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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樂弘那時在美國東部的一所學院當助理教授,非終身軌道。第一學期,他負責教兩門課,一門中文,初、中、高三級,另一門中國文化史。位置小,他費了好大勁才拿到,倍加珍惜。他給每堂課製訂大綱,課前反複演練,力爭不出差錯。業餘時間,他緊著修改他的有關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博士論文,聯係出版社,盼它早見天日。
九十年代中期,中國尚落後,在世界上的名頭不響。日本震撼美國的餘波還在,就在這個州,豐田新開了一家汽車裝配廠,開口就招幾千人,日文成了熱門外語。同是亞洲語言係,日文老師配備了五個,中文教授兩個,修日文的學生坐滿教室,上中文的學生不足十名,其中一半是美國出生的華裔子弟。林樂弘的學生程度不好,積極性更成問題,教了幾個星期,他的情緒低落,認真考慮跳槽,跳到生源豐沛的州立大學。
薩曼莎是係主任,四十多歲,高個子,偏瘦,有1/4華人血統,保留著東方人的細小五官。她的方向是印度文化,寫的幾本書成了教科書,年年拿版稅。他跟她的關係,局限於同事,私下並無交往。作為女性,他的印象是,她高傲冷感,衣裝醒目。她喜歡穿鮮豔的大裙,紮頭巾,英文夾雜南方口音和黑人的長調。
來學校沒多久,他被邀請參加她在家舉辦的派對,係裏的教師基本到齊,她的老公也在。他是曆史係教授,個頭粗壯,蓄長長的絡腮胡,手握琥珀色煙鬥,做派挺像電影裏的老式知識分子。他跟客人幾乎不交流,不像主人。
薩曼莎家的房子不大,擺設顯陳舊,讓林樂弘失望。他預想,她是正教授,兼係主任,收入不錯,又是文化人,家裏怎麽的會搞得比較氣派。
簡單的自助餐後,薩曼莎在自家的立式鋼琴上為大家獻藝。鋼琴兩邊,分立著、躺著兩把飽含歲月的吉他。她自彈自唱,眼睛時合時張,一副陶醉。聽旁邊人說,她這是即興演奏,想到哪兒彈到哪兒唱到哪兒。聽她的歌詞,唱的是一個失去幼小孩子的母親的追思。林樂弘問旁人,是不是追思她自己的孩子?旁人說,不是,她從來沒養過孩子。
唱到中間,一個中年婦女走到她身後,雙手搭在肩上,繼而將腦袋輕輕伏住,手一路下移,從腰部一直滑向大腿,停片刻,退開身子,再做聆聽狀。兩個女人不像姐妹,一個栗色頭發,一個淺褐色頭發,五官一點不像。如果僅僅是好友,當作眾人的麵,這一親昵舉動有失分寸。如果她們是戀人呢?薩曼莎不是已婚嗎?她的老公就在現場,係裏同事就在現場。他偷覷了她老公一眼,此公端著煙鬥,任煙霧蒙麵,渾若石佛。
派對之後,林樂弘對薩曼莎的才情刮目相看,對她異樣的表現很感好奇。這是美國,人物各色各樣,背後一定藏著有趣的故事。
係裏的前輩同事周先生,來自台灣的上海人。一次閑聊,他說,薩曼莎是個好教授,好領導,而且,觀念開放得很,我們都習慣了。她跟老公是名義上的夫妻,實際上,兩個人互不幹擾,那方麵很放得開。據我所知,從學生時代算起,她的情人至少是這個數。
周先生比出兩顆手指。林樂弘沒問多少。不會是兩位吧?
周先生說,至少二十,還不僅僅局限於異性。
那次派對。薩曼莎和那個女性。原來如此。冷傲之下原是熾熱。
周先生接著說,二十個,這隻是我掌握的數字。我想還要多。你想啊,她六十年代末在伯克利讀書,老公是她的教授。你想啊,伯克利是全美學生運動的中心,政治上最叛逆,生活上最開放,事事為天下先。同一個時代,我們台灣人忙什麽?忙著保衛釣魚台,忙著抗議老蔣,比美國的同輩高尚,比美國的同輩吃虧。你們大陸怎麽樣?
林樂弘說,好像比不上美國,比不上台灣。
周先生沒再講下去。他那羨慕無比的神情給林樂弘留下深刻印象。從此,他對自己的係主任多了幾份留心。
林樂弘的一個學生不滿意自己得的分數,吵著要林樂弘更改,林樂弘明白告訴她,他已經夠慷慨,再鬧下去,他會下調一級分數。學生哭著跑出他的辦公室,後腳進了薩曼莎的係主任辦公室。薩曼莎把他叫過去,說學生抱怨他教課怎麽怎麽爛。
薩曼莎又搬了辦公室。新辦公室的布置得遠比她家雅致,牆上掛了數楨放大的照片,有帶貝雷帽的格瓦拉,有恒河,有菩提樹,有聖雄甘地赤足在泥地的行走。除了照片,還有政治招貼畫,六、七十年代的。桌上,拍了幾排嵌在畫框的黑白小照片,有她的單人照,有她和不同印度人的合影,缺少的,是她的老公。
林樂弘剛出道,對美國的大學教員的獎罰製度缺乏感性認識,報到前收到的教員手冊他隻是隨便翻了幾頁,分外留意的部分事關福利,其他的記不清讀過什麽。頭一遭被學生投訴,他很緊張,竭力解釋,說他有證據證明,那位學生的分數給得公平。薩曼莎並沒有用心聽,不時打量自己塗得紫紅的手指頭。
他停下來,薩曼莎說,別緊張,學生告狀,每個教授逃不掉。我必須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即使你的確錯待了她,我沒有理由處分你,學校沒有理由處分你。林,別緊張,我把你海選進來,我不會輕易放棄。
兩人笑了。她改變話題,問他對新工作的感受,對新居住環境的感受。他簡要匯報了一下,說大致還適應,不太適應的方麵,是對美國文化和美國年輕一代的深度了解,在與學生的互動中,缺乏準確的把握。他提出,薩曼莎作為前輩和領導,是不是能給他一些相關的指點。
薩曼莎說,我不喜歡被人稱作前輩,理由嘛,簡單得很,會讓我想起自己的年齡。你知道,年齡對我們女人來說……
林樂弘趕忙表態,在我眼中,你跟我差不多,超過我的地方,是你的才氣和你的閱曆。
薩曼莎眼裏放光,說,林,你還說不太了解美國文化,你太謙虛了。至於我的閱曆嘛,你說對了,我經曆過,折騰過,啊,回不去的舊時光…..
