來是想打發時間。沒想到遇見你,我慶幸做了這個決定。
她伸出手,說,歡迎,希望你充分享受加州的陽光。
他緊握她的手,說,每一天都享受。哦,我要告訴你,你的聲音好聽,非常悅耳。
他不鬆手,章靜寧微微用力抽出。他連說,對不起,對不起。在蒙大拿,在米蘇拉,不是每天都能遇見你這樣美妙的教練,聽到這麽美妙的聲音。
她沉穩地說,沒關係。那,我們明天見?
他說,當然。
他甩開長腿,邁開大步,幾下就走出她的視野。賽蒙長相英俊,一雙大手握起來讓人生痛。他說蒙大拿人是美國第四幸福的人群,他屬於其中一個吧。加州排第幾?恐怕排不到前四十。為什麽?陽光還不夠充足嗎?
第二天,他準點到,認真練習。他專注地望著她,眼睛多出幾絲熱度。下課後,他照例幫助收拾。他提出請她出去吃飯。她說不,她帶了飯盒,自己做的,健康但乏味的食物。他說,喝咖啡行嗎?從這裏出去,穿過馬路,比薩店的隔壁就是星巴克,怎麽樣?
她想想,說,好吧。
他們約好半小時後在星巴克碰頭。
在星巴克,章靜寧提出各付各的,賽蒙說,不用,我刷公司的信用卡,請你出來,我不想為公司省錢。
既然一起出來喝咖啡,既然兩人麵對麵坐著,話題自然跳出鍛煉和天氣。章靜寧說自己學聲樂,東岸西岸找個遍,對口工作不好找,來健身館當教練,不算長遠之計。
賽蒙說,難怪你的聲音那麽好聽。
章靜寧苦澀地抿抿唇。
他說,學聲樂的人太多嗎?
她說,是。走到哪兒都是我的競爭者。
他說,說得太對了。別人以為森林工程是個稀罕行業,能有多少人?請他參加我們的年會,才叫人山人海。但是,出了西部的幾個州,森林工程師難找工作,比如,加州的需求很少。
她說,蒙大拿挺好。
他同意道,不能再好。公司給我開十萬年薪,我一個人用不完。
章靜寧應付著點頭,說,挺好,挺好。
他認真地問,隻有東岸和西岸需要音樂嗎?
她眼睛轉轉,糾正他說,東岸和西岸不那麽需要音樂。
他說,對不起,我沒有表達清楚我的意思。我想說,為什麽不考慮別的地方,比如,蒙大拿?
他的眼睛變得熱辣辣。
她不直接回答,問,去你住的米蘇拉怎麽走?
他說,沒有直達機,最快經西雅圖或者鳳凰城轉機,五個多小時,慢的要轉兩次,十來個小時。
她說,哦,跟我回北京的時間差不多。
他坐直身子,問,你是中國北京人?
她點頭,說,我的出生地。去過中國嗎?
他頻頻點頭,說,去過香港,去過廣州,去過北京,北京的印象最深,非常堂皇非常美麗的城市,人非常非常多。米蘇拉的人口剛過七萬,蒙大拿第二大城市,放在北京,那是一個什麽概念?
她想了想,說,嗯,幾個街區,半條小街。
他喝一口咖啡,搓了搓手,抹一把下巴,說,北京的人跟蒙大拿天空的星星數量差不多差不多密。真希望你訪問蒙大拿,碰上好天氣,能見度高,滿天星頭,一望無際的星海,夜空中,一個亮點就是一顆星。
她為之心動。繁星之下練嗓子,何等脫俗的境界?她不經意地甩甩頭,心想,星星再多,見不著人,歌聲唱給誰聽?
他乘勢介紹蒙大拿的氣候,風光,各種戶外活動,一度白天不設車速,說得眉飛色舞,為自己的家鄉深感自豪。
她說,我最大的願望還是唱歌,蒙大拿恐怕沒有舞台。
賽蒙說,別小看我們。我們人口少,有自己的劇院,有自己的舞蹈團,你去,保證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再說,還能幹別的,去了才知道。
是嗎?她不敢相信。
他說,我想再去北京。
她說,值得去,一次是看不夠的。
他凝視她,慢條斯理地說,那……那我可以要求你跟我一起去嗎?
他的眼睛更加熱辣辣。
賽蒙人長得帥,當森林工程師,年薪十萬,蒙大拿的消費水平低,十萬足以養活一大家子人吧。他笑得真誠,作風老派,追女孩像東方人一般含蓄。講話慢條斯理,許是蒙大拿人的特征?那兒地廣人稀,著什麽急?
媽媽見到,會同意嗎?白人,帥帥的白人,符合老媽“三要”的第二選嗎?不,她自己不考慮。蒙大拿,一年才十二個月,七個月的冰雪,三個月的夏天,兩個月的不春不秋!
她說,好,下次一起去。
此後,他堅持來健身,堅持幫她收拾。再請她出去坐一坐,她每回都婉拒。他的失望反映在失去光彩的眼睛中,反映在他愈加笨拙的腿腳動作中,直到他不再出現。她心裏惆悵了一陣。
三
父母的一位朋友,原來彼此關係不錯,不聲不響間,發了,變得牛氣,轉住南加州,兩家漸漸疏遠。章靜寧來南加州禮貌性地拜訪過一次,約好保持聯係。這會兒,他們兩口子挑戰環球遊輪,海上漂一個半月,回大陸逍遙一個半月,請她照看一下他們的房子。他們家地處高尚區,懸在半山腰,改建過,豪氣了得。那次去吃飯,她印象很深,心想,這輩子恐怕住不上這個檔次的房子。
幫人看房子,似乎掉分。五星級環境,節省整整三個月房租,誘惑之大,她無法抗拒。趕上她自己的公寓處在要不要續約期,她應承下來,公寓那邊先不續。為此,她必須多開將近20分鍾的車,小小的不方便。
住了幾天,她發覺,她的二手豐田車檔次太低太舊,生生拖垮了整個街區的優良品質。她沒機會跟哪個鄰居打照麵,周邊一片靜悄悄。不知怎麽的,每次從車庫進出,她認定,好多雙眼睛盯著她的車,幾隻嘴巴發出憤懣的哼哼。
一個周六,她出來取郵件。這家人的郵件特多,來自方方麵麵五湖四海,女主人給她開過一個單子,上列十來個地址,一旦收到其中郵件,務必及時通知他們。他們的房子大,操心多,出個門就是徹底放不開。
她手拿郵件,粗略掃一遍,耳邊傳來招呼聲。兩個年輕男性,西裝革履,笑容滿麵,穩穩地向她走來。她第一反應是教會派出的福音傳播者,但他們手裏沒有攜宣傳資料。
年長的那位個頭瘦高,頭發剪成非洲饒舌歌手範兒,眼睛特有神。他伸出手,說,你好,非常高興見到你。
她沒有伸手。
他自我介紹,我叫傑伊,他是我的夥伴,吉姆。我們是房地產經紀,我們公司叫黃金地帶。
吉姆微笑著,點頭著。
她退後一步,問,你們找我有事嗎?