她的視線跳過林樂弘,停在牆上的某幅照片上,嘴唇蠕動著。她的嘴唇稍顯單薄,沒上唇膏,保持著水色。他想,如果她有過眾多的情人,這張唇就被無數次吻過,無數次賜吻過。
薩曼莎醒過神,說,我們這一代的過去,現在的年輕人感興趣的不多。你要是感興趣,我願意找機會跟你分享。講些什麽呢?
他說,你從伯克利畢業,經曆過最動蕩的學生歲月,有機會,給我講講當年的趣事?
薩曼莎眨眨眼,說,伯克利,當然,伯克利是個非常有趣的經曆。不過,我們需要一個合適的心境,我們需要一個合適的地點。我不敢肯定的是,你能不能接受?
林樂弘趕緊說,時刻期待。
薩曼莎說,好極了,等我安排一下,我會告訴你。
感恩節假期到了,學生們大多回家,校園頓顯空曠。林樂弘靜下來,孤寂襲來,坐立不安。他想,他要認真考慮找女朋友。他年輕,大學教授,學校已經著手為他辦綠卡。以他的條件,屬於搶手的王老五。給他介紹對象的熱心人不斷,最新的一位,是遠在洛杉磯的表嬸介紹的,女孩在那兒當美術老師,韓華血統,長得漂亮,性格上乘。他有那個女孩的電話號碼,正考慮,要不要主動出擊。
他在整理東西,電話來了,是薩曼莎打的。
她說,感恩節快樂。
他回了一句感恩節快樂。
她說,這個假期,你有什麽安排嗎?
他猶豫片刻,說,沒有,我想休整一下。
她說,這樣的話,要不要跟我出一趟遠門?
她用的是“我”,而不是“我們”。單人行,老公不相伴。
他說,可以,去哪裏?
她說,我有一個伯克利的同學,住在俄克拉荷馬州,主持一個公社型的團體。一直請我過去,我抽不出時間。今年又邀請,說她的女兒要出嫁,要我參加她的婚禮。你不是想了解我們這一代嗎?她是最理想的對象,她就是我們這一代的活化石,堅持年輕時懷有的理想,始終實踐著。怎麽樣,有興趣嗎?
他說,當然,當然。
她說,新婚夫婦準備裸婚,赤裸著身體,披掛花草編織的花環,以自然為教堂,在黃昏中交換婚誓。祝福的客人呢,可以赤裸,可以穿衣,一切聽便。我覺得,赤裸的會占多數。
他說,我,我選擇穿衣吧。
她格格笑起來,說,好,你在家等我。我給你一個半小時的準備時間,到時我開小麵包車過來接你。順便提醒一下,你不必帶太多的行李,她們那裏樣樣都有,唯一缺少的,是避孕套。
話講得這麽直接,林樂弘一時啞口。
她解釋說,他們崇尚自然。做愛的時候,不管對象是誰,他們討厭橫在他們之間的任何障礙。
經她這麽一說,難道他們的俄州之行成擁抱自然之旅?管它最終成什麽旅,林樂弘是走定了。洛杉磯那邊的潛在女朋友先擱一邊吧。
林樂弘花半小時,把一個小旅行箱裝了半滿,順手塞了幾包土豆片和一打少糖的可口可樂。他們將向西南方向行駛,氣候逐漸變暖,他現在穿的皮夾克足夠應付。他幾次跑下公寓的台階,在人行道張望,生怕她開過頭,生怕她認錯門。
薩曼莎到了。一個人。感恩節是美國的第二大節,正是家人團聚的日子。她拋開老公,帶著一個年輕的男同事遠行,一般的老公可是要鬧一鬧的。她的老公不是一般的老公,怎麽交代,自是她的事情。說不定,他們分頭行動,他和另一個女人搭伴,在某處逍遙。
她開克萊斯勒的飛馳牌,厚實的有色玻璃,車體沒清洗,車輪與車體結合處泥跡斑斑。她穿一身單薄的秋裝,不太合時令,想必她的身體硬朗。她打開後車門,隻見三層座椅的後兩排被拆除,空處斜放了一張折疊床。他盯住床墊,楞了一會兒神。身後的薩曼莎說,我放的,萬一半路找不著旅店,可以對付一下。沒問題吧?他本能地說,沒,沒問題。
她帶的旅行箱比他的大一號,箱子邊上放了一台舊的手提式唱片機,包在透明塑料袋裏麵。他往裏放自己的箱子,她說,小心點,千萬別碰上我這個寶貝。它經不起碰,一碰就沒了,我永遠找不到替代。
他們上了車。她遞給他一套印刷品,說,從美國汽車協會拿的地圖和沿途食宿資料,我開車,需要你幫助看路的話,我會提前打招呼。
他說,我們輪著開吧。
她吹了一聲口哨,說,我了解我的車。
薩曼莎的車技高超,三下兩下,車拐上鄉間高速,向40號州際公路趕去。她拿起一盤卡式錄音帶,塞進車上的播放器,一下塞不進去,她連拍了幾下播放器,錄音帶緩緩擠入。一會兒,裏麵傳出一個男歌手的聲音。她問,知道是誰嗎?林樂弘凝神聽,旋律挺熟,不知道歌手名。他搖搖頭。她說,Bob Dylon (鮑勃·迪倫),我們這一代的歌手。
鮑勃·迪倫,鼎鼎大名,他知道這個人,聽過他的錄音帶,聽的次數不夠,一下子想不起來。
她說,跟我不同的是,我被體製招安了,他還在體製外,還在唱反抗的歌曲。
她的車開得飛快,超速20多英裏。經過一座小鎮,一輛警車不知從何處冒出,嗚嗚追來。她把車停在肩道。一位高大的警察走過來,客客氣氣地問她要證件。她說了幾句什麽,警察沒聽清楚,她伸出手,給警察塞了什麽東西,然後拍拍警察的手背。警察站直,手一揮,生硬地說了一句,感恩節快樂。
林樂弘沒有問她說了什麽,給了什麽。她風淡雲清地說,見過六十年代的血雨腥風,這個算什麽?
伴著迪倫的歌聲,她講起她那一代和自己的經曆。那是一個動蕩且迷人的時代,她是一個開放且深邃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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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曼莎在德州州府奧斯汀長大,一路讀公立學校。地處德州,公立學校的校風保守,校規嚴苛。她們這些女孩貌似老實聽話,偷偷傳讀幾個女權作家的書,書中描繪的外頭世界是那麽精彩,激起她們無盡的遐想。
一天晚上,她和一個最要好的同學在家號稱複習功課,她倆輪著高聲朗讀一位女權主義作家的文章,文章的主題是:性不是壞東西;女人的身體屬於自己;女人有權利追求性快樂,以自己認為合適的方式。文章最後的結束語是:姑娘們,聯合起來,為性革命而戰!
她和好友一再相互擊掌,一再說:聯合起來,為性革命而戰!她們發誓,薩曼莎卻沒底。好友的言行走到她前麵,已經勾搭上了文學老師的丈夫。被蒙在鼓裏的老師邀請她出席一些社交活動,介紹印度的神秘主義,接觸佛學和禪。課間休息的時候,薩曼莎不吃午飯,纏著同學講細節,回家後,她躺在床上,久久回味。
第二天,她抽掉胸罩,穿一件單薄的襯衫上學,班上的男同學盯著她看,男老師盯著她看,起先她很自豪,胸部挺得老高。撐到下午,她到洗手間,把掖在書包的胸罩重新戴上。
不久,一部叫《畢業生》的電影震動全國。一個大學畢業生被父親好友的妻子勾引,後麵卻與她的女兒戀愛。女兒正在念大學,念的是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男主為了愛情,從南加州的帕薩迪那追到伯克利,結尾是硬把差點成為別人新娘的女兒搶走,奔往未知的未來。
薩曼莎和好友學會了裏麵的插曲《寂靜之聲》,是搖滾歌手組合保羅·西蒙和阿特·加芬克兒唱的。她們討論電影的不足,一致認為女兒過於保守懦弱,屈服家庭和世俗的壓力,為什麽明明愛男主人公,還要嫁別的男人?為了愛情,要勇敢一點,要再勇敢一點嘛。
薩曼莎果斷地報考了伯克利。她向往那邊的陽光,棕櫚樹和海灘美少年,還有,無盡可能的浪漫。家裏頭父親反對,說那是學生鬧事的溫床,四年隻會浪費時間。媽媽支持。幸好,媽媽的發言權更大。媽媽有華人外婆的優雅,兼具荷蘭外公的開放,鼓勵她讀書能對付就行,不必在乎成績,底線是不被開除。
高中最後一個暑假,她和好友參加一起夏令營,臨近內湖,湖中可以玩水橇。年輕人紮堆,空氣中,荷爾蒙亂飛,急著找人落下。學生指導們比她大不了幾歲,一個俊俏的男生很快成了指導裏的明星。他走過很多地方,歐洲,南亞,阿拉斯加魚罐頭加工場,到處留有足跡,吃了很多苦。
晚上,大家圍著篝火,聽男生談嚴肅的人生話題,高唱反越戰的歌。男生講到一個女權作家,在北加州的一所大學打工,偷研究室的毒品,吸得不省人事,使得研究室的科研工作停擺了整整一天。經不起周圍人的鼓動,薩曼莎頭一次吸毒。她至今不知道毒品的名字,吸過後,幻覺強烈,發現樹叢在移動,樹木之間在交談,她被嚇得不輕。
她指望著給那個指導破處,沒想到好友捷足先登,不離左右,她沒有機會接近。好友沒有申請大學,參加背包一族,準備走遍屬於西方陣營的歐洲。一走,全無音訊,連明信片也懶得發。
薩曼莎到伯克利的第一天,她赤著腳,走遍了大街小巷,聽到滿街叫賣毒品,看到四處綠樹花香。她覺得,她到了人人愛人,夜不閉戶的人間樂土。她沒法想象,天下還有哪裏比伯克利好?她參加了一場搖滾歌手賈尼斯·喬普林主唱的吸毒音樂會。賈尼斯的表演狂野,聽眾的配合狂野,她被兩個男生推到舞台,推到賈尼斯身邊。賈尼斯歇斯底裏般的尖叫久久盤桓在她的耳際。
薩曼莎心裏說,伯克利,我來了!