傑伊說,當然當然。簡單地說,我想知道,你家的房子準備賣嗎?
她覺得好笑,想說這不是我家,轉念,為什麽要告訴他這個?
見她不回答,傑伊解釋說,你可能不理解,網絡時代買賣房子,怎麽還有經紀挨門挨戶攬生意?你給我兩分鍾,就兩分鍾,我給你介紹我們公司行之有效的銷售風格。
她不想聽,說,抱歉,房子不賣,我要進屋了。
傑伊顯得被驚嚇,身子往後一拉,笑意不丟,說,這麽好的房子,這麽好的地段,你不想聽一聽,那些很有實力的買家願意出什麽價嗎?
她搖頭。
吉姆插進來,說,我們手頭已經有下決心搬進來的客戶,這片地方隻要有人賣,他們願意成交。
吉姆戴一副黑框眼鏡,麵相敦厚。她說,我說不賣,是我不能賣。
傑伊追問,你父母在不在?
她不想玩下去,簡短一句,這不是我的家,我是客人,屋主不在。
傑伊眼睛眨巴著。吉姆說,不好意思,打攪了。
他們兩人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傑伊疾步過來,說,房子不賣沒關係,不過,我必須告訴你,你的聲音非常好聽。
又碰上人誇這個,章靜寧隻好表示感謝。
傑伊說,給我一分鍾,問你一個問題行嗎?
她說,可以。
你是做哪行的?
我……嗯……健身教練。
瑜伽教練?
不是。
中國人?能講中文?
是的
他招呼吉姆回來,跟他耳語幾番。他問章靜寧,想不想換個工作?
她的好奇心被激發出來,問,哪方麵的工作?
他說,我們公司急需一位做網絡市場推廣的員工,需要聲音親切甜美,麵對鏡頭從容鎮定。我們的高端客戶裏很多亞洲人,中國人排第一,你可以為我們出很大的力。
她心裏一動,嘴巴說,我從來沒做過網絡市場。
傑伊說,等等,等等。你提醒了我。
他摸出手機,說,請你告訴我你的手機號碼,我打給你。
她的手機在褲子口袋裏,她不由自主地摸了一把,問,為什麽?
他說,聽一個人的聲音,麵對麵聽和通過電聲聽,效果不一定一致。我不懷疑你的美妙聲音,我們通個手機,我確認一下,行嗎?
傑伊長得挺帥,健碩的體格,初看是美國白人,皮膚細膩,眼睛和鼻子像東方人,棱角不那麽明顯。難道他是混血?
她摸出手機,報了號碼。他打過來。他們隔兩英尺站著,煞有介事地講了幾段話。吉姆微笑著,點頭著。
傑伊收了手機,說,允許我用最不誇張的語言說,你的聲音,就是我們公司一直在尋找的聲音。我不是老板,但我敢保證,老板一定會喜歡。怎麽樣,要不要到我們公司上班?
吉姆適時補充道,他不是老板,但老板非常器重他。話畢,他掏出兩人的名片,恭敬地遞給她。
一下問要不要賣房子,一下問要不要換工作,令她暈眩,算是哪出戲?不會是壞事吧?她盡量平靜地問,如果我願意加入,公司能給我什麽待遇?
傑伊說,具體等麵試的時候再定。我保證,一定高過你現在的薪酬,對了,我們給正式員工辦健身卡,你有機會重回健身房,換一個角色。
回頭她登錄那家公司的網站,發現它專精高端房地產。傑伊和吉姆的照片擺在傑出經紀群芳譜中,傑伊還榮登加州頂級經紀之列。
星期一,她給健身館請事假,上房地產經紀公司應征,獲得管理層的一片好評,幾個頭頭互相交換眼色,好像他們撿到了一件寶物。她的新頭銜聽起來唬人:數碼行銷專員,參與製作多媒體宣傳。她將領到固定薪水,按月算,是健身教練的兩倍。
晚上回到半山腰的房子,她把能打開的燈全部點亮,站在顯得空曠的娛樂室,高歌一曲《蝴蝶夫人》的詠歎調,一遍又一遍,從這個房間唱到下一間房間,然後微微喘氣地向老媽報喜。老媽說,聽起來靠譜。我說,丫頭,你為什麽不把工資再往高裏要?
公司的觸角分布南加諸縣,外出拍宣傳片,半天消耗在路上的事兒時常發生。高速公路邊間或能看到那家連鎖健身公司的巨大招牌,她默默地對招牌致意。那裏,自己曾經流過多少汗水!
她錄製的視頻,中文英文解說不必說,居然包括阿拉伯文和印地文。公司客戶中,來自中東和印度的人數量不少。她學聲樂,嚐試過多種文字演唱,聽力好,語言吸收能力比一般人強數倍,原文意思不一定懂,模仿出來幾可亂真。
傑伊是大忙人,他們見麵的機會很少。一次碰麵,他問她感覺怎麽樣,需不需要幫忙,她說感覺不錯,感謝他的引薦。他說她欠他一頓飯,時刻等她開口請,她說中午怎麽樣?他說他忙,改下次,到時他要穿西裝係領結,隆重登場。
攝像搭檔得知她是傑伊引薦的人,羨慕地說,傑伊是天生的銷售高手,大老板眼裏的紅人,一張利嘴,能把墓地賣給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想起那天找她賣房子,他那麽認真那麽熱情,確實頗具感染力,她不禁笑了。
攝像說,就我所知,他幫公司招了好幾個員工,都是頭次見麵就拉人。他大學一畢業就投入經紀行業,不到十年,至少賣了幾百棟房子,早就是百萬富翁。
她說,驚人哪。
他神往地說,換作我,三十五歲拜拜退休。
那麽早?不會太無聊嗎?
不會。周遊世界之餘,想一想在每個角落賺更多的錢。
太美了!被你一攪和,我們的工作效率今天成問題。我們幹到什麽時候能退休?
不好說,一輩子奔波辛苦吧。
再次見到傑伊,是公司搞一場公關活動,請了好些人。她忙前忙後,累得直想甩掉高跟鞋,席地而坐,好好歇歇。一直沒機會講到話的傑伊冒出來,遞給她一杯水,說,累壞了吧?
她感激地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他說,晚上有空嗎?我請你吃飯。
她緩過勁,說,行,該我請你。
他說,好,我接受。你定地點,我開車接你。
她中意一家法國餐館。她注意到這家餐館有些日子,幾次想嚐嚐它的口味。她想,一個人吃太難看,等一個合適的日子,跟一個合適的男性來比較好。傑伊提起吃飯,頭一家湧上心頭的就是它。
正逢周日,餐館的生意顯清淡,裏間坐了一桌,外間空無一人,每張餐桌倒是燃著蠟燭。他們選擇外間,她略帶抱歉地說,生意淡,但願菜夠得上水準。他諒解地說,周日嘛。這座城市不夠大,法式菜不一定紅火。
招待是女性,三十來歲,一身白製服,斜帶著紅色圓帽。她注視傑伊的時間過長,對章靜寧帶幾分敷衍。傑伊拿起長長的菜單,對章靜寧說,我對吃有點心得,我來點可以嗎?
他點起來,英文法文混著講,習慣性地問招待,可以嗎?招待隻有點頭的份。
章靜寧甘願超然,隻是對酒菜的價錢略有擔心。她調正心態,再貴能貴到哪裏去?
酒先上,口感極好,隨後端上來的菜差強人意。酒菜搭配不佳,他們聊得開心。他們聊公司,聊他的從業經曆。她得知他是中美混血,去過好多次大陸,能講幾句簡單中文,對國人的待客之道歎服不已。她與他分享剛到南加州忙於生計的窘態,講到為省房租才給人看房子。
傑伊透露,他對她發出加入公司邀請,跟她的居住環境有一定關係,即使她不是屋主。他承認自己是凡人,若是她從一間陋室走出,他不一定對她那麽有興趣。他有所指地說,他在合適的地點遇到合適的人。
中間他離席一次,她猜,他會不會過去付賬單?她請客,做好付賬的準備。她脫不掉中國女孩的本性,如果他付,她會比較高興。
傑伊回來後坐定,含笑地注視她,然後端起酒杯。她跟他碰杯,體內湧動熱流。她了解那股熱流的涵義。是欲望,對某種美好男性身體和氣味的欲望。這個男性正坐在對麵,咫尺之間。
招待送來甜點,沒有送賬單。她不落俗套,嗔怪道,怎麽你付錢?說好我請客的。他衝她一笑,說,小事情。
他送她回家。她重新找了公寓,離公司不到十分鍾車程,月租差不多耗掉她一半的薪水。給人看豪宅一下拉高了她的品味,簡陋的鬥室她決計不回。
她下車,作勢關車門,他眼睛放光,問,可以上去坐坐嗎?
她猶豫片刻,說,我的房間比較亂,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進了她的房間,她打開燈,手腳稍顯粗拙,他對她張開雙手,她投入他的懷抱。激情中,她內心小有掙紮,是不是太快,是不是太容易就範?傑伊是一個各方麵條件優越的男人,一旦認真,她將麵臨諸多競爭對手。
這,不過是幾閃念,激情足以淹沒一切,在一個月色溶溶的晚上。
下麵的約會,一星期一兩次,皆以做愛結束,從不過夜。雙方都避免確定男女朋友關係。她心裏希望如此,希望能給老媽報告一個好消息。老媽不可能不喜歡傑伊。
辦公室相遇,他們維持職業性互動。然而,章靜寧嗅出辦公室空氣裏的某種異常,她以為來自同性的幾個單身同事,她們可能從肢體語言中讀到內容,對她的好運很不服氣?
傑伊的人緣真好哇,人到哪裏哪裏是笑臉和笑聲,未婚的年輕女性不說,那些已婚有孩子的中年女性不掩飾對他的好感。章靜寧覺得,是不是以某種方式,向公司宣布一下,傑伊屬於她,至少目前,某些女同事離傑伊遠一點?她向傑伊婉轉提過,傑伊 “哈” 地一笑,說,不管用,她們一直就這樣,下班後,她們保準把我忘得一幹二淨。
美國國慶節將至,傑伊邀請她去他家共慶。傑伊的父母每年在家舉辦派對,酒足飯飽之後,眾人在後院觀賞山下公園釋放的煙火。章靜寧欣然接受。為這個時刻,她耐心等待,耐心獲得回報。傑伊的邀請等於正式將她呈現給他父母,確定她的女朋友身份。
該給老媽匯報。通過微信,她先發了幾張傑伊的照片。老媽立刻回複,問那是誰?她說是同事,兩人在約會。過了好一會兒,老媽撥通微信通話,先誇傑伊長得好,再問他的出身,他的收入,就差沒問他的三圍。她一一作答,不無得意。老媽說,條件這麽好,怎麽年過三十還單著?
她語塞片刻,然後解釋,年過三十單著的人多呢。現在,很多條件好的男人晚結婚,甚至不結婚。
老媽說,反正,我覺得不那麽簡單。當媽的,我多說一句,多一個心眼不會錯。
她感到胸悶,不太耐煩地說,知道知道,你們傳給我的心眼還嫌不夠多?