她參加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學潮,保衛學生和市民改建的“人民公園”。警察和高速公路警察趁著夜色,一舉搗毀“違章所建”。第二天,近兩千名學生出來抗議,增援過來的警察手持木棍,毫不留情地驅趕抗議者,一個路人被冷槍打死。警察裏有越戰退伍軍人,他們對大學生非常反感。薩曼莎差點被木棍擊中,慌亂中摔倒在地,膝蓋摔破,流了不少血。
當天晚上,近三千名國民警衛隊開入,實行宵禁。她通宵未睡,參加一個又一個學生會議,商討對策。她做的一件事,是頭戴圍巾,給警衛隊員送檸檬汁,裏麵兌了迷幻藥,要不站在他們麵前,百般淩辱他們。她覺得身處曆史的旋流中,正在參與創造曆史。同時,她由衷地感到害怕,感到政府與她無關,政府會毫不猶豫殺害年輕人。
她結識了一批高年級的學生領袖,並和其中兩個發生性關係。經曆並不美好。一個出口成章,語不驚人死不休,嚴重不注意身體衛生,難聞的體味差點使她休克;另一個跟希臘兄弟會的室友在地下室研究迷幻藥,吸食過量,無法進入她的身體。
第一個暑假,她對家裏說要參加當地的社會實踐,實際上,她經人介紹,準備走訪位於科羅拉多山區的一所公社。創始人是一對夫妻,男的曾經是大學教師,女的出身豪門。他們決定拋棄資本主義的一切,深入山區,自食其力,與同道創造人人平等的烏托邦式的家園。
聽人指點,她攜帶簡單行囊,藏好護身刀,與幾個年青人會合搭便車先到洛杉磯,然後,單人走科羅拉多。有個路段,捎帶他的司機三十出頭,屬於“過三十不值得信任”的年齡,濃厚的南方口音,鼻子起老繭,雙眼凸出—後來,她知道那是吸毒的表征。他為逃越戰的兵役,一直在路上遊蕩。他們探討重大的人生話題,聽排名前二十的流行歌,聽得次數太多,她厭惡得幾次想跳車。
出了加州,車拋錨,他們被迫夜宿汽車旅館。他們先吃飯,她貢獻了一塊美金的飯錢。旅館屬於最便宜的那種,一夜$7.99,房門和衛生間的門都關不攏,她衝涼的時候,覺得那個男人貓在門外,隨時會衝進來。她忘了她的護身刀,甚至希望他破門而入,貢獻出自己的身體。
他們做了愛,對,做愛。她沒有服避孕丸,附近沒有買保險套的地方。她開始戰戰兢兢,放縱的後果是什麽,她一清二楚。不一會兒,她在性愛中失去了自我,對所謂的後果一點兒也不在乎。他溫柔有力,她差一點想放棄公社,幹脆跟他走遍天涯。那個男人勸她走,說他可能最終屈服,向當局低頭,說不定會戰死在越南。
她和幾個年輕人從不同方向同一天抵達公社,天已將晚。公社沒有電,照明用油燈。野外忙碌的社員聽鼓聲收工,齊聚圓頂倉庫式的公共場所吃飯,供應的是糙米和黑豆。她萬般艱難地吞咽著。一個瘦高個的小夥子是法國駐聯合國外交官的兒子,一副娃娃臉,也吃不慣,拚命做怪臉。
一個赤身裸體的小男孩當他們的麵玩小雞雞,她問是誰的孩子,旁人答,公社的孩子。那他的名字呢?叫“山丘”。這裏的人都有外號,取之於自然,比如山丘,比如晨露,比如毋忘我。公路邊的小山,被叫做奶頭山。
飯後,薩曼莎被告知到池塘洗澡,想方便的話就近解決。她跳進池塘,發現裏麵已經有數人,一概裸體。她發窘,藏入水中,他們善意地笑著。他們走後,她匆匆洗過,穿上自己的衣服,室外的溫度不高,她的牙齒上下碰撞。
月色下,一派悠然的田園風光。女人們穿圍兜工作服,不帶乳罩,露出半邊乳房,圍在一起閑聊做手工。男人們一色長發,大胡子,沙漠靴,有的還扛槍。他們抽煙鬥彈吉他吹口琴,高談哲學,高談下一個“大項目”的遠景。
法國外交官的兒子纏著她,說法國的學生們推動過“五月騷亂”,帶動大量的工人,比美國學生激烈得多,暴力得多。據他觀察,美國公社女人的角色跟傳統本質一致,隻是貌似反叛,屬於偽女權主義者。
她不高興這麽匆忙和粗暴的結論,不客氣地說,你是不是太自以為是?
他說,這是事實。我敢打賭,她們曾經非常認真地跟人爭論,爭論女人有沒有權力,如果有,如何運用這些個權力,可是,爭到最後,還是跟男人上床,起床為男人做事生孩子。她們離不開男人。怎麽可以說是女權主義者呢?
薩曼莎不同意,卻無法反駁。
他說,我對女性有負罪感。
她帶敵意地說,非常深重。
他說,我沒事就在紐約街頭逛,看到長得好看一點的女性就浮想聯翩,跟她在公寓裏的每個角落做愛,包括浴室、門前台階、逃生樓梯。
她說,你的腦袋髒得可以。
他點頭,說,我到這兒,是想把腦袋掏幹淨一點。還有,我會催眠,見到女孩就練習,你還別說,基本上沒遭遇過拒絕。你要不要來一個?
她使勁搖頭。
倉庫用六根大木柱架起二樓,踩木梯上去。晚上,幾個年輕的客人睡上麵。倉庫的門不配鎖,不時開關,吱嘎作響。半夜,她被呻吟聲驚醒。她可以隱約看到下麵的動靜。男女主人和第二個女人睡在一起,他們正在三人行。那個女人,晚飯時見過,小個子,豐滿有力。
一會兒,鋪了幹草的地板“啪啪”作響。外交官的兒子爬過來。他們四目對視。他抱住她,她的手抓住了他的命根。他們盡量不整出聲響,她清醒地知道,上下樓的其他人都聽得出動靜。
夜無聲。夜聲在四處飄蕩。過後,她久久不能入睡。
她賴在床上,不好意思下樓,直到女主人喚她吃早飯。仍然是糙米和黑豆,加上一小碗說不出名頭的綠湯。女主人正在用打來的水洗碗,一身大紅裙子,沒帶胸罩,乳頭清晰可見。她衝薩曼莎笑笑,說,睡得可好?薩曼莎說,非常好。
她又笑笑,頭衝門邊的一個咖啡罐點點。薩曼莎不明白意思。她說,你的介紹人沒預先講過嗎?那是捐款罐,每個新來的人都要捐,多少不拘。
薩曼莎摸摸口袋,她本來就不富裕,剩下的錢不到三十塊美金。她捐出一半。
女主人說,我們所有的家當都靠它,每一分錢都有分量。
不一會兒,一對老人來訪,訪的就是昨晚和男女主人三人行的小個子女人,名叫辛迪。
辛迪把露小雞雞的 “山丘”叫來,要他喊外公外婆。男孩不肯。外婆小心地說,他不會是那個……? 辛迪斷然地說,他不是,他不是癡呆,怕生而已。外婆問,不是說他五歲嗎?這麽小的個子,我看不到三歲。辛迪吼道,孩子是我自己接生的,怎麽,不信?信不信拉倒,你說三歲就三歲,你說他是野孩子就是野孩子。
女主人留兩個老人一起用中飯。外公仍然黑著臉,仍然一言不發。外婆吃了幾口,一勁抹眼淚。
老人走後,辛迪狠狠地說,該死的資本主義分子,你們在資本主義的地獄爛掉吧。
辛迪留下來和女主人做手工藝品,攢夠量拿到附近的城市出賣。薩曼莎在一旁幫忙。兩個女人說,一個社員麵臨產期,胃口特別好,沒錢買食物,已經吃過幾次雞食。她們笑著說,上次給她送的半加侖牛奶和一打雞蛋,一餐被她全吃光。她們商量著,還得想辦法多領福利金和代金券,那是資本主義國家取之不義的產物,她們能拿多拿。辛迪說,下次進城,她得再撿些丟棄物和舊衣服,帶 “山丘”去超市稱體重,他的個子是小了點,該想辦法讓他長出來。
薩曼莎不喜歡“山丘”,覺得他像一條野狗,對人類不友善。實際上,她看到的幾個孩子,她都不喜歡。聽說他們被集中教育,老師就是公社社員,想教什麽教什麽。
女主人問薩曼莎,昨天晚上“玩得”愉快嗎?
薩曼莎的小臉變色,一下不知道說什麽好。
女主人說,沒關係,別害臊。身體是我們自己的,性欲是自然產生的,我們擁有自由表達的權利,不是嗎?
薩曼莎點點頭。她想起了當年與好友一起朗讀文章,高聲宣布 “姑娘們,聯合起來,為性革命而戰!”的壯舉。她實踐著,步子可能不夠大。
女主人說,當然,性隻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不是全部。
辛迪插一句,全部的話,我們早化成灰了。
女主人對薩曼莎說,有機會的話,你該修煉印度的檀陀羅,真諦是,我們女人主導性愛。
薩曼莎點點頭。
辛迪問,那個法國小男孩會待多久?
薩曼莎說,不知道,我們沒談論到這個問題。
辛迪說,他是新人,我們該不該給他辦一個歡迎儀式?
她和女主人交換會心的微笑。
晚上,社員們在倉庫開會,對一個男人展開“批評與自我批評”。男人身高接近一米九十,佝僂著腰,一言不發,自我批評無從談起。群眾的批評毫不留情,幾個人點著他的鼻子,罵他出工不出力,罵他愛跟女人睡覺,製造一大幫孩子,照顧孩子卻見不著影子。幾個人的斥責夾帶佛教用語,薩曼莎聽不懂。外交官的兒子很聰明,翻譯給她聽。
新的一天開始。那是他們公社的一個紀念日。不論長幼,全體早早起床。他們穿著五彩繽紛的衣服,其中許多是自製的,集體坐在向陽的草地上。他們忘掉昨晚批鬥會的不快,唱歌喝酒吸毒看日出。煙霧乘著歌聲的翅膀,嫋嫋上升,朝霞映照,蔚為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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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倫的磁帶接連聽了幾遍,薩曼莎示意林樂弘從一個手工編織的彩袋裏另找一盤。他選了尼爾·楊的帶子。尼爾·楊崛起於那個時代,藝術生命力不如迪倫那麽旺盛。
他們靜下來聽了頭兩首尼爾的歌。薩曼莎跟著打拍子,幾次敲響了汽車喇叭。她說,我的天,我愛這個老頭,我真的愛這個老頭。在伍德斯多克,我聽過他的小樂隊的現場表演,差點為他窒息而死。那種窒息,就像同時跟幾個人不間斷地做愛,就像通宵吸食幾種毒品,我的天……
那年八月,她與幾個年輕男女搭乘一輛公車改裝的大汽車,從賓州出發,向紐約上州的伍德斯多克駛去,參加搖滾樂的盛會。事後得知,聽眾多達五十萬人,組織者預計的人數是五萬人。這座農場式的小鎮,負荷達到極限。大小車輛被堵在二十英裏以外,許多人幹脆拋棄機車,改成徒步。薩曼莎與同伴分手,加入到另外一個徒步團體,主要是西部來的大學生和研究生。他們嚴重缺少食物和飲用水,沿途的商店全部缺貨,新的補給無法運進來,她餓得數度暈倒,靠同伴的救濟才走到音樂會現場。
幾個大牌的歌手,包括賈尼斯· 喬普林、瓊·貝茲和吉米·亨得裏克斯,搭直升飛機趕來。貝茲的演唱被安排在晚上,唱之前,她講到逃兵役的丈夫已從郡監獄被轉至戒備更森嚴的聯邦監獄。她素顏淡裝,扶著一把吉他唱《我們終將勝利》,聽者無不動容。壓軸歌手是亨得裏克斯,他用電吉他演奏美國國歌,弦撥得撕心裂肺,將聽眾的情緒推至絕望。
那個周末,天空飄著雨,無數男女在野地,在池塘,在溝渠裸浴、練瑜伽、吸毒或者做愛。薩曼莎推倒內心所有的防線,記不得跟多少人做了愛,包括女人。她才不到二十歲,心裏蒼老又絕望,覺得和世界末日牽上了手。
這場搖滾盛筵,一位智者稱作自古羅馬帝國崩潰以後最盛大的毒品和混交的狂歡。對薩曼莎來說,是一生隻能一次的經曆。
薩曼莎講太多,似乎很累。下麵將近五十英裏的路程,她一言不發。
車下高速補充汽油,林樂弘小跑進加油站,搶先付了油錢。薩曼莎捏著他的手,說,謝謝你,林,你不必這麽做。他說,應該的。我該謝謝你,給我的人生增添難得的色彩。
他們各自上了廁所,在陽光處活動了幾下筋骨。他提議,下一段要不要換他開,她說不用,他不熟悉這輛車,這輛車像她,不是那麽容易可以駕馭的。
他不再躲避,說,可不可以駕馭,試試就知道。
她會心一笑,說,我們馬上就試?我準備好了。那張床墊,不夠大,我們緊緊擁抱,彼此溫柔,地方也許夠。
她果真提起車後蓋,說,夠吧,這兒?