老媽語氣轉軟,說,這麽好的小夥子,看上我丫頭,老媽真心為你高興。提一個小要求,你們定下來之後,帶他來北京,我們見見麵,我們不知要高興成啥樣呢。
國慶節下午,她自己開車到他家。他家的房子屬地中海式風格,依地勢蜿蜒而立。他父親,北歐人血統,個子很高。他母親來自大陸廣東,個頭比丈夫整整矮一個腦袋。他母親抓住她的手,久不肯放,連說好好好。章靜寧拿出葡萄酒,同時客氣地表示,我可以幫什麽忙嗎?他媽說,不用不用,現在請客,隻要傑伊在家,他全包,不讓我插手。
傑伊會做飯,算是一件新聞。對了,第一次相約吃法國餐,他不是自詡對食物略有心得嗎?他母親那麽自豪,手藝一定不錯。
傍邊一個阿姨模樣的人說,傑伊這孩子,裏裏外外一把好手,哪個女孩嫁給他真是運氣。
後院坐滿了客人。傑伊引她跟各位認識。他介紹她是同事,有人不買賬,說,為什麽不是女朋友?他望了望章靜寧,慫了慫眉,說,對呀,我的女朋友。
章靜寧不由得暗喜,大有塵埃落定之感。
客人分三撥,各六七人,一撥是他父母教會的朋友,白人居多。一撥是他媽媽的華人朋友,講廣東話的居多。一撥是傑伊的朋友,包括兩對男女,兩個很帥氣的單身男。她留心觀察,除她之外,沒有一個是他們公司的同事。
章靜寧跟隨傑伊進了廚房,寬敞的台子上擺滿食物。傑伊套上圍裙,對她說,你先出去喝幾杯,跟人社交社交,我再配幾樣菜,待會兒出去陪你。她說,不,我先看看,你到底做飯多厲害。
傑伊動手配菜,一邊現場解說:什麽食材,來自哪裏,他準備怎麽做,適合配什麽酒。今天,他主打意大利菜。她素來喜歡意大利菜,經他生動一說,食指大動,巴不得快快開吃。她問,你什麽時候學會做菜的?他說,小學,幫我媽擇菜開始。大學二年級,我跟幾個同學住公寓,有個東岸來的同學,意大利裔,特會做,特樂意做,那兩年,我們幾個很少出去吃飯,胃口被他寵壞了。
她想起那位阿姨誇讚他的話,說,做你的老婆真幸運。
一直埋頭忙活的傑伊抬起頭,眨眨眼,說,可不是。
章靜寧帶著某種滿足走進後院,匯入客人之中。他父親給她看手機內存的照片,記錄最近一次大陸行。老人幽默熱枕,對中國的好感並不高,尤其恐懼馬路上人車攪在一起的混亂。他母親一直關照各個客人,但她覺得,他媽媽始終在留意她的動靜。
傑伊的廚藝高超,客人吃得嘖嘖稱讚。九點鍾一到,山下公園響起炮聲,幾串禮花直衝雲霄,爆破出繽紛的圖案。她和傑伊緊挨著坐,傑伊握住她的手,時不時搔她的掌心。過了幾分鍾,他說廚房還有點事,他得收拾一下。
煙花燃放即將進入高潮式尾聲,章靜寧覺得口渴,趕緊進屋,輕手輕腳地到臨時的飲料間找喝的。經過廚房,隻見傑伊在那兒,身邊站了一位跟他差不多個頭的金發男人。左耳佩耳環。那個男人的手搭在傑伊肩上,傑伊說了一句什麽,那個男人的手順勢滑下,滑到傑伊的臀部,實實地捏了幾把。傑伊沒作推擋。
章靜寧如入夢中,無法快速消化眼前的畫麵。
她回到後院。煙花結束後,她本被要求獻歌,她準備好了幾首。現在,她推說喝東西不慎,嗓子不在狀態,唱不出來,眾人紛紛表示惋惜。
傑伊送她上車,問她是不是一切Ok? 她說,當然。
此後,她迅速拉開與傑伊的距離。他難以接受她的態度變化,使出頂級經紀人的招數,想套出她的真實想法。她幾度動搖。如果那純屬一個巧合,一個同性朋友間的親昵,不多不少呢?
不,畫麵騙不了人。傑伊深受女性歡迎夠讓她情緒不安,男人對他具別樣興趣,他受之坦然。出眾的傑伊,屬於更為廣大的人群,男女不分,不可能單單屬於她。她自知,她沒有那麽大的魅力。老媽的眼睛毒哇!
傑伊的世界,不是她想深入的世界。
四
父母的那個朋友,對她照看豪宅,樣樣事情處理得有條不紊好感連連,請她吃過幾次飯,並以叔叔阿姨的長輩身份,過問她的工作和生活。
周末,他們請她到西好萊塢的一家熱門餐館吃飯。他們兩口子變成美食家,吃遍大洛杉磯的各式餐館,隔三差五找人同享。這家餐館開在頂樓,延伸到露台。他們訂的位子在露天,西麵是高樓,黃昏降臨,高樓的霓虹燈交相輝映。微風拂麵下,本該令人心情愉悅。章靜寧情緒低落,想推掉飯局,架不住阿姨一再邀請,草草花個妝赴約。
眼前場景,更適合熱戀的年輕男女。假如她沒跟傑伊分手,假如他們倆坐在這兒,假如……該是怎樣的心情?!
叔叔跟招待商量菜式和相配的葡萄酒,招待屬大叔級,英文帶歐洲口音,一口一個“exactly”。阿姨心細,小聲問她是不是身體不適?她說沒有,最近工作不太順心,該好好休整。
叔叔貌似忙,另一隻耳朵收錄到兩個女人的對話。待他點過酒菜,關切地問章靜寧,工作怎麽不順心?老板的問題還是薪水的問題?章靜寧想了想,說,兩樣都有吧。阿姨說,不順心的話,想辦法換一個?她點點頭,說,想是想,好工作不是等著我隨便換的。
叔叔揚起右手食指,說,等一等,我有個關係,幫你打聽一下。
他摸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他跟對方似乎很熟,幾句哈哈過後,問,我有個好朋友,不,好朋友的女兒,正給房地產公司打工,辛苦得很。對對,工作環境跟薪水不太理想。你給她想想辦法?什麽?瞧你問的,好朋友就是好朋友。好到什麽程度?聽好了:你還在搖床上練踢腿,我跟她爸已經在北京胡同偷偷拔人家自行車的氣門芯。對,鐵著呢。她本人?當然大學畢業,名牌,東部的,專業是……
他捂住手機,問章靜寧,跟叔叔再說一次,你大學學什麽專業?
章靜寧答道,聲樂。
他傳話過去說,聲樂。我知道,你們公司高科技,沒有對口工作。她不是去你那兒唱歌的。中文?棒著呢,初中才移民。好好,你等一下。
他把手機遞給章靜寧,說,大老板要跟你親口講。
大老板自我介紹,我姓駱,駱賓王的駱,英文叫本傑明,叫我本傑明吧。
他問了她的基本情況,認為她在高端房地產公司工作的經曆很有用。他說給他一點時間考慮一下,明天給她答複行不行?