林樂弘麵薄,說,太小了。
她說,進入狀態,不會在意的。
他們沒躺進床墊,還是她開車。他們彼此找到感覺,林樂弘變得更加放鬆。
夜色降臨,他們選在路邊的汽車旅館住宿。旅館邊上有一家加油站,一家雜貨店,一家快餐店。他們在快餐店吃了漢堡。都叫漢堡,這裏做得粗劣,他還沒吃完,開始連連打嗝,隻好向薩曼莎道歉。
她到雜貨店買了一瓶白酒,問他能不能喝,他說可以喝,量不能多,多了會做蠢事。她說,酒就是讓人愚蠢的。他買了幾份小點心,權作下酒菜。
房間裏有兩張椅子,一張紅色人造革墊背的雙人沙發,他拉了一張椅子,她脫掉外套,露出裏麵的黑色緊身背心。她坐在沙發上,不停地拍沙發扶手,發出會意的微笑。他很好奇,問,沙發帶給你什麽美好的回憶嗎?
她拍了拍,說,一點不錯,美好回憶。
她在茶幾上架起帶來的手提唱片機,放上一盤密紋唱片。她介紹說,瓊·貝茲的現場錄音,是我在舊金山舊貨攤掃到的。
唱片的質量欠佳,走幾圈停下不動,她提起撞針再放下,唱機重新轉動。她取下她那側的立式電燈罩,將燈罩倒伏在床底下。她叫林樂弘關掉其他幾盞燈,然後打開暖氣,脫掉上衣,斜躺在枕頭上。唯一的燈光變了色調,給她那手可盈握的乳房塗上幾層金色,手臂彎處的汗毛明晰可數。
她手提酒杯,墊腳坐在沙發上。他們靜靜聽歌,她輕聲跟著唱,上身左右搖擺,不時跟他捧杯。放到《永遠年輕》這首,林樂弘能唱,跟薩曼莎合唱。她說,有一次聽現場,天空突然下雨,不少觀眾衝到外麵避雨。台上的歌手繼續唱。我倒在地上,雙手攤開,縱情放歌。一會兒,一個男人走到我身邊,臉上的雨珠滴到我身上。我說,躺下來,跟我做愛。他笨拙地躺下來,我趴在他身上,拉開帶著泥漿的褲子拉鏈,掏出他的物件,頭隨著音樂上下運動……
她停住,跳下沙發,衝著林樂弘點手指,說,來,咱們不辜負這位來自外星的民謠歌手,跳個舞吧。然後…..祈禱,永遠年輕。
跳了幾步,他們摟在一起。
……
衝洗完畢,兩個覺得肚子餓。林樂弘拿出帶來的土豆片和才買的小點心,說,咱們對付一下吧?
她說好。
旅館的房間小,一張小桌配一把快散架的椅子,他有點為難,東西不知該如何擺。她說,我們在床上吃,算點餐。
他們麵對而坐,用一條毛巾當托盤,喝著剩下的酒。他身披旅館的毯子,她身披浴巾,浴巾沒係牢,不時滑下。她笑笑,說,你應該學我,先暖身。等下到公社參加婚禮,裸體會比較自在。
他拉了拉毯子,說,這樣好。
他們聊著,她撩掉浴巾,越坐越近,腦袋還伸過來,仿佛要跟他碰頭。
一會兒,又說到她的青春歲月。她說,我討厭那個時代,懷念那個時代。
他說,聽起來似乎是不能並存的兩種情感。
她說,我常常問自己,那些事真的發生過嗎?假設當時有人為我拍過錄像,把錄像放給我聽,我不會相信,即使他把頭像放大,把我當時的眼睛對準我現在的眼睛,我會矢口否認,否認那是我。怎麽說呢,避孕丸的問世,我們女人覺得獲得了空前的自由,我們不用害怕懷孕,我們可以跟任何人做愛,做到死。我像一頭野獸,人人像一頭野獸。現在說話,我可以找回當時性交現場的種種氣味,酒精,毒品,男人的汗味,女人的精液。我現在的丈夫,那時在伯克利當教授,蓄的胡子比現在長幾倍,一次吸毒,他的胡子被點燃,燒掉了一邊,讓世人頭一回看到了他半邊嘴唇。
林樂弘記起她老公的煙頭,他的不動神色,他說,非常有趣的人。
薩曼莎看出他的尷尬,委婉地說,林,我們的夫妻關係是開放式的,我們互不幹預彼此的私生活。當然,不幹預不是無限製,比如,我不能容忍別的女人穿我的衣服帶我的首飾在我們的床上做愛。
他隻能說,我同意。
她說,我的丈夫不是普通人。從小做大量的體力勞動,割草,蓋房子,修馬路。在大學不正經讀書,轉了幾個學院。去歐洲旅行,四處打工賺住宿費。最喜歡德國衣服,意大利鞋子和寶馬摩托車,迷倒了許多女孩。尼克鬆上台第四天,他從伯克利辭職,搬出美國,在意大利住了八個月,回來,伯克利續聘,我們是那時認識的。
他念叨說,伯克利,伯克利。
她說,在伯克利,隻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一位教授,學生激進運動的理論家,頭發比女生的頭發長,上課不用教室,喜歡借一家書店開課,通篇反體製的言論。他這邊講課,那邊的學生不斷結伴上廁所。幹什麽?當然不是方便。他自己,下課後約上一個或者兩個女學生去他的周末公寓,打開窗戶,遠處是金門大橋。他在四個角落準備好毒品,在餐桌上擺了幾款啤酒白酒,然後和學生縱情做愛。
林樂弘想起了自己,想起學院對師生戀的嚴密禁止,苦笑著說,伯克利需要修訂師生戀的規定。
她說,也許。但是,太自由的結果,跟隨的隻能是厭倦。我們走得太遠,性失去魅力,在技巧上人數上尋求翻新。我記得,我跟一個男人性交,他的精液還留在我體內。我懶得起來清掃自己,第二個男人來了,他撲到我身上,摸摸我的下體,問,怎麽回事?我說,你來晚了一步。他翻下身體。我等他催我衝幹淨。他又爬回。我問,你不介意?他的身體開始抽動,說,四海之內皆兄弟,我何必介意。
林樂弘不由自主地望了幾眼自己的下體。在薩曼莎的男人係列中,他算第幾個?