聽聲音,本傑明四十歲以上,中文帶南方口音,語速較慢,聲音柔和。她的第一印象不錯。原是不太情願出來吃飯,酒菜尚未上桌,一個新的工作機會似乎在向她招手,看來每一個飯局都不能輕易推掉。
叔叔介紹說,駱老板是無錫人,杜克大學博士,學材料工程,改做IT,公司請了上百號人,最近擴大開發團隊,攻克辨識技術,等著上市。
阿姨補充道,無錫出才子和大老板。本傑明無論是讀書還是做生意,樣樣行,很有素質。
酒菜陸續上桌。叔叔是行家,點的酒和每一道菜都是精品,對章靜寧來說,很久沒有品嚐過如此美食,加上心情大大好轉,每一呷每一口變得餘味綿長。上一個工作得來,好像是巧合,這次機會,又像是巧合,屬於戲劇性發展,跟她唱過的幾部歌劇一樣,現實世界同樣奇妙。
第二天,本傑明公司的人力資源經理給她來電話,說本傑明本人缺行政秘書,如果她感興趣,先發個簡曆給她,再於某日某時去公司,先筆試,後麵試。咋聽秘書二字,她提不起興趣,不外乎打字打電話複印文件安排行程,等等,乏味又缺乏挑戰性,比不上手頭的工作。除非待遇好到無法拒絕。
當秘書,待遇能好到無法拒絕?筆試?考打字速度?去不去呢?叔叔好心牽線,本傑明給人感覺不錯,還是去吧。
她請一天事假,從西洛杉磯開到東洛杉磯,將近一個小時。本傑明的公司位於安大略的一個大工業園區,方圓幾英裏都是新蓋的寫字樓,二三層居多,玻璃鋼牆體以翠綠色為主。她喜歡這一派新鮮與活力,不過,聽說此地幾年前遍地牛羊,不知道是不是還能聞到動物的氣味?
他的公司有三層樓,黑色大字跳躍式地勾出公司的名號,頗具現代感。她下了車,深吸一口氣,生怕吸入她不想吸的氣味,還好沒有,感覺空氣比西頭清新。
接待她的是那位通過話的經理,四十多歲的女性,精瘦,西裝裙服和發型整齊幹淨。經理先安排她進行一小時的筆試,網上做,標準考試類的選擇題,測試一個人處在不同工作挑戰中所展示的個性與應變能力。分數馬上出來,她順利通過。
經理把她領進接待室,核對了她的學經曆,問了她目前的待遇,然後,經理介紹公司的業務,發展前景。不知不覺,過去了幾十分鍾。章靜寧感覺還行,迫切想知道如果她被錄用,詳細職責,工資和福利具體內容。經理察覺出她的心思,說,本傑明正在開會,五分鍾之內結束,他會參與麵試。
章靜寧瞄一眼接待室牆上的掛鍾。鍾的中心是一頭倒地頂氣球的熊貓,一定是中國製造。
五分鍾剛過,接待室的門被輕敲。本傑明走了進來。
他四十多歲,普通華人身高,兩鬢已生華發。他握手有力,眼神親和。他開門見山,用英文說,我知道你的中文不錯,我可以跟你講中文,但是,我們是美國公司,本土員工占3/4,在座的經理是美國人,現在,我們隻講英文。
章靜寧高興地接受。他的英文帶口音,流暢無語病。他先掃一遍她的筆試成績,說,不錯不錯,心性分數高,挺適合。然後,他直奔主題,說,說老實話,我不缺一般的秘書,你說是吧?
他望一眼人事經理,經理輕輕點頭。
他說,我缺一位超出一般秘書的秘書,比方說,我需要你多跟客戶溝通,特別是我們的投資人,一定意義講,你是我們公司的一張名片,代表公司形象。我們公司處於發展的最關鍵階段,公司形象極為重要。
她馬上想到花瓶一詞。她從來不覺得自己的外貌多麽出眾,不是對自己苛刻,她觀察過,如果她不化妝,走在路頭走進商場,男人回頭率著實不高,畫過妝,回頭率勉強達中等。當花瓶,首先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她聽到不少有關華人老板的故事,他們身邊的年輕秘書往往是情人。
她絕不為工作犧牲自己。她已經遠離走投無路的絕境。
她說,謝謝你對我的興趣,我個人沒有IT的任何背景,我個人沒有跟投資人工作過的任何經曆,我的能力,恐怕不符合你的設想。
本傑明合掌一擊,仿佛自嘲地說,我怎麽了,今兒個腦子不太好使嘛。
他問人事經理,你跟她談過公司的待遇嗎?
經理冷靜地說,還沒有。我們不是還在討論工作本身嗎?
本傑明說,是是。經理可能已經介紹過,我重複一遍。我們公司目前處上升期,名列內陸帝國(注:內陸帝國是洛杉磯以東兩個縣的經濟圈)中小企業五十強。我們給你的年薪,高出你現在的20%,員工福利方麵,比照美國同等規模公司。安大略持續大開發,連續多年人口淨流入,房價還沒有瘋漲,以你的薪水,一兩年搞得定起步級的房子,再往後,難說。還有一項,三個月見習期滿,我們雙方彼此滿意的話,我們給你配認購股權,公司上市後一段時間,你可以選擇兌現。解釋一下,這種激勵是雙向,適合爭取上市的公司,公司希望留住人才,員工希望共享成功。
他站起身,說,下麵我還有事,我希望你認真考慮。
章靜寧湧起小小的感動。她一個路人甲,一下被連丟好幾個香餑餑,不容易淡定。
他走到門邊,慢下腳步,轉身說,哦,對了,我想告訴你,你的聲音非常悅耳,恐怕非常適合你的新位置。好聲音可以打動我,可以打動很多別的人,這是我的私心,對公司有利嘛。
隨著門哢噠合上,她決定接受聘請。
經理微笑著說,你經常聽人誇你的聲音好聽吧?
章靜寧想了想,點點頭,說,感謝上帝,這是我的全部。四年的學費,就換來一句讚揚,非常昂貴,不是嗎?
經理說,我小時候祈求過上帝,能不能讓我的聲音動聽?上帝忙,一直沒給答複。好,我們談細節吧。
晚上,她給老媽通報。老媽說,聽起來不錯,就是離洛杉磯越來越遠,生活過得慣嗎?找對象的機會不會變少吧?
許久沒露麵的爸爸搶過手機,說,我的女兒,就是一塊金子,我,不是早說過,金子在哪兒不發亮?
她不想反駁爸爸。爸爸什麽時候視她為金子過?爸爸不能挑,跟他較真不對。
爸爸接著侃,股票哇,得打聽清楚,弄好了,買得起北京的學區房,一個單間拿得下。不過,得趕快,北京的房價真不好說。還有哇,公司弄不好,股票一錢不值。還有哇,那個什麽,萬一成了,你媽還是想回美國住住,空氣好醫療好…..