她愛撫他,說,林,記住,那是“不要戰爭要性愛”的時代,是“隻要感覺好,擼起袖子上”的時代。換成你,你一定參與進去。
聽到這裏,林樂弘的下體挺起。薩曼莎注意到了,捏了捏。
他說,令人神往的時代。
她簡單地說,極端總有後果。我們製造了大量的新型性病,一個個提前衰老。我算轉彎得快,迅速回到體製內,讀完了博士,收獲了八十年代瘋狂追求財富的紅利。我失去的呢?多次懷孕,多次墮胎,直到無法生育。說說那些公社吧。我不懷疑她們的理想,從不挑剔她們的生活方式,問題是,結果不太好。
他說,怎麽個不好?
她說,男人基本跑光,剩下的女人成為同性戀,堅守陣地,最終成了純粹的女權主義者,不再需要男人。可是,她們能做什麽生存呢?賣健康食品,賣手工藝品,幫人看相算命。無論哪一個行當,收入微薄。當今世界,追求物欲成為主流,她們的所作所為在絕大多數人的眼裏,可笑可憐。我並不覺得可笑可憐,我隻為她們傷感。我並不享受現在。
薩曼莎眼睛裏噙滿眼淚。
他收拾好吃剩的食物,把床清理幹淨,拍拍床鋪,說,我們躺下休息一下吧。
他們躺下,仰望屋頂,靜聽暖氣機的運轉,發現噪音不小。待她平靜下來,他說,六七十年代恐怕是美國年輕知識分子最好的時代。我不相信,我這輩子能趕上第二次。我怕是生錯了時代。
她說,很多很多人這麽說。我們做了一切想做能做的事情,崇高的,卑微的,肮髒的,愚蠢的。好不好,要看對誰而言。第二年九月,喬普林和亨得裏克斯相隔十六天去世,才27歲,死於過量吸毒。他們不能那麽高烈度地活下去。對他們,這不是最好的時代。他們的命運對我們這一代所有人,是個警訊,是個暗示。飛得再高,終會下墜,或者平安落地,或者摔得粉碎。
她本人,無法繼續安心念書,她申請休學半年。她和一群人住進屋主不在的公寓,吃喝之外,就是吸搖頭丸和做愛,平時懶得穿衣服。她對家裏謊稱,她要打工。工作不假,為一家畫廊看店。畫廊幾乎沒有生意,她百無聊賴,練就了修指甲的硬功夫。
她跟一個南方男孩相處了好一段時間,他的口音特重,開一輛破舊的福特車。他們兩人喜歡坐在車蓋上,聽他點評《在路上》這篇垮掉一代的宣言小說。他們是幾條街遠的一家酒吧的常客,他癡迷一首歌,每次都在點歌盒裏塞硬幣,聽了一遍又一遍,惹毛了女招待,找人將他扔出去。
她的父母過來看她,她父親本想突然襲擊,沒料到她媽媽提前打招呼。薩曼莎嚇得夠嗆,趕緊搬回伯克利的學生公寓,換洗一番等著父母。父親的臉色嚴峻,那副樣子,像極了科羅拉多公社的那個辛迪的父親,鄙視帶無奈,叱責伯克利的學運就是馬戲團。薩曼莎的媽媽倒是沒有抹眼淚,使出渾身解數化解父女之間可能的大衝突。
父母來訪,成了她人生的轉折點。她順利畢業,接著上密西根大學的博士班。讀書期間,美國社會歸於平穩,大量的反叛者放棄主義,進入主流,為生計為家庭奔忙。她屬於其中一分子。
4
林樂弘說,我發現,這不是美國獨有的現象。法國有“五月騷亂”,捷克有布拉格之春,墨西哥城經受長達九個星期的學生抗議,訴求不盡相同,結果都歸於現實。
她說,奇怪的是,那時沒有一個全球中心指揮係統,國與國之間的通訊很不發達,怎麽會同時興起同時終結,殊途同歸?中國也出現抗爭,比如紅衛兵,他們的口號“造反有理”響徹世界。
林樂弘說,從現象看,好像一樣。本質上,我覺得,很不一樣。
她問,不相同之處在哪裏?
他說,西方的抗爭是自發的,與官方是對立麵;中國的抗爭不是自發,是上頭的一個派係引導,當成權力鬥爭的工具。等到它的利用價值耗盡,大批城市的年輕人需要工作,國家無法安置的時候,他們隨時會成為不可控的力量。怎麽辦呢?上頭設計了一場人口大遷移,叫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上頭對年輕人說,看哪,廣大的鄉村,多麽美麗的景色,多麽智慧的農民,去,大膽追求,改天換地吧。
她說,你的年齡不大,你沒參加紅衛兵,沒上山下鄉吧?
他回答,我那時太小。那段曆史,主要是我大哥後來講給我聽的。
林樂弘他哥在內地農村插隊,熱情過,幫農民掃盲,鑽研農業技術革新,效果不大,每日麵對赤貧的農民和繁重的農話,漸漸陷入生活繚亂前途無望的境地。一個北京知青從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轉來,即刻引起很大的變化。
薩曼莎問,他是什麽人,怎麽有如此大的能量?
林樂弘說,他是高幹子弟,共產黨內高級幹部的後代。那個人來到我哥插隊的大隊,組織讀書會,組織馬列小組,閱讀毛恩列斯毛魯(訊)的書籍,探討“中國向何處去”的課題。他博覽群書,廣交朋友,口才非凡,不時跟知青分享北京親友寫來的信,戲稱“北京來信”,裏麵會透露內地民眾無法聽到的高層動態。學生們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搶著幫他做農活。我哥記憶最深的是,他能一字不拉地背誦毛澤東的三篇最著名著作,中國叫“老三篇”。
薩曼莎說,是不是在毛的小紅書裏?