媽媽搶回手機,抱怨道,你爸多久不放一個屁,聽到股票,嗨喲,蓬地一個衝天響!嗬,現在知道把我拱出來。他,他自己一直說哪天要殺回美國。好了,不跟他計較。我說,股票房子啥的咱不多說,說多了說沒了。那個啥,你是不是又得搬家,路遠,這次就請一家搬家公司,一次搬完。那個啥……
章靜寧正式上班,漸漸進入正軌。作為本傑明的行政助理,她多次陪他參加各式商務活動,發現他強勢的背後不乏柔軟,處理人和事,手腕高超。他每天上班時間超過十個小時,極少見他顯出倦容。這個老板,贏得她由衷的欽佩。她耳濡目染,成長極快,成為他的好幫手。
她平穩度過見習期,工資福利全部到位,數目不小的股權被記在她名下。轉眼就到九月底,美國勞工節放長假。本傑明在家烤肉請客。那天,客人不下三十位,包括幾位大陸來的投資人。章靜寧和幾個年輕同事提前到,幫忙布置。她見到本傑明的太太,四十來歲,戴一副白色無框眼鏡,知性味濃。他們唯一的兒子就讀初中,一雙大眼睛炯炯發光。聽同事說,小男孩聰敏過人,可以連續跳級但父母不同意。
章靜寧被提前征得同意,她將獻歌幾曲。她想過曲目,太高雅的難得知音,她的嗓子久不練,隻怕跟不上趟。考慮到客人的來源和年齡,她選定兩首歌,一首中文,一首英文,旋律優美,可小炫技巧。
後院牽了十來條五彩的照明燈,烤肉的香味混著輕煙嫋嫋上升,待明月升起,夜空一色澄碧。本傑明的兒子正學鋼琴,他的表演必不可少,他彈了一首短奏鳴曲,熱烈掌聲後,他把演奏椅讓給章靜寧,自己坐到一邊,為她翻譜。兩隻小曲,她自彈自唱,用不著翻譜。跟小男孩坐一起,處在家庭般的氛圍,她喜歡。
她先唱《綠島小夜曲》,自己發覺幾個漢字發音不夠標準,依然獲得熱烈掌聲。她清清嗓子,開始唱第二首《Five Hundred Miles/五百裏路》。這是一首簡單的民謠,版本多樣,她采用美國電影《醉鄉民謠》的版本。男主人公是個歌手,不顧家人反對,隻身漂到紐約,歲月流逝,演唱事業毫無起色,受盡白眼受盡委屈,被迫折返五百英裏以遠的家。
當唱到“一衣不擁 一文不名 主哇 我可不能這麽落泊回家”,她的淚水止不住湧出。爸爸曾經對她選擇聲樂專業發火時的氣話,剛來南加州的幾度掙紮,雖然沒到一衣不擁一文不名的地步,萬裏以遠的父母願意給她最後的庇護,但是,她就是想哭。
她感謝健身館,感謝傑伊,感謝本傑明,為她提供機會,找到體麵的工作,一步一個腳印,步步登高,說不定還有更美好的未來。
她站起來,一再向聽眾鞠躬。人群中,她的眼睛找到了本傑明。他的眼睛異常明亮。
有人提議,歌好聽,兩首不夠,再來一曲,拿出看家本領,來一段高雅的。盛請之下,她站起來,清場一首德沃夏克的《月亮頌》。歌喉一亮開,周圍頓時無比寂靜,月色下,她感覺周身噗噗起雞皮疙瘩,這是她久違的表演哪!
散場時,本傑明走近她,當麵鼓了鼓掌,說,不要放棄,等著吧,還有機會從事你喜歡的事業。
她說,不會的,我愛藝術,藝術不太愛我。
說到這裏,眼淚又要湧出。本傑明輕聲說,你的路長著呢。
客人中的一個大陸投資人,事後誇讚本傑明的公司人才濟濟,前途光明,決定追加數額可觀的投資。章靜寧為此得到一筆獎金。她的名頭隨之提升,改稱--總裁特別助理(投資合作)。
老媽聽到,道喜之後,小心地問,你那個老板,很有錢吧?
她說,我查過,五十歲以下的私營公司老板,全內陸帝國他名列前三十名,幾千萬吧。
老媽說,美金?那得好幾個億人民幣。年歲不小,有家有口,天天跟你在一起,你,當心哪。
她說,當什麽心?
老媽隻說一句,現在的中國人老板,賺到錢以後,嗬嗬。
她說,媽,你怎麽看人總那麽負麵?我見過他太太,見過他兒子,一家挺和睦的。
老媽說,別想太遠,我就是提個醒。
她說,我知道,我知道該怎麽說“不”。
次年二月,中國新年來臨,除夕和初一均不在周末,公司照美國規矩,不放假不慶祝。除夕之夜,章靜寧加班到七點半,收拾好東西,尋思著到哪裏對付一頓晚餐。大理石鋪就的走廊傳來不輕不重的走路聲,她估計,是本傑明,印象中,他總是下班偏晚。趕上中國新年,她應該給他拜個年。她打開自己的辦公室門,隻見他手提個拉鏈包,手臂搭了一條米色夾克衫。
她用中文說,老板,新年快樂,恭喜發財!
他加快步伐,放下包,合掌說,新年快樂,恭喜發財。
他朝辦公室瞅瞅,說,今天過年,應該早點回去呀。
她說,剛做完,正要下樓。
他說,快點回家,給自己做點好吃的,不,該請自己大吃一頓。
她笑了笑,說,安大略的中餐館太次,西邊華人區的餐館好吃,現在去,肯定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 不知等到猴年馬月。
他大聲笑起來,重複道,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不至於吧。
她問,老板,回家吃年飯?
他說,沒有,我太太上星期回國,兒子跟學校遊學,人在東部,家裏冷清,沒氣氛。再說,美國過年,怎麽著沒味道。
章靜寧說,你等一下,我們一道下樓。
她穿好外套,拎起小包,作勢關門。本傑明說,等等,要不,我們湊些吃的,就在這兒過個年?我辦公室有飲料和速食,你們女孩子,總該存了點零食,咱們搭夥,行不行?
章靜寧興奮地說,好哇,在我辦公室吧。你那兒是公司重地,我怕不小心砸到什麽。
幾分鍾後,本傑明抱來一堆東西。放下之後,他給章靜寧一個紅包,挺有厚度。他說,我還有幾瓶好酒,我們等下都要開車,不能喝。你是晚輩,送你一個小紅包。
她推辭著,他說,拿著拿著,公司本來沒這個規矩,算你運氣。明天當我請你,好好犒勞自己。
他貢獻運動飲料,有機餅幹和牛肉幹,加上章靜寧的零食,居然擺了半桌。等他們坐定,她不自在起來。上班在一起,從沒不自在。環境稍稍一變,角色隨之轉換,她還不夠老練,分寸難捏。
本傑明全身放鬆,給人感覺,他隨時能把腳架到桌上。他們碰了飲料罐,再次互致問候。他說,小章,來美國這麽些年,父母在的時候,年年過春節吧?