他說,應該在。你讀過小紅書?
她說,讀過,從舊金山黑豹黨那兒買的,印象非常深。那個高幹子弟,一定討女孩子喜歡,對嗎?
他說,一點不假。他是正人君子,對那些個不感興趣。我哥說,此人胸懷大誌,不屑於男女情長。即使有衝動,各方麵的約束不允許。
她說,比我們的學生領袖高尚。你們是儒教國家,很多事情不容易,尤其是類似我們的性解放。
他說,不容易。儒教實際上在新文化運動時遭到重創,毛澤東時代被徹底踢下神壇。年青人被培養成崇尚遠大的政治關懷,被培養成忽視個人權利。性不一定是壞東西,但隻能存在於夫妻之間,從來不能當成公開話題,更不能作為刻意追求的目標。美國的青年,至少兩者兼具,個人權利方麵恐怕分量更重。這點,是我們兩個國家當時最大的不同。
薩曼莎說,林,你非常有智慧。
他說,我沒那麽有智慧,我是轉達我哥哥的心得。
她說,哦,你的哥哥非常有智慧。
他說,我哥至今保留著當年從那個高幹子弟抄來的一首詩,叫《相信未來》,朗誦起來,聲淚俱下。我也非常喜歡。想聽聽嗎?
她點頭。
他說,我給你背誦前三段,先用中文,聽聽它的原韻,然後用英文:
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台/When cobwebs relentlessly clog my stove
當灰燼的餘煙歎息著貧困的悲哀/When its dying smoke sighs for poverty
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I will stubbornly dig out the disappointing ash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And write with beautiful snowflakes: Believe in the Future.
當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露水/When my overripe grapes melt into late autumn dew
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When my fresh flower lies in another's arms
我依然固執地用凝霜的枯藤/I will stubbornly write on the bleak earth
在淒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With a dry frozen vine: Believe in the Future.
我要用手 指那湧向天邊的排浪/I point to the waves billowing in the distance
我要用手 掌那托起太陽的大海/I want to be the sea that holds the sun in its palm
搖曳著曙光那支溫暖漂亮的筆杆/Take hold of the beautiful warm pen of the dawn
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And write with a child-like hand: Believe in the Future
薩曼莎閉著眼睛,輕輕晃動身體,過好一會兒評價道,非常美麗的詩句,向上,樂觀,理想,童真。真希望我聽得懂中文。
他說,隻要你願意學。
她問,跟誰?你?
他說,是,本人。
她湊過來吻了他一下。
他握緊她的手,說,聽你的往事,跟你做愛,不是詩人也想作詩。
她說,再說說這首美麗的詩吧,背後一定有動人的故事。
他說,好。這首詩,通過手抄的形式,傳遍中國。那時候,中國沒有民謠歌手,搖滾歌手更談不上,沒有《在路上》那樣的小說,即使存在,沒有出版的可能。剩下的隻有詩。很多人寫詩,先給朋友讀,好的詩,被手抄傳播,再後來,出現過一些手抄小說,質量欠佳。不幸的是,《相信未來》的詩人本人,一位姓郭的北京青年,不久就患精神分裂。
她問,什麽原因?
他說,可能是理想破滅,他相信的未來,一定是美好值得等待的東西,他等待,他守望,那個未來始終不露臉。
她說,我想,我懂得他的心路。
他說,他的詩和他自己的命運分別是一個象征,一種暗示。詩代表那場澎湃運動的前半段,詩人的命運代表運動的後半段。理想總歸是理想,現實總歸是現實,現實的力量強大得多。
薩曼莎問,中國的現實是什麽?
他說,大麵積的貧困,政治上高壓,對獨立非主流思想的零容忍。那個高幹子弟,一年後被逮捕,以“反革命”罪處決。他的思考,跨越了紅線。我哥呆的農村,知青幹活不再賣力,半夜起來偷農民的東西,鬧半夜狗叫。後來的青年,對下鄉能躲就躲,跟美國逃征兵一樣,被迫下鄉的,火車站送行的時候,汽笛一響,車上車下的哭聲足以蓋掉汽笛。
她說,你哥哥現在幹什麽?
他說,商人,倒騰日本的音響器材,不相信虛空的未來,相信此刻。目標明確,早日賺到一百萬,實現經濟自由。他離了婚,女朋友一大堆。他說,那時候,他們知青變得為一塊肉一口飯而激動,為鄉間的自釀劣酒灌醉,為免費的狗交喝彩,不正常,改變不了農村,反倒把自己改造成精神頹廢者。他眼下的信條是:亡羊補牢,趁命根子還硬朗,多幹點活兒。
她笑起來,跟美國人很像。
他附和道,又是殊途同歸。
……
薩曼莎給好友打電話,得知婚禮已經取消,她的女兒最後關頭決定不嫁人,要保持獨身。
薩曼莎跟他商量,是不是不改計劃,走進公社?他說,你做主。
她做了主,掉頭往回走。他們繼續聊天,留宿的時候繼續做愛。
回到學校,他們保持同事關係,沒有再越雷池。薩曼莎挑中自己,向他敞開心房,向他敞開身體。那種交流震撼他的身心,成了他的一筆寶貴財富。
他不久跳槽到一所規模大得多的州立大學,研究方向轉到中美文人生活形態比較。
薩曼莎給他寫了強力推薦信。臨行前,她送給他一本十多年前,八十年代中期出版的一部專著。書的裝幀典雅,封底是她的一張黑白照片:帶著墨鏡,上著襯衫下著裙子,手拎一雙涼鞋,站在海水中,背景是大海和一棵搖曳的椰子樹。沒帶胸罩,裙子半透半遮。
她給他的留言是:Believe in the Future, Lin, wherever it may take you and the best time always lies ahead (相信未來,林,不管未來把你帶向何方。好時代永遠在前頭。)