這一說,觸動了她的心弦,差點帶出淚花。她說,今年是第四年,沒跟父母一起過年。以前我們年年過,簡單但在一起。
他打開一袋花生米,一粒一粒往嘴裏送,說,我們大陸人,來美國過年都有比較值得記憶的故事。一年,我在中西部留學,出遠門麵試一份工作,正是除夕夜,漫天大雪,二手車半路拋錨,打亂了晚上到達目的地的計劃。我們借住一家汽車旅館,79塊99一個晚上,聽起來不貴,當時我們心疼得像割肉。吃完漢堡包,我買了半打米勒啤酒,就著我太太帶的花生米,你一口我一口地碰杯,希望快點喝醉,忘掉不順。
章靜寧穩住自己的情緒,說,我沒有說得上來的故事,跟你們老留比,小菜一碟。好了,說點高興的事兒。公司,好像不錯喲。
他說,工作之餘,不談工作。說到前景,趁著過年的喜氣,透露一點,我們快了,快登頂了。
快上市嗎?
他舉起手指,左右比劃,說,明白就好。
他們碰了飲料罐。
他突然問一句,有男朋友嗎?
章靜寧沒有及時回答。
他刹住,說,對不起,這是美國,問這個不太合適。
她說,沒什麽。沒有,目前。
他咬了一口牛肉幹,說,我是長輩,中國式長輩,關心得比較多。我說,你一個人,父母不在身邊,找一個吧,成熟了結婚。
她問,為什麽必須結婚?
他停住咀嚼,說,穩定下來,對自己有利,對工作有利。
萬一找錯了呢?
那倒是,不如不找。
她邁入散發溫暖的氛圍,希望時間慢下來。
她轉問,老板,你對將來有什麽打算?公司想做成多大規模?
他想了想,說,真沒想那麽遠。以前對賺錢無比熱心,我不是說變得不熱心,我自己不想賺,公司一百多號人不答應,上市了,廣大股民不答應。我挑一件難度係數高的事做,一心把它做好,不追求成什麽首富富豪。我認為,錢賺到一定程度,差不多就收手。
他的話不能說沒道理,聽著像機場候機樓常見的勵誌書,作者不外乎從兜裏剩三百塊奮鬥成商海裏操盤三十億的主兒,隻差再賣掉一本書。本傑明,不至於落俗吧?
他說,最近有個同輩朋友指點過我,說時事莫測,等公司上市之後,該變現的變現,走王石的路—就是國內房地產大腕萬科的老總,換一個做演員的老婆,換一種活法。
本傑明沒有抬頭,仿佛手中的花生米值得永遠端詳。
她機警起來。
本傑明接著說,男人,大多數男人,隻要有能力,到一定年齡,喜歡找個金絲雀,漂亮,鬧騰,陪伴自己,快活度餘生
她問,金絲雀都是些什麽女性?
會唱歌,跳舞,演戲的。
不用上班?
當然不,沒必要,隻做她們喜歡的事情。
明白了。您屬於大多數男人中的一個?
我以為不是。人會變,看碰上什麽人。
氣氛有些凝滯。他拍拍手,用餐巾擦幹淨嘴,站起來,說,來,跟我出去兜兜風,樓裏空氣不好。
她跟著他出去。走近電梯,走前幾步的他向後伸手上挑,示意她握住。她碰了一下,被他緊緊抓住。電梯慢得出奇,隻見燈閃,不見電梯。打掃的阿姨推清潔車斜裏穿出來,她及時抽出手。但願阿姨沒看見。
上了他的凱迪拉克,出了停車場,他猛踩油門,呼嘯上高速。那段十號公路,彎道比較多。她覺得他開得太快,問,你是老司機嗎?
他說,談不上。怎麽了?
這兒彎道挺多。
我不快呀,比限速高十邁不到。說著,他慢下來。
她說,彎道多,當點心。我開車不老練,開這段每次都提心吊膽。
他伸出右手,握住她。她沒有退縮。他問,想去哪裏?
她說,加了班,還沒有加班工資,隻想回家睡覺。
他嘿嘿笑起來,你到底在美國成年,你,我看不太懂。
你,我更不懂。
哪方麵?
我想想。比如,最應該跟家庭在一起的時候,逮一小秘書出來兜風,超速開車。
他鬆開手。
好一陣沉默。
他打破沉默,說,那天聽你唱歌,我非常激動,腦海中留下的畫麵如同仙境。
她說,我也忘不了。你兒子真出色,聰明,琴彈得好,想起他給我翻譜認真的樣子,超可愛。希望有機會跟他再合作。
他說,是呀,我很幸運。
她說,還有你太太,多有氣質,你的成功,多少來自於她?
他兩隻手握緊方向盤,沒有接話。他在前方一個出口下高速,繞過天橋,重新上路,往公司方向開。
車停在公司樓前,她說,老板,我永遠感激你的信任。明天還要上班,我們明天再見吧。
本傑明換回掌控一切的派頭,說,對,別搞得太晚。新年好!
她推開車門,探出腳,他說,等一下,我有話說。你來公司麵試的頭天晚上,你叔叔再給我打電話,講了很多,總之是講你和你家的好話。他是我的前輩,看人比我準。他說,你年紀不大,聰明過人。經曆不順,不丟平常心,不丟北京姑娘的大氣。這點,我最喜歡,最敬重。小章,我剛才講的話,當我喝高了,當我沒說,請你原諒。
她擔心本傑明利用威勢不肯罷休,考慮是不是又該換工作,對此,她沮喪了好幾天,從頭開始,談何容易。事實證明她多慮了。她被分派的事不見減少,似有增多的趨勢。隨本傑明一起辦公事,對她,他照舊像老板像長輩,彬彬有禮,進退有據,找不出那天的失態。碰上加班,聽到外麵走廊他走路的聲音,她屏住呼吸,擔心出現令她難辦的場景。他經過她的辦公室,腳步篤定穩當,漸漸走遠。
一次飯局,本傑明在一家海鮮館接待內地的商貿團,帶隊的是副市長。幾圈酒水下肚,隨團的一位局長拉章靜寧幹杯,酒是四十度飛天茅台,一杯不夠,再幹第二杯。本傑明擋住,說,你大老爺們,別欺負小女孩。局長嘿嘿笑,說,小女孩?沒酒量,敢當大老板秘書?當大秘,要為老板擋酒,擋子彈,豁得出身子。
她的酒量不淺,再喝幾杯不成問題,就要幹,本傑明對局長說,老哥,在美國說話得當心,別說我這個小老板,就是世界五百強的大老板,不尊重女下屬,大船說翻就翻。我在美國討生活,隻能隨美國的調調起舞。
在座賓客,由副市長帶頭,開始剖析美國,說貌似很自由,其實太不自由。當然,女下屬應當被尊重,已成普世價值,中國的頭麵人物已經收斂太多,等等。副市長說到本市的一位著名企業家,出了名的好色徒,見女性能摸就摸,見人三句帶兩句黃腔。近一年,參加統戰部組織民營企業家重走長征路活動,登上井岡山,住進大別山,對女性尊敬有加,除非萬不得已,一定讓女士先行,身體距離保持兩米開外。熟悉他的人,驚詫於他的變化,問發生了什麽?他說,當年紅軍不為女色不為錢財,浴血奮戰,拿下江山。這就是初心,他難忘初心,體會在行動當中。
眾人聽罷哈哈笑,說革命傳統教育就是靈就是好。
她佩服本傑明處事不驚的心態。他的成功,不是偶然。她猜,除夕夜她的應對,贏得了他的尊敬。獲得一個成功男人的尊敬,怎麽說算是她的成功。對自己,她自信心大增。
五
公司順利上市,首發日股價飆漲170%。假以時日,章靜寧可以脫手,屆時股價尚可,北京的學區房不一定拿得下,內陸帝國?兩三棟,全現金!經濟自由,原來不太遙遠。
初夏,她一個人去海邊跑步。搬到東區,少有機會逛海灘,這次,她一氣跑了三英裏,跑得氣喘籲籲。她挑一處建築物邊的陰涼處坐下,帶的一瓶水幾口喝見底。身後是步行/腳踏車混行道,道邊隔上一段設立兩人座或三人座長椅。
歇息下來,她觀察周遭環境。現在溫度不高,遊泳的人不太多,下水的都是年輕人。漸漸地,她被一張長椅上的對話吸引住。兩個男人,顯然在評論遊泳的女性。她們一會兒遊,一會兒上岸曬太陽。他們給每個女性各個部位打分,最高5分,精確到小數點。他們評五官,評胸部,評膚色,評曲線,評小腿肚,出現分歧互不相讓,聲音越來越高,用詞越來越汙穢。她忍不住回頭看,隻見兩個白種男人,二十多歲,身穿泳褲,一個奇白奇瘦,一個周身刺青。瞧他們的德行,大概率是無事可幹的混混。
她想笑笑不出來,想罵罵不出口,上策是躲開。
她站起身,抖掉身上的沙粒,朝步行道走。這時,她的手機鳴響。是一個在美國讀中學的同學打來的。她們同是大陸人,當時關係親如姐妹,交談始終用中文。她停住腳步,麵朝大海,大聲接聽。同學說她近日來洛杉磯,陪男朋友參加高爾夫球公開賽,姐兒倆是不是該一起吃個飯?她高興地表示,沒問題,一切由我來安排。
她不差錢,安排一切不在話下。說出口,全身爽快。她興奮地合上手機,重新起步。
不想,那兩位盯上她。從她的臉評論到腳,最高獲得5分 (長發),最低獲得4.38分(胸部)。他們如此放肆,認準她聽不懂英文?出於好奇,她重新開手機,作接聽狀,哼哼啊哈像那麽一回事。
他們為她運動背心後是不是佩胸罩爭起來,一個說沒戴,分數可以提高,一個說帶了,分數應該下調。然後,精白男顫巍巍地說,這個女孩,女神級,我搞不定,你,更搞不定。
刺青男同意道,我們隻有頂禮膜拜。她屬於比佛利山莊,屬於山頂最高的那棟豪宅。
評價之高,出乎意外,來自倆混混,是喜還是憂?她忍無可忍,兩腳生風,朝他們走去。
她用英文問,有負分嗎?
兩人猝不及防,同時張嘴。精白男說,負分?負分是什麽?
刺青男搗他一下,說你傻,你還不服。負分就是很低的分。
章靜寧笑起來,說,比零分還低的分。
你的自我評價?
不,送給你們倆。仔細想想,公不公平?
兩個男孩的嘴巴壓根閉不攏,眼睜睜地讓她從身邊飄過。一個說,她剛才說的是英文吧?我覺得聽得懂每個字。另一個說,我操,完美的英文。
她還有更多的話在嘴裏待命,說出來,千百回嗆死他們。兩個白混混,不跟他們多計較,不值當。她帶著笑,走自己的路。
算一算,老媽開出的通牒—一年之內找到工作和找到對象,時間已然超過一年,她隻完成了一半。就這一半,漂亮耀眼。找對象嘛,回顧最近與男性的交往,她的行情怎麽看像公司的股價,漲勢喜人。老媽保持緘默,好像忘記了通牒那回事兒,再無提起。老媽才過五十,一點不糊塗。她自己一點不擔心對象,老媽許是同樣心理。有其母,必有其女,老媽懂的。
老媽提過,她可以考慮海歸。海的那頭是中國。海歸的話,就是越過眼前的浩瀚太平洋。
中國,你好嗎?
歸不歸?不,不歸。
※ ※ ※ 完 ※ ※ ※
還是因為這些文字, 有時弱小的自己, 變得強大, 我想, 這就是吸取了精神營養之緣故.
就算不論文字的精神救贖功能, 每當在繁忙的日常生活, 有緣讀到或短或長, 引至心境暢快和共鳴的文章, 總想對作者表達內心的感激和欣賞之情.
不太清楚輕小說的確切定義呢, 但 Roger 的這篇輕小說《三級跳》讀來, 確實似《綠島小夜曲》一樣的輕鬆, 細膩, 動人.
女主角 25 歲的章靜寧, 父母的掌上明珠, 雖畢業於美國名牌大學, 但她所學的美聲專業, 很難找到對口的工作. 然而, 她人生, 上演了一出極富戲劇性的歌劇, 由於她美妙的嗓音, 讓她遇上了欣賞她的男人, 更給她的工作和事業帶來了三級跳.
小說的結尾, 我的心, 也隨章靜寧的漲勢而飛揚起來.
中國好還是美國好? 海歸不海歸? 當然是靜寧說了